戰爭,一場即將到來的戰爭,會又誰發起,會去反對誰,是這樣嗎。
這種原則性的判斷,不需要長久的思考,即便以托馬斯的身份也能一下子講出來,方然卻沒貿然開口,他知道,黑暗中的赫伯特*西蒙這樣問自己,顯然大有深意。
蓋亞大戰,第三次席捲世界的戰鬥,將是一場程序員VS權限狗的戰爭,這是確鑿無疑的。
不過……在思考之際,方然很快回想起來:
與歷史上任何一次戰爭相比,這場戰爭,其內在的運行規律卻不盡相同。
顛覆之戰,IT領域的千千萬萬勞動者,自發行動起來推翻高高在上的統治階層,將這些並不創造、也不通曉最先進生產力的寄生蟲們剷除乾淨,固然是蓋亞大戰的主旋律,但,卻並不是唯一將會發生的事。
在這樣的戰爭中,揭竿而起的無數IT從業者,既是戰爭的進行者,同時,也將會是戰爭的發起者,領導者和終結者,這樣的一支大軍,並不需要、事實上也不太可能產生統一的領導核心,而會在技術的支持下,各自爲戰,出於各自的利益而自發的統一行動。
這種統一行動,矛頭,當然會對準垂死掙扎的頂層,但與此同時,也將指向身邊所有的潛在威脅。
推翻舊時代,消滅所有壓迫、剝削的源頭,曾幾何時,方然會以爲這將是一次徹底埋葬資產主義的光明之戰,但現在,他卻清醒的意識到,在這場戰爭之後,人類世界將迎來的有一個時代,其面貌並不會比今天強多少。
甚至,還會和被埋葬的舊時代一樣,分外猙獰可怖。
消滅有產者,掌控全世界的一切資源,在那之後,管理員們又將如何自處呢。
他們會彼此協調、通力合作,將蓋亞建設成爲不再有剝削、壓迫與掠奪的自由王國,還是會再度上演彼此傾軋、互相攻訐的一幕。
答案,不問可知,千百年來人類從未逃脫的宿命,囚徒困境,就是這樣的無可逃避,只消看一看今天的聯邦,今天的世界,就不難明白所謂“世界大同”只是幻想,人類彼此之間的無休止猜忌、懷疑、爭鬥,纔是文明荊棘路上永恆的主題。
這一點,即便在信息技術極度發達、甚至會顛覆原有制度的今天,也依然顛撲不破。
心念電轉之際,沉思的年輕人並不確定,赫伯特*西蒙會不會也一樣這麼想,但他卻漸漸洞察到,西蒙先生的話究竟有何含義。
即將到來的蓋亞大戰,不管表面上的起因如何,實質上,都是蓄謀已久的兩個階層,彼此心照不宣、早有預感的一場生死相搏,這樣的戰爭,猶如兩條惡龍的生死鬥,時機,是不言自明的:
一旦開戰的條件成熟,戰爭,毫無遲疑,立即就會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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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說,開戰的條件會是什麼,身在IT領域的自己與西蒙先生一樣,都不難猜到答案。
歌劇的音樂聲漸起,耳邊稍覺嘈雜,方然向赫伯特*西蒙先生的方向探了探身,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是的,托馬斯;戰爭很快就會到來。
不管世人如何稱呼它,APOS也好,‘全產機’也罷,等到這東西降臨人間的那一刻,蓋亞大戰的號角,就將吹響了。”
西蒙先生的話,在方然耳中,彷彿與樂聲迴盪在了一起,久久不曾消散。
入夜時分,漫長的歌劇終於結束,人們各自散去。
走出溫暖而乾燥的大劇院,來到露天,撲面而來的冷風讓方然一凜,在門口駐足不前,但是看到赫伯特*西蒙披上了外套,想了想,就不緊不慢的跟了上去。
清冷的冬夜,夏洛特的天空繁星點點,年輕人大口呼吸着寒冷而清新的空氣。
他直覺性的感覺到,西蒙先生,還有些話對自己講。
歌劇院中的交談,內容,大部分都爲自己所熟知,至於最後一點,關於戰爭何時會爆發的揣測,自己也和西蒙先生所見略同,似乎今晚的對話,不論他、還是負責人都收穫寥寥,實際情況卻絕非如此。
至少,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方然能覺察得出,同樣面對着這前所未有的變局,西蒙先生的想法,行動,都和自己大不一樣——
“……托馬斯。”
“我在聽,西蒙先生。”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會有一點隱約的羨慕;我會忍不住在想,要是自己的孩子也像你一樣聰明,那該多好。”
話題略顯尷尬,方然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只能聳了聳肩。
“不過我心裡清楚,這種事,並不是只有一個智慧的頭腦,或者,有過人的才能,就可以辦得到。
變革的狂風驟雨,就要到來,我並說不清楚,究竟誰才能笑到最後,但我卻可以肯定,只有最堅毅,最果敢,最百折不撓的人,才能活着見證歷史,見識到人類擺脫這邪惡制度、埋葬所有壓迫者的那一天。
到那時,掌握着這自動化,智能化體系的一小羣人,究竟會將整個人類文明引向何方,是會比今天更好,還是更糟……
其實想這些也沒有用,不是嗎;
文明的變遷,就是如此,我們誰都沒能力去改變她的前進方向。
對聯邦即將發生的一切,世界即將經歷的這一切,我自忖還是能窺見一二,可是我的子女,卻看不透,這並非告誡所能解決,而且在經歷過幾十年的漫長人生後,說真的,托馬斯,現在我已經有些疲憊,不再像年輕人那樣,心懷希望了。”
赫伯特*西蒙的話,像在自言自語,又彷彿滄桑老人的歲月感慨,方然默默的聽着。
“人類文明將怎樣,那又如何,對我本人而言,已經都將是一些註定無法知曉的身後之事。
回顧過去的幾十年人生,直到今天,我也還是難免會迷惑,不清楚自己身爲一個人,來到這世界上的意義是什麼;自己做過的所有,在終將結束的自己這一段人生之後,又究竟會有什麼樣的意義。
死亡,正在向我招手;
我從未對家人說起過此事,也希望你,至少是暫時的,能夠替我保守這一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