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會運轉至關重要的分配環節中,並非勇氣、智慧、乃至品格,而是權力、金錢、乃至暴力決定一切;
不論如何骯髒、醜陋,這,正是縱貫整個舊時代的人間法則。
說“醜陋”,還是“理所當然”,
都一概沒有意義,主觀意志,並無法將其違拗分毫。
海島話題的論述者,不論是收錢辦事、爲之鼓吹,還是他、或者她內心深處真的這樣想,似乎的確道出了一種根本矛盾,然而這樣的說辭,多少年前,在網頁上第一次看到時,
卻讓方然嘴角翹起,報以冷笑。
這樣的詭辯,其實,何嘗只適用於大洋海島;
換成其他任何在舊時代之人類世界,十分稀少的東西,譬如黃金,譬如美女,其實也都可以自圓其說。
“教授,說起來,就算在今天的‘表世界’,海洋中的度假勝地,
一樣無法承載淨土的全部人口。
浩瀚大洋裡的海島,當然,是自然條件優越,同時也具備建造保護罩的那一些,數量並不多,今天的‘表世界’一共也就有幾座封閉城,和幾十處海岸保留地,可以讓民衆自由自在的暢享海濱時光。
那麼總共的承載力,按不受打擾、獨自度假的要求,一共也只能同時接待萬人左右。
這情況比舊時代還差一些,畢竟,大部分的漫長海岸線、和更多的大洋孤島,都沒有被規劃成保留地,民衆沒辦法涉足。”
“哈,說的是,一共幾千人的接待能力,淨土世界,總人口卻有兩千六百萬呢,即便考慮到每一個人在重返現實之前,還有三年的‘意識連接’時段,同時生活在這世界上的人口,總也有兩千多萬。
按舊時代那些吹捧資產主義的麻瓜說法,
那我們的文明,豈不是也會有一樣的分配矛盾,進而‘必然導向資產主義’?
可是那些說辭啊,真*臭不可聞!
全是P話。”
教授的表達,十分直白而略顯粗俗,方然則哈哈一笑、表示贊同,他壓根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
本來嘛,這些成爲歷史的詞,和資產主義就實在是般配得很。
“的確如此,表面上,龐大的人口數和稀缺的度假島,似乎蘊含着不可調和的矛盾,
可實際上又怎樣呢?
事實恰恰相反:
和第一眼的直覺判斷,並不一樣,根本上講,倘若‘是否能前往海島度假’,根本與財富、地位、權勢毫不相干,大多數人恐怕終其一生,都不會想要到潮溼炎熱的海邊,更不用說長期居住。
撇開一切莫須有的虛榮、面子與從衆效應,大多數人,並不會對海島度假趨之若鶩,
而這正是今日之淨土世界的現實。
就說我自己,在進入這一個嶄新的世界後,一開始是很好奇,想到處旅行,走一走,看一看,也在南方羣島的海畔度過假——話說現在哪還有什麼‘假’,每一天都是好不好?
但現在,一年多都待在‘芒種’,我倒是覺得很愜意,仔細想想,自己一直以來期盼的就是這種生活,至於海邊,潔白沙灘、燦爛陽光,皮膚曬成油亮的古銅色,在浪花翻騰的清澈海水中暢遊,
其實也就是那麼一回事。”
“是的,我也有同感。”
想一想自己似乎也是這樣,方然點了點頭。
海島詭辯的缺陷,其一,在於誇大民衆的真實訴求,與其說人人都想要去海島度假,倒不如說是人人都(因本能)而羨慕、渴望金字塔頂的位子。
不僅如此,另外一個缺陷,也關乎民衆內心的真實需求,即,海島度假這樣的體驗,並非沒有等值、或基本等值的替代品,在分配時,完全可以和一大堆價值類似的資源一起,平等、公平的分配給社會全體成員。
就譬如說,今天的淨土世界,適宜民衆度假的海島並不算多,承載力也有限,然而並不是每一個淨土民衆,都想在未來幾十年裡,
一直待在潮溼炎熱的海邊。
相比於度假海島,大陸邊緣的海岸線,乃至內陸的很多度假勝地,一樣可以消磨時間、放鬆身心,早晨起來一拉窗簾,是蔚藍大海,感覺當然好,面對開闊的大片田野,或者幽靜的山間小溪,其實也很不錯。
單說濱海度假區,10,000人的承載力對比人口總量,平均下來,每一位淨土民衆的五十七年人生中,
大概可以有四、五天的度假時間。
幾十年裡一共才幾天時間,看起來,這資源的確十分稀缺,
其實則大謬不然。
舊時代的頂層、有產者、統治階層,乃至於一大批精神資產家,時常會犯的錯誤,便是以己度人,將自己那些齷齪不堪的想法,生搬硬套到民衆身上。
因種種原因而避開同類,偷偷摸摸,纔好防備一些感染、遇刺的風險,順便做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正因如此,權貴們才熱衷於圈地蓋樓,佔用廣袤蓋亞表面的一大片區域來自娛自樂,甚而更將其粉飾爲權力與財富的標籤。
而沒有這些亂七八糟想法,單純只爲放鬆休閒,普通民衆,大多數時間裡可並沒有這種奇怪的嗜好。
一個人、幾個人在漫長海灘,大洋孤島,長時間的旅遊度假,當真很好玩嗎;
當然不會,否則,人類又何須與同類打交道,更無須成羣結隊活動,直到今天也一直孤僻的住在樹上好了,
哪還會有今天的文明世界。
將社會中一小撮頂層的變-態(是的就是變-態)嗜好——“但凡休閒,必得獨處”,僞裝成社會全體民衆的訴求,將民衆偶爾爲之、適可而止的需求,扭曲爲求之不得、渴望之極的稀缺品,爲資產主義辯護,
這樣做的人,不論對自己、還是對社會,都是一種完全的悲劇。
麻瓜,智力缺陷者,臀腦分離的蠢貨,多少年前見到這些污染視覺的言論時,方然只心中嫌惡,但現在,一切都隨舊時代的終結而消散,
他則着實爲那些或蠢或壞、或者既蠢又壞的傢伙們,
感到可悲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