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血肉之軀,一具精妙無比、卻註定並非爲永生而設計的載體,對意識而言,終究還是太脆弱、太轉瞬即逝。
並非爲永生而設計,這一點,方然很早就明白。
但這一點,究竟體現在何處,例證簡直便數不勝數,從細胞分裂的次數限制,到肺泡中沉積的微粒,再到必有瑕疵的損傷癒合,都確切無誤的向人類表明,血肉的身軀,只是DNA漫長旅途中的驛站。
意識,即便再怎樣的不願意,也只能一朝誕生於此,再一夕掉落車外。
身體無法永存,並非物理層面、而是生物層面上的永存,這一點,究竟是否能改變,迄今爲止的人類科技,還無法回答。
修理一具身體,畢竟不同於修理一臺汽車,且不論身體的精細構造——細胞,單拿出來都如肥皂泡般脆弱,單隻聚焦於一點,任何高明的維修師,也無法在汽車正常行駛時,將其維修妥當,便可知這究竟會有多困難。
正因如此,從一開始就未執拗於身體的永存,“意識遷移”便是更好的替代品。
但,即便有這樣的技術,一個人,意識憑藉“腦外連、腦切除”而不斷遷徙,永續存在,這就算是“永生”了嗎。
“永生”,與“不死”,區別究竟在哪裡。
至關重要的區別,這一點,方然是懂的,早在金伯利中學就讀時,他就意識到,讓一個人喪失無限長生命的東西,除了衰老,還有更多的其它。
當一個人,不論用什麼手段,戰勝衰老,這“其它”便會浮現出來。
一切的核心問題在於:
一個人,即便動用“腦替換”的手段,讓意識遷移,用轉換載體的方式永遠活下去,也並不代表他能永生,而至多隻是不死。
而一個這樣的人,假使被襲擊,身體被毀壞,毫無疑問仍然是會死的。
結論,形同廢話,這情形在人間司空見慣,然而稍加思考,方然便意識到,這對永生的追尋者而言是一種多麼巨大的恐怖。
否則,又何須提防所有,甚至一手將文明徹底剷除。
意識到這一點,曾經,讓方然深感絕望,認爲人類文明與永不下車之間的矛盾,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永遠無法被破除,繼而,不論無限的生命、還是文明的未來,都恍若鏡花水月,可望而永遠不可得。
但現在,另一條道路,已呈現在了眼前。
身在NEP_791,聆聽蘭伯特先生的報告,此時此刻,“替身機器”裡的阿達民又想起了廢棄礦井中的一幕,李鐵兵的告誡,言猶在耳,絕望因此被希望所取代,眼前的路,卻仍然是那樣的艱鉅而漫長。
永生,與文明,的確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並非水火不容,而是隻有選擇一面,才能容許另一面成爲現實。
即便只出於這種認識,“意識遷移”,便無法止步於腦外連的姑息手段,而至少要更進一步,
用計算機,去嘗試承載人的意識。
“一臺承載人類意識的計算機,恩,這種東西,
說真的,阿達民閣下,我並不認爲一臺這樣的計算機,能隨隨便便的造出來。”
“也許,但,可以參考‘強人工智能’的體系架構,不是嗎。”
“強AI架構,參考的意義並不大。”
計算機,與人類的大腦,功能上多少有一些類似,基本架構卻毫無相同之處,因此,相似的至多隻是結果、而非過程。
而能夠承載人類的意識活動,對意識本身而言,需要的正是過程、而非結果。
究竟需要怎樣的架構,才能承載意識,這可以由前一階段的“腦外連”實驗來回答,總之,能夠讓實驗體的意識發生遷移,外聯的計算機系統,便可以認爲是具有了一定的仿真性,可以承載人類的意識活動。
吩咐過這一目標,具體實施,方然不想多加過問。
結束對“替身”的控制,離開機器,時間也已經不早,他慢條斯理的吃過晚飯,稍事休息,又照例在泳池中鍛鍊了一小會兒。
鍛鍊,多少年來,已經成爲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這,讓方然擁有強健的體魄,和與同齡人比較而言,更遲緩的表觀衰老速度,但是現在,懶洋洋漂浮在溫暖的池水中,他卻有一點心不在焉。
如果,僅僅是如果,一個人的意識能夠由計算機承載,身體的老朽,又何須在乎。
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的去摹想,一時間,徜徉於泳池中的男人,腦海中浮現出舊時代的諸多科幻作品,經常出現的主題,便是暢想人類憑藉計算機技術的“永生”,意識的電子化、數字化,乃至由此而生的一切。
當意識遷移至計算機,且不論怎樣做到,意識與身體,便徹底分離。
身體,自有人類以來,意識唯一的棲居之所,便將不再是什麼至關重要的存在,這樣想沒問題嗎。
即便直到今天,NEP的科技,還做不到這一點,但,基於對科技研發態勢的把握,謹慎樂觀的講,方然確乎對治下的白大褂、或者強AI抱有信心,認爲這一天遲早將會到來,也因此而有些迷惘。
人類,一旦脫離了身體,究竟還能否被稱之爲“人”。
電子化也好,數字化也罷,所有這一切假設的前提,都是“意識就是人本身”,這句話本身並無原則性的錯誤。
但什麼又是“意識”,流淌在腦組織中的生物電嗎,當然,不過這裡還有一個問題,這流淌着的生物電,這種有“自我”之概念的存在,會不會在意自己正棲居着的,是身體,是計算機,抑或是其他。
這一問題,現在還無須直面,方然卻直覺性的認爲其事關重大。
然而路只有一條,前面等待着的,不論是什麼,其實都沒有必要去窺看,自己也好,文明也罷,現在也沒有其他的選擇……
自顧自的沉思,從泳池離開後,四十八歲的男人沒繼續埋頭工作,而是走進起居室,坐在厚重的木質寫字檯前,打開樣式普通的皮面筆記本,用一支舊時代隨處可見的中性筆,寫下不甚流暢的字跡。
從現在,到未來,一條蜿蜒的線路,究竟該怎樣謀劃;
目標,而非手段,“強人工智能”並無法解決,一切都只能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