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約瑟夫輕呼，“爲什麼？”
“嗯，因爲……”
克里斯蒂安自然不能直言自己的疑慮。作爲統治者懷疑自己的下屬本身就是一件讓人寒心的事情，若是說出來，則會顯得更加愚蠢。克里斯蒂安信口推脫，“我不想你爲我身陷困境。凱特納追查起來，一定會懷疑你，就算我得以逃脫，卻因此害了大人，我做不到。”
“謝謝殿下掛念。”約瑟夫道，“但是現在，與救殿下脫離地牢相比，我個人的生死，已經不重要了。”
“不重要？”
人活着的首要意義便是生存下去。如果不能夠以一副健康的身體在世界行走，生命便毫無意義，約瑟夫卻說自己的生死不重要，能夠讓一個人選擇拋棄自己的生命的東西，少之又少。克里斯蒂安靈光一閃，道：“大人不必多慮，霍夫曼大人並不是嗜殺之人，他不是凱特納，一旦得到我身死的消息，霍夫曼大人就會釋放您的兒子和女兒，洛維斯和沫洛兒？對嗎。相信我，霍夫曼大人會保證他們完好無損。甚至，他還會派他忠誠勇敢的騎士，護送他們到你身邊。”
害怕約瑟夫不相信自己，克里斯蒂安又加了一句保證。“以我的名字起誓，大人。”如果是爲了這件事情的話，克里斯蒂安實在是沒有興趣和約瑟夫糾纏，對於現在這樣的他來說，有沒有那兩個人質，甚至有沒有約瑟夫，都變得不重要了。
“不，殿下，不，我不是爲了這件事。”約瑟夫搖頭道。
“哦，那麼？”
“殿下大概還不知道，託因比大人已經死了吧。”
“舅舅？”
“除了託因比大人以外，”約瑟夫的聲音顫抖，“凡是收過殿下禮物，與殿下關係稍近的貴族，無論地位輕重，全都被以叛國的罪名處死，一個不留。凡是對此提出異議的，都被凱特納陛下一怒之下，剝奪所有土地和頭銜，淪爲平民。現在，那些被處死的貴族，腦袋還放在菲林廣場，警告其他人。”
約瑟夫緩緩道來，就像陳述一件普通的卷宗一樣，但是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卻免不了越來越顫抖。
腦袋內電光火石，克里斯蒂安靠在牆上，雙手深深嵌入牆面，聽到這些事情，他發現自己竟然出奇的平靜，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悲哀。心中涌起的深深的悲哀就像海水一樣淹沒了怒火噴涌的山峰。約瑟夫大概也是這樣的感覺吧。克里斯蒂安當然明白，是人的屍體鋪成了帝王前進的道路，枯骨即是權力的裝點，只有白骨累累堆滿荒野才能見證一個王者的功勳，鮮血流淌成河才能被史家記載入冊。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是，這流血的人，不應該是爲了帝國的繁榮做出過無限的犧牲與貢獻的貴族。那些人克里斯蒂安甚至連見都沒見過一面，僅僅因爲一個人的猜疑，就將他們全都殺光，這樣的人是不是太殘暴了一點。
約瑟夫道：“現在，只有殿下才能將帝國從水深火熱之中拯救出來。在北疆，我就明白了凱特納陛下不適合做一個統治者，回到菲林之後，他就將朝政交到了布萊克手中，任由梅麗莎胡作非爲。一個軟弱的人是不適合統治帝國的。這樣下去，我不知道我所深愛的這個國家，將要走向什麼方向。她究竟要何去何從啊！”
“可是我能做什麼？”
克里斯蒂安看着牆壁上的影子，“不，現在還不行。”這個樣子走出地牢，恐怕就算被凱特納逼得發瘋，貴族也不可能服從一個惡魔的統治。
“還沒到時候。”
“到什麼時候？”約瑟夫追問。
克里斯蒂安道：“你不需要知道這個，反正不是現在。你應該做的事情，就是等在家裡，明哲保身，保全自己。我可不希望在我登上帝位的時候，聽到約瑟夫已經死了的消息。”
“你去吧。順便幫我做一件事情……”
克里斯蒂安低聲向約瑟夫囑託了一件事情，遲疑片刻，約瑟夫轉身離開了地牢。
在決定用武力來爭奪帝位之後，克里斯蒂安便暗自安排齊里斯和艾略特等人離開了菲林堡。偌大的一個團隊裡，突然少了幾個名不見經傳的人，應該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克里斯蒂安只能默默的祈禱他們能夠安全。
相比之下，更着急的事情，應該是怎麼將惡魔的身體變回原來的樣子。
身體是有記憶力的，就算是被完全改造之後，也應該能夠回到之前的樣子纔對。可是，克里斯蒂安能夠隨手將鐵門封印，阻止威廉伯爵逃走，可以將一面牆壁變成鏡子，可以通過聽覺感受到地下水道的模樣……卻沒有任何辦法將自己的形體改變。
因爲魔法在惡魔的本能之內，而變成人形卻不在。只有少數天資卓絕的惡魔，才能學會變形的魔法。
克里斯蒂安屬不屬於天資卓絕的那種，還不太清楚，但是他一定沒有時間和途徑來學習這種變形魔法。
目光從手臂移動到腳踝，又從腳踝移動到手臂，時間在來往的猶豫迷茫之中流逝。威廉伯爵早已從地上爬起來，靠在一旁的牆壁上，反正他是打不過克里斯蒂安的，克里斯蒂安沒發話，他哪兒也去不了。時間就在這樣的靜默中緩緩溜走，克里斯蒂安絞盡腦汁，仍然無從下手。
“伯爵大人，您真的不知道怎麼能夠變回去嗎？”克里斯蒂安問道。
“不，殿下。”
克里斯蒂安遺憾的嘆了口氣，僥倖的心裡氣泡瞬間破滅。“威廉伯爵，我命令你立即返回威廉城堡。從此以後，沒有我的命令，不能擅自離開，如若不然，下一次你見到我的時候，就是你的死期。我倒是很好奇，赫爾瓦勒斯許諾給你的永恆的生命，是不是真的不能終結。”
“是。”
沒有遲疑，威廉伯爵站起來，從鐵門中沒有絲毫阻礙的穿了過去。
漆黑的地牢內，又只剩下克里斯蒂安一個人。
“我該怎麼辦？”
黑暗之中，克里斯蒂安擠在地牢的角落裡，不斷的叩問自己這個問題。要是齊里斯在這裡或許會好一點，畢竟他是太陽神教的大祭司。不，不對。他只是一個祭司而已，而且還是一個僞神的祭司。好吧，看在泰洛尼救了自己一命的份上，這句話或許改成他僅僅只是一個沒有多少信徒的神的一個祭司而已。這樣或會會好一點。
總之，齊里斯大概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啊，或許什麼都知道一點的卡利卡多有辦法幫助克里斯蒂安。他知道冥河忘川，也知道彼岸花曼珠沙華，或許也瞭解惡魔也說不定。不過，瞭解並不代表喜歡，恐怕一看到克里斯蒂安，他就已經跑得沒影兒了。更何況，現在這樣子，克里斯蒂安也沒有辦法出去尋求他的幫助。
克里斯蒂安開始回憶自己曾經遭遇過的困難，曾經，他也曾很多次這樣無助，找不到任何頭緒，也得不到他人的幫助，只能夠依靠自己。讓他感到疑惑的是，他絲毫回憶不起那些事情最後是怎麼解決的，他很清楚的記得困難是什麼，但是卻不記得解決方法。難道，每一次他都是躲避了所遇見的困難，把那些困難置之不理，最後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消失不見的嗎？
“一切都會過去”，的確如此。
可是這一次，他卻不能將自己的頭埋進被子裡，等待天亮，等待心裡的恐懼過去了。他的身上維繫着太多人的希望，甚至生命，如果他毫無作爲，這些人也許就會因他而死。或者爲他而死，比如約瑟夫，克里斯蒂安不知道爲了營救自己，這位帝國的財政大臣會做到什麼地步。
現在，他必須面對困難，依靠自己來解決它。就算是天塌下來一角，他也必須將天抗住。
克里斯蒂安打量着自己的手臂，上面密密麻麻的繪滿惡魔紋路，看起來格外刺眼，下定決心要去做一件事情和能夠順利的解決這件事情並不能劃等號。克里斯蒂安久久的盯住自己的手臂，漸漸的竟然陷入魔障。一道怒火竄起，克里斯蒂安揮動右手，劃過左臂，直接將表面的皮撕掉一塊，藍色的血液順着傷口流淌出來，不過惡魔的紋路總算是沒有了。
不過還沒等克里斯蒂安歇一口氣，藍色的血液溶在傷口，肉眼可見的，傷口完好無損的癒合了。
混蛋！
我可以信手封印一道門，也可以隔空舉起一個人，但是我卻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模樣……模樣……模樣……
克里斯蒂安不斷的在心底重複着，時間在一分一秒的溜走。他只能感到更加煩悶不安，但是他沒有再做出自殘的行爲，因爲惡魔的身體，任何傷口都會在短時間內快速的癒合。
除了死亡，克里斯蒂安感覺自己的一切發泄的權利都被剝奪了。除了死亡。
可他不能死，所以這一項權利，也根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