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藥吃下去是死,不吃藥也是死;而吃藥還有一定的希望,我們爲什麼不選擇心存僥倖呢。
也許,只是卡利卡多在自己嚇自己,不就是完成煉藥之後,火突然熄滅了嗎,仔細回想起來,也沒有多大的事情。如今,除了選擇相信這一切不過是虛驚一場之外,克里斯蒂安已經沒有選擇了。若是克里特死了,前路將變得異常艱辛。他就是在賭,賭這藥能夠把克里特給救回來。
權力本身就是一種賭博。
服下藥之後的克里特,從外表看不出有什麼變化。
“讓開,讓我看看。”卡利卡多一把拉開克里斯蒂安。
“大師,怎麼樣?”凱特納關切的問道。
卡利卡多枯乾的手臂,從克里特的額頭一路下滑至腹部,微微用力按壓,卡利卡多的眉頭不自覺一皺。克里斯蒂安目光緊隨着卡利卡多的動作,如今看他眉頭一皺,心臟立馬收緊,攪成一團。莫非……
“沒什麼事情。”卡利卡多翻着白眼,不滿的看了一眼凱特納道,“藥已經在發揮作用了。只是,用藥的時間稍晚,至於克里特到底能不能救回來,就看諸神的意思了。”
這無疑是一個比藥煉製失敗更讓人沮喪的消息。克里斯蒂安想着,一抹陰影從心底升起。
“什麼?”
凱特納失聲。對於費盡艱辛才收集到藥材,最後卻仍然要看天意的結果似乎並不滿意。反倒是梅麗莎,不可察覺的微微低下頭,克里斯蒂安完全能夠想象她偷笑的樣子。梅麗莎啊,梅麗莎,聽到吃下解藥,克里特也不一定能活過來,你很開心吧。克里斯蒂安心中的怒火如浪潮一般越來越旺盛,每想着自己費盡心思的努力,最後仍然功虧一簣,他就恨得牙癢癢。
不,
克里斯蒂安推開衆人走出房間,走向自己的塔樓。現在,他還可以祈禱,還沒有徹底失敗。卡利卡多的話是,有可能可以救回來,而不是克里特已經死定了。雖然和付出相比,這樣的回報微弱得可笑,但總之比沒有的好。
現在可以做的,就只剩下祈禱了。
其實,向哪一位神祈禱,都已經沒有了區別。自從諸神黃昏之後,衆神就已經不再回應大陸子民的祈禱了。與其說是在禱告,不如說是爲了讓自己度過這段等待最終消息的過程。克里斯蒂安跪在地上,面對着窗臺,四周空空蕩蕩,只有一個櫃子放在身前,塔樓牆面漆黑而且凹凸不平,高高的房頂如黑色的潭水倒懸,也許還能看到一圈圈的波紋。
窗臺上,放着一盆明麗的太陽花。
“也許,你應該換一個神祈禱。”齊里斯坐在牀上,懶洋洋的說道。
“爲什麼?”
“比如說,藥神波底裡,再或者,醫神特里塔斯?都不錯……總比向泰洛尼祈禱來得好。”
克里斯蒂安偏過頭,道:“你不希望我向你的神祈禱嗎?”
齊里斯聳了聳肩,道:“至少不希望是現在。也許,你應該懂得虔誠的信仰有多重要,小克里斯。”
“也許你是對的。”
克里斯蒂安繼續漫無目的的唸叨着祈禱詞,在沒有成文的經典教義的情況下,不專心致志的祈禱其實是有難度的,因爲你很可能不知道下一句話該說什麼。
不過,大概不斷的重複,“諸神啊,請保佑我的父親康復吧”,就可以了。
齊里斯跳下牀,交叉雙手,繞着克里斯蒂安緩步走了一圈。克里斯蒂安感覺身前有一個黑影晃動,不滿的擡頭看他了一眼,又低下頭陷入了祈禱之中。“克里斯,”齊里斯道,“你不覺得你現在的表現很懦弱嗎?”他伸出手,拍了拍克里斯蒂安的頭,就像拍一匹馬的鬃毛。
克里斯蒂安猛然直起身來,眼神中盛着火焰,憤怒的看着這位陪自己一路走過來的大祭司。
齊里斯完全沒有感覺克里斯蒂安的憤怒一樣,不緊不慢的踱着步子,說道:“一個隨隨便便下跪的男人,真的可以成爲菲林的王嗎?”
“你懂什麼!”克里斯蒂安吼回去,“這是對諸神的謙卑……”
沒等克里斯蒂安說完,齊里斯俯下身子,貼近克里斯蒂安的臉,詭秘一笑,道:“你現在是在向諸神下跪嗎?你現在,跪向的人,是我吧!克里斯,你真的是一個懦夫,你問問你自己的心,你現在的心中,有一絲一毫諸神的影子嗎,你怎麼敢說你跪的是神!你就是這麼不敢面對現實,面對自己內心的恐懼嗎!昂!這樣的一個懦夫,怎麼做菲林的王!克里斯,你告訴我,菲林的王位,是別人送給你的嗎?”
齊里斯直起身來,瞪大了雙眼,指着克里斯蒂安的額頭,唾沫因爲激動而四處橫飛。
克里斯蒂安愣住了。他很想衝着齊里斯吼回去,告訴齊里斯他說的不對。可是,克里斯蒂安的心中,卻有一個黑暗的、看不清的地方,隱隱作祟,窸窣閃動,讓克里斯蒂安的心裡一陣陣難受,苦澀的感覺充盈口腔,就像是將膽汁全都嘔出倒進嘴裡一樣難受。
那個隱秘的地方不停的挪動着,克里斯蒂安抓住自己的腹部,體會着它的律動。“你要用心去聽。”卡利卡多在耳邊斥責。是的,大師,克里斯蒂安閉上眼睛,用心體會着那一團黑暗的東西,帶給自己痛苦不適的感覺。那團東西,正是克里斯蒂安心底不敢面對的恐懼,對未知的恐懼,對未來的恐懼,對事情不在自己掌控範圍內的無所適從。
旋即,一絲清明的感覺從腦海中盪漾開來。
的確,他心底有那麼一絲,不敢面對克里特死亡之後的狀況。
克里斯蒂安站起身來,給了齊里斯一個擁抱:“親愛的,這一次你是對的。”
說完,他轉身出了房間。
克里特駕崩的消息,是在三天後,由亞力克告訴克里斯蒂安的。雖然從卡利卡多說克里特用藥的時間稍晚的時候,克里斯蒂安就已經隱約感覺到了事情將會怎麼發生,但是真的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還是讓他吃了一驚。如此一來,克里斯蒂安就徹底陷入了被動之中。
克里斯蒂安匆匆的趕到城堡內的校場,據亞力克的消息,克里特的屍體已經被轉移到了這裡,供貴族重臣哀悼。
其實,他們沒什麼好哀悼的克里斯蒂安想,不像自己,已經感覺天都塌下來了一角。然後,克里斯蒂安隨即想,他要把這片天撐起來。
天塌了不要緊,他會把這片天抗住。總是要有一個人來扛纔好。
短短几個小時,菲林堡已經變得素白一片,恍惚間看過去,還以爲是下雪了。貴族們身穿黑色喪服,一個接一個的到克里特的靈柩前行禮告別,在雪白的環境中如一條黑色長蟲扭曲。克里斯蒂安快步穿過衆人,趕到靈柩前,凱特納已經站在那裡了,一襲黑衣、臂綁白色絲巾,臉上留下一道沒有擦拭乾淨的淚痕。
不過隨即克里斯蒂安就釋然了,走到靈柩前的衆貴族,沒有一個不是大滴大滴眼淚掛在眼角的。
“你來了。”
凱特納看也沒看克里斯蒂安,與祭拜的大臣行了一個對禮,低聲道,“你也不必太傷心了,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既然是諸神的意思,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凱特納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一字一句間,竟然透着一種對天命的無奈之感。克里斯蒂安不禁懷疑,那個溫暖如冬日暖陽的凱特納,是不是跟着克里特一起死了。
“諸神黃昏之後,諸神就已經不存在了。”
克里斯蒂安隱晦的冷笑一聲,梅麗莎坐在靈柩旁,掩面哭哭啼啼,看到克里斯蒂安看向自己,梅麗莎朝着這位失敗的殿下得意的挑眉,彷彿這個帝國已經是她的一般。克里特一死,梅麗莎快要無法無天了嗎,克里斯蒂安嘲諷一笑,從侍從手中接過黑色長衣,綁上絲巾,轉過身背對着梅麗莎,和凱特納一起對着來人行了一禮。
不停的彎腰,不停的點頭,克里斯蒂安都快要麻木了。這樣下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前來表達哀悼之情的人才逐漸變少,凱特納也扶着梅麗莎回了房間。
“殿下。”
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克里斯蒂安慣性的點了一下頭。
“殿下,你沒事兒吧?”
聲音再次響起,透着幾分關切。“約瑟夫大人。”一頭銀色頭髮的約瑟夫穿着黑色的長衣,有一種冷峻之感。
“好久不見了,大人。”
克里斯蒂安道,“您有什麼事情嗎?”
“請殿下跟我來一下。”約瑟夫謹慎的掃了一眼四周的人,將克里斯蒂安拉到一個角落裡,纔開口道,“怎麼樣,殿下想好了怎麼應對了嗎?”
“應對什麼?”克里斯蒂安迷惑的反問。
約瑟夫着急的拍了拍手,來回踱步,道:“按照帝國法律,皇帝駕崩,繼承人要爲他守靈七日,七日之後,繼承王位。也就是說,七日之後,就會是凱特納殿下的加冕之日。殿下難道準備這樣眼睜睜的等待下去嗎?”
“可是沒有辦法。”克里斯蒂安回過頭,看向身後高聳的菲林塔。“我很清楚梅麗莎就是下毒的人,可是,我證明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