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墨色日光剛起，恰似濃煙在天際瀰漫。菲林城還沉浸在一片靜謐之中，一直要等到橙紅色的朝陽升起，這座城市纔會被徹底喚醒。
菲林堡如一個衛士，從山坡上靜靜的俯視着菲林，他棱角分明的身體，總是讓人聯想到一個身材健碩，臉色冷峻的男人。通向菲林堡的道路上，一行人朝着它走來。而菲林堡似渾然不覺，站在高牆之上的近衛軍團士兵，撐着自己的長槍，微眯着眼將自己的頭盔推正。他歪着頭靠在長槍上小憩，不一會兒，頭盔又搖搖欲墜。
他又伸手把頭盔推正……
終於，“哐當”一聲，頭盔從他的脖子上掉落，撞到他的肩膀，他着急的伸出手想要抓住頭盔，卻只能看着它落到地面。
清晨的城牆上，頭盔落地的聲音如同戰場上的鼓聲一般清脆明亮。士兵打了一個寒顫，匍匐在地上，迅速的爬過去將頭盔撿起來，快速的戴回頭上。
“傑克——”
一聲雄渾悠長的聲音響起，士兵立得筆直。“啪嗒啪嗒”，一個穿着小隊長軍裝的男人走過來。“傑克——”他喊道，“你又做了什麼。”
傑克繃緊臉皮，立得筆直，經驗告訴他這個時候不能說話。說什麼都是錯的，你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
“啊，你這個混蛋，不說話是嗎。不說話我就不知道你在站崗時打瞌睡嗎？等明天值夜之後，去打掃一個月的廁所吧，混蛋。”小隊長誇張的張合着嘴。
“是，大人。”傑克回答道。這樣的處罰並不嚴重，相較於上一次打掃了一個月的陵墓，實在是好了很多。傑克正在遐想着，突然，他看到一條長蛇從山腳下爬上來。傑克用力的眨了眨眼睛，黑色的陰影幻化成了一羣矮小的人，密密麻麻的擠成一團，混亂不堪的朝着菲林堡走來。
當然，傑克知道，這只是因爲距離過遠的緣故，等那些人走近之後，他就會發現，其實那些人和他一樣高大。在可以向陛下請願的日子，就會有一大羣人很早就從山腳下走上來。他們沐浴着朝露，經受着如刀的冷風，只是爲了向坐在城堡中的那位，傾訴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那些人走近了……傑克注意到他們手中都高舉着什麼，腦袋內一道光明亮的一閃即逝，今天不是請願日，傑克突然驚醒，他感到自己難以呼吸，那些人手中舉着的，是一顆顆人頭。
“啊，不——”
雄渾悠長的音調中，參雜着痛苦和絕望。傑克聽見小隊長高聲命令道：“拉起吊橋！拉起吊橋——”他跑動起來，朝着一旁的塔樓跑去。
“咚咚咚——”
迎敵的警報聲響起，偌大的菲林堡在一瞬間被喚醒過來。
“哧啦哧啦——”
吊橋緩緩被拉起，將菲林堡與外面的世界隔離開來。
傑克滿眼驚恐的看着走近菲林堡邊緣的人，他們一個個衣衫襤褸，面色土灰。其中大部分人低着頭，不敢擡頭看向高大的菲林堡。但是剩下的人，狂熱的盯着菲林堡，和菲林堡上的傑克，彷彿要把他撕成碎片。傑克的心臟差點跳出來，他暗自提醒自己，他現在躲在塔樓裡，那些人看不到他。
那一刻，在傑克的眼裡，菲林堡外密密麻麻聚集的，不是暴民，而是來自地獄的惡魔。要很久以後他纔會明白，這些人和暴民，的確有所不同。
很快，凱特納陛下和諾雷斯軍團長登上了城牆。
清晨，微弱的陽光混合在冷風裡，讓凱特納只能感到寒冷。他匆匆穿上衣服，便登上了城堡。城牆下，衣衫破爛，營養不良的暴民或坐或站，擠在一起，看到凱特納出現，所有人都擡起頭，看向這位新繼位的陛下。凱特納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到了厭惡和憎恨。
也難怪，這些人只是暴民。他們總是那麼厭惡貴族，彷彿他們的一切不幸都是貴族造成的。
凱特納看向諾雷斯。“這只是一起普通的暴動而已，軍團長大人。”有必要叫上我嗎，凱特納想要問這個問題。連續幾日來的事情，讓他心力交瘁。
“他們殺了我的人，陛下。”諾雷斯答道。說話時，這位軍團長的手一直沒有離開他的長劍，凱特納能夠感到他心中起伏的怒火。
可是凱特納不能認同，貴族，本就意味着爲了榮譽的犧牲。“這很正常……”話還沒說完，凱特納就感覺到一束束憤怒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對了，也許諾雷斯明白這些道理，可是普通的士兵不一定能夠明白。我真是累傻了，凱特納揉着自己的額頭，一陣眩暈。
諾雷斯道：“從來沒有士兵爲此犧牲過。”他握緊了自己的長劍，如劍的目光緊盯着身前的凱特納。
凱特納的目光停到護城河旁的幾人身上。那幾個人，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根長槍，如旗幟一般將近衛軍團士兵的頭顱插在上面。凱特納的雙眼被刺痛，那些人還穿上了近衛軍團的鎧甲。凱特納明白近衛軍團此刻心中的憤怒和屈辱，若是北風軍團的士兵被野蠻人如此對待，凱特納也會憤怒得如同發情的獅子，一定會立即騎上戰馬，衝出城去，將這些混蛋殺光。
只有他們骯髒的鮮血才能洗乾淨戰士們內心的憤怒和屈辱。
可是，眼前，城牆外的這些人，不是那些野蠻人。雖然他們犯下了滔天大罪，但他們同樣是菲林人，是這個帝國的一員，應當被一視同仁的對待。
的確，死掉的都是平民和小貴族，還沒有士兵爲之而死。可是，身爲帝國的統治者，凱特納必須從各個方面來考慮這個問題。這些人也許前一刻還是普通的平民，只是被什麼事情，或者一些人挑動，才鋌而走險，發動暴亂。凱特納能夠做什麼呢，總不能真的殺光這些人吧。
那樣只會激起更多人來反對自己，凱特納很清楚這一點，父親大人在世的時候，曾不止一次的教導過他這一點。民重君輕，仁以待民。
“這些士兵的死，全都是我的錯。”凱特納考究着自己的用詞，力爭轉移士兵們的怒火，又不至於讓他們反對自己，“我們不能全怪在這些暴民身上。他們不過是一些憤怒而無知的羣衆而已。也許，我們有其他方法，可以讓他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
諾雷斯將自己的佩劍亮在空氣中。“比如劍嗎，陛下？”他不可置否的哂笑。
“也許。”
有那麼一瞬間，凱特納甚至覺得身邊的士兵，比下面的暴民更加危險。至少，暴民還隔了高大的城牆。凱特納道：“或許我們可以弄清楚，他們來這裡是爲了什麼，然後找到解決的辦法。”
“除了菲林城的關閉，還有什麼事情值得這些人暴跳如雷呢。”諾雷斯道。
凱特納深吸了一口氣，他撐在菲林堡的城牆上，對下方的暴民道：“下面的諸位，菲林帝國的子民們，我是皇帝凱特納。我要知道，你們今日聚集在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如果有事，不論是什麼事情，都可以告訴我，由我爲你們解決。”
聽見凱特納的聲音，下方傳來一陣輕蔑的嘲笑，坐得近的人中，甚至還有人站起來，將自己的爛鞋子扔向凱特納，衝着他下流無恥的笑着。
“給我換一雙新鞋吧，陛下。”那人嬉皮笑臉的喊道。
凱特納臉色一寒，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無知孩童一樣被人調笑。“陛下，請讓我爲您將那個無知的暴民抓回來，掛在城牆上示衆！”諾雷斯單膝跪地，低下頭懇求道。
凱特納深吸了一口氣，將手從城牆上收回來，他環顧四周，所有的近衛軍團士兵都看向他，眼中透着狂熱和嗜血。他知道，這些士兵都非常想衝出城外，爲自己的袍澤報仇雪恥。但他更明白，這個時候，還能拴住這些人的，只有他一個人的命令，他需要更加堅定的意志，來踐行自己的想法。
那些人不過是一羣暴民而已，不應該遭到屠殺。
凱特納舉起雙手，道：“各位戰友，各位兄弟，我，凱特納，完全能夠明白諸位的心情。在蘇威特長城上，我也曾有許許多多的兄弟死在野蠻人的手中。但是，諸位不能被仇恨矇蔽了雙眼，你們不要忘了，你們身前站的，不是野蠻人，而是你們曾經對着諸神發誓，要爲守護他們而死的人民。”
“我知道這也許很難接受，但這就是身爲戰士，我們與生俱來的使命。爲了守護弱者而戰，哪怕這些弱者誤解我們，傷害我們。但是，我們仍必須踐行爲他們而戰的信念。我們不是爲了守護某一個人而存在，我們是爲了守護這個帝國，守護帝國的人民，守護我們自己的榮譽與信仰。”
凱特納一席肺腑之言，讓在場的近衛軍團士兵眼中的怒火漸漸微弱。凱特納知道，這種仇恨不可能被遺忘，但是，能夠暫時的壓制下來，他就很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