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打更的聲音隨即湮沒一片寂靜裡, 偌大的皇宮掩在黑暗之中,更顯得不可思議的寧靜。廊下急促的腳步聲,門外隱約有低低的聲音, 在宮中值宿的胤祹立時醒轉, 他心下詫異, 低喝道:“什麼事?”
門外值守的太監見他醒來, 反而鬆了一口氣, 忙在外面道:“六百里急件需面遞三貝勒、四貝勒。”
胤祹想了想,道:“是從承德行宮來的?”
“正是。”
胤祹不敢怠慢,趿了鞋, 緊走幾步打開了門。那太監先將那份急件遞到他手中,又入內拿了件外衣給他披上, 後又取了火石將蠟燭點上。胤祹又道:“皇阿瑪想必有所交待。送摺子的人可說了些什麼?”
那太監立即道:“那人只說, 皇上嚴旨, 火速乘驛,將此諭交付三貝勒、四貝勒, 片刻不得拖延。”
“現在幾更天了?”
“二更天。”
“離天亮尚有一兩個時辰,不過此時也顧不得了。派人知會三哥和四哥了嗎?”
“已經派人過去了,不刻就會到。”
皇帝到行宮避暑,日日都有消息傳來,今日卻有急旨傳召, 莫非……莫非那裡出了什麼變故?胤祹不由地打了個寒噤, 只覺着手足冰冷, 幾乎挪不動身子了。因皇帝指明送交胤祉和胤禛, 胤祹不便拆開來看, 心中滿腹疑團無從解答。胤祹急得在屋裡轉圈,忽地停下步子, 道:“給我倒杯冰水。”
那太監有些愕然,但還是轉身去外頭取了杯冰水過來。沁涼的冰水讓他猛地一個激靈,心底彷彿吹過一陣涼風,那份焦躁和不安便被暫時安撫了下去,他沉吟半晌,道:“你着人通知,內務府大臣亦一同前來。”
胤祹匆忙梳洗一番,換了衣服,便在外頭等候他們的到來。胤禛來得很快,他踏進屋子,尚來不及解下斗篷,便急急問道:“怎麼回事?”
“看看這個。”
胤祹將急件遞給他看,胤禛拆了固封,拿到火燭下細看。胤祹亦微彎着身子,與胤禛一同瀏覽了摺子的內容。
“今此諭一到,立即將馬爾幹之妻、劉嬤嬤、外科大夫嬤嬤赫氏等三人派來,同時差出精時幹練之人,作爲伊等隨從,一律乘驛,挑選好車良馬,日夜兼程,從速趕來。朕也派人從此處往迎,爲此急促繕寫降旨。”
——原來如此。行宮平安無事,十八阿哥胤衸先前病情有所好轉,這幾日卻又加重了,故而皇帝急急詔令原先在胤衸服侍的嬤嬤前去照料。兩人雖然也擔憂胤衸的病情,但此刻都有如釋重負之感。看完了摺子,胤祹精神一鬆,便覺得倦意襲來,不由地打了個哈欠,隨意地撿了張椅子坐了,在一旁吃茶提神。
胤禛道:“這事好辦,只是需得讓內務府大臣知會他們一聲。”
胤祹笑道:“我派人去叫了,一會就來。”
胤禛這才解了斗篷,坐下來喝茶,道:“還是你周到。”
胤祹吹了吹茶水,道:“不知道十八弟現今怎麼樣了?出巡前除了身子弱些,倒沒聽說有什麼大病。”
胤禛若有所思,道:“行宮離這雖說不是很遠,也要好幾天的功夫。雖說坐車比騎馬好些,但一路上只怕還是受了些顛簸。”
胤祹在一旁笑道:“想來總是無礙。不像四哥前些日子,病勢兇猛,雖說調養了數日,如今瞧着還是沒精神。四哥原本是隨扈的,如今卻又只能悶在這京城裡。今年天氣比往常更熱,四哥此番倒是錯失了機會。”
胤禛淡淡一笑,道:“比往年熱嗎?我倒不覺得。”
“怎麼不熱?我午睡也歇不好。夜裡好不容易纔涼快些,子時才睡,這才閤眼,宮裡的人就到了。究竟是出了什麼事?”胤祉說着便大踏步走進來。
胤禛和胤祹忙站了起來,喚道:“三哥。”胤禛便將那急件遞給胤禛瞧了,胤祉細細瞧了,原先緊繃的臉便和緩下來,道:“可曾叫了內務府大臣?”
“十二弟叫了,一會就到。”
胤祉點了點頭,便坐在上首一起等候。胤祉以一種悲憫的口吻說道:“十八弟在承德行宮住了一個多月,眼見着好了,皇阿瑪才帶到塞外去的。月初到的塞外,才十多天的功夫,竟又病着了。我們這些做兄弟的,雖然幫不上什麼忙,總該上個摺子關心關心。”
“三哥說得是。”胤禛和胤祹覺着胤祉的主意不錯,忙在一旁附和。
胤祉道:“這摺子倒也不急,明日知會了八弟、九弟、十弟、十四弟他們,我們兄弟幾個聯名上個摺子就成了。”
胤禛道:“明天還是要偏勞三哥寫個摺子。”
胤祉正要推辭,胤祹已在一旁附和道:“自然自然。咱們兄弟幾個,誰也不及三哥文采風流。再說在京的兄弟幾個,三哥最長,這個摺子三哥是當仁不讓。”
胤祉微微一笑,半晌功夫早已腹案在胸,嘴裡卻仍道:“再說吧,再說吧。扯遠了。”
這時便有小蘇拉來報,內務府大臣赫奕請見。赫奕進來前,先偷偷瞄了一下皇子們的臉色,見他們神色還算平和安祥,微微放下心。給三位皇子請安之後,他便肅立在一旁。深夜召見,赫奕不免有些慌亂,他默默地回想自己近來所辦的差事,不知道差使是否出了什麼紕漏。
三人之中以胤祉居長,胤禛和胤祹都在默默地吃茶,胤祉便開口道:“十八阿哥跟前,缺少得力的人。你讓馬爾幹家的、劉嬤嬤、外科大夫嬤嬤赫氏三人將十八阿哥平常慣用的、現在用得着的物件收拾一下。收拾好了就立刻啓程,路上一刻也不要耽誤。另外,你再派幾個精幹之人,送她們到塞外去。皇上會派人來接,務必將人好好地送到行宮。”
“是。”赫奕想了想,“是否夜裡就要趕路?”
胤祉遲疑了一下,胤禛已放下茶盞,道:“夜裡趕路不太方便,若是路上有了閃失,反倒不好。不如寅時出發,這時天大概也亮了。三哥,你以爲如何?”
胤祉點頭道:“甚好,就這麼辦吧。”
赫奕施禮告退,胤祹便站了起來,打着哈欠道:“折騰了一宿,我回去補個覺,兩位哥哥也安置吧。”
皇帝接到他們的聯名摺子已經是兩天以後的事情了,他對兒子們的表現頗爲滿意,誰說帝王之家必定無情?但凡有點眼色的,都知道在皇帝面前表示關切之意,然而皇帝最在意的那個人,卻一直視若無睹。
“六百里加急?!”,太子輾轉得知了這通諭旨,不由有些吃味,“這算哪門子要緊的事情?值得這樣。”
凌普賠笑站在一旁,不敢作聲。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道:“小阿哥病勢不輕,隨扈的幾位阿哥都去探視過了。大阿哥和十三阿哥都去得挺勤,主子要不要過去探視一下?有時門面上的功夫也很緊要。皇上對小阿哥甚是看重,主子何不趁機多做關懷,皇上若是知道了定然也會欣喜。”
太子早就忘記了他小時候生病皇帝日夜看顧的事情,心裡有些酸酸地,道:“皇阿瑪豈止是看重他?我看在皇阿瑪眼裡,就只剩下他一人了。我現在頂頂厭煩這些門面上的功夫。”太子心道,“這些兄弟們在自己面前誰不是畢恭畢敬,俯首貼耳的樣子,背地裡卻又是另一番光景。胤衸現在還小,人事不知,待假以時日,還不是會和他們一樣暗地裡與自己做對?如今還有什麼看不明白的,太子這個位子,他們哪個不想做?既然做了這個位子,便是孤家寡人一個了,什麼兄弟之情,還是趁早絕了這個念頭。縱然自己還顧念着兄弟之間的情況,他們又何嘗將君臣之義放在眼裡?我縱是掏心掏肺,也是枉然。我就是不去瞧他,瞧着旁人能把我怎麼樣?”
凌普卻不這麼看,暗道:“皇上向來重視親倫,對阿哥們都是沒得說。如今雖對小阿哥有所偏厚,但怎麼也不及當年太子您啊。”心裡這麼想,但卻無犯顏直諫的膽量,這番話不敢在太子面前稍稍提及,只是沉默着,聽着太子的牢騷。
太子冷笑一聲,道:“這次出巡就沒有一天痛快過。到了這等蠻荒之地,更是什麼樂子也沒有了。”
凌普忙陪笑道:“這邊地勢平坦,草木繁茂,騎馬狩獵倒是不錯。”
太子拊掌道:“有理。去牽最好的馬來。叫他也一起來。”
凌普遲疑道:“不好吧。奴才原說不要帶他來,主子卻偏不答應。如果行事還這麼招搖,事情只怕瞞不住。其他人倒也罷了,若是皇上知道了,便是奴才也是吃罪不起。”
太子如今的性子,哪還肯聽勸,他冷道:“我看誰敢多這個嘴!”
出了帳外,一旁已有人備好了馬匹。太子瞧了一眼,冷冷道:“這便是最好的馬了?”
管事的官員求援似地看了凌普一眼,凌普自然瞧見了,卻是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還在一旁幫腔喝道:“這馬怎麼看也不像是良駒。也不知道從哪裡牽來的,盡來搪塞主子。”
這匹馬已經是百裡挑一的良駒,此刻卻被說得一文不值,管事的官員又氣又無奈,閉着嘴不作聲。
太子卻是不肯放過,喝道:“你聾了?沒聽到總管正在問你話?”
那官員只得忍着氣,躬身道:“殿下,這匹馬乃是蒙古親王進貢,雖不敢說日行千里,但已算好的。”
太子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厲聲道:“我六歲開始騎馬,什麼樣的良駒我沒見過?要你來說教!不知尊卑的東西。”順手拿過凌普手中的鞭子,往他身上抽去。
那官員不敢閃躲,硬捱了這一記鞭子,身上頓時火辣辣地疼,但這時卻也顧不得了。那官員不敢再怫逆他,還得跪下謝罪道:“臣該死。”
凌普這才笑嘻嘻地上前道:“要不讓奴才另替太子選一匹良駒?”
一名年青俊秀的侍衛已經被帶了過來,他瞧了那官員一眼,道:“我倒覺着這馬不錯,太子若覺得不好,讓給我騎如何?”
太子聽他忽然開口,倒是有些意外,道:“這是蒙古馬,性子有些劣。”他忽然湊近他,在他耳邊輕笑:“摔着了你,我會心疼的。”輕佻的笑聲讓那人驟然紅了臉龐。
太子終於不再挑剔,踩着小太監的背上馬,道:“行了,先湊合一下。就憑這些廢物,就算有什麼好馬,也被他們糟蹋了。”他拿着馬鞭指向那名侍衛,道:“給他換匹溫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