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嬤嬤見她頗有嚮往之意,微笑着嘆息:“奴婢從前也愛聽戲,聽說書的講些故事,年輕的時候也是羨慕得很。現在經歷的事情多了,才知道那都是哄人的,聽聽就算,當不得真。”
願望總是美好得近乎幻境,作爲漢軍旗的女子,例行的選秀避無可避。即便撂牌出宮,婚姻大事,也是由父母作主,哪有她置喙的餘地。年璟瑤猝然清醒,欽佩之餘,不由地重新打量着她。
嬤嬤一改往日的垂首聽命,迎着她的目光回望過去,安詳的臉龐顯出了歲月淬鍊過的世故和睿智,眼裡含着善意的笑,帶着長者的無限包容之意。年璟瑤在這樣的目光下頓悟,死心地將所有的妄想掩埋了起來,努力地按着大家的期望過活。之後年璟瑤便不大看書,反倒收拾起來了針線女紅,除了偶爾會扎到手之外,日子就這麼過去了。
轉眼到了清明節,年璟瑤照例梳洗完畢,意外地向他們提出了一個要求——讓人準備了些物品以作祭祀之用。清明祭祖是常例,小戶人家不過備個香燭,祭品隨意,但貝勒府的規矩卻並不簡單。祭祀乃是宮中大典,祭祀的規格更是國有明典,因而私下祭祀是大忌,貝勒府延用宮中規矩,嚴明非常,管事嬤嬤是府裡的老人了,自然不敢應下這事情,便將此事層層上報給了胤禛。胤禛沉吟了片刻,終是不忍拒絕。
年璟瑤已經許久未出房門,一到了外面,忍不住舒展了身子,人也多了幾分精神。她眯着眼眺望着遠方,天空湛藍,是個難得的好天氣。管事的嬤嬤在前面領路,年璟瑤與麗珠在後面跟着。一路上的丫環僕役俱都恭敬地向管事嬤嬤行禮,可見她在貝勒府裡的地位不低。麗珠對此並無察覺,雖然規規矩矩地走路,卻不免東張西望,年璟瑤卻將這一切都瞧在眼裡,心底自是對他越發感激,對他的來歷便有幾分瞭然。
沿着長廊七扭八拐,走了一盞茶的功夫,到了一僻靜處,才發現這裡是三間相鄰的佛堂,原是府裡女眷平日禮佛之處。管事嬤嬤將她領到最右邊一間,年璟瑤不想假手於他人,讓嬤嬤和麗珠都在門外候着。
胤禛從宮裡回來,皇恩浩蕩,各自眼巴巴地領了幾塊白水煮肉回來。他換了常服,喝了一盞茶,終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一路踱着,竟到小佛堂那去了。管事嬤嬤和麗珠見了他,忙上前請安,胤禛擺擺手,一擡腳便跨了進去。佛堂幽靜,光線極暗,紙灰在空中飛舞,原本寧靜的佛堂似乎籠着一層安靜的哀傷。胤禛被這種莫名的情緒牽動着,不由得將腳步聲放得更輕,他四下掃了一眼,見供桌上已經點着香燭,顯然是拜祭過了,年璟瑤蹲在角落裡,小小的一團,分外地單薄可憐。
年璟瑤聽到聲響,以爲是嬤嬤進來催促,也不以爲意,仍將手裡的紙錢扔到火盆裡,頭也不擡地說:“再等會兒。紙錢燒完了就回去。”
胤禛又走了幾步,低頭看了她一眼,未施脂粉的臉龐是那種透明的蒼白,臉上有着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不哀不怨仿如死水,枯寂而平靜,與她似錦般的年華極不相稱。她神情專注地看着火苗舔噬紙錢,一寸一寸,化爲灰燼,表情嚴肅而認真,彷彿在進行着某種莊重的儀式。瞬間紙灰便紛紛揚揚,被風一卷,不知帶到了何方。直到所有的紙錢都燃盡,年璟瑤才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緩緩地站起了身。彷彿眼睛一花,邊上忽然矗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讓不曾篤信佛教的年璟瑤瞬間心生錯覺,彷彿天神踩着祥雲直落在眼前,讓人心生依附。
胤禛瞧着她,柔聲道“燒完了?這就回去吧。”
年璟瑤蹲得久了,驟然站起便有些暈眩,額上已出了汗,佛堂並無座椅,胤禛忙挪了旁邊的蒲團過來,讓年璟瑤坐了。
胤禛也揀了一個蒲團過來坐了,遞了汗巾過去,半是關切半是責備地說:“身體這麼虛弱,何必如此強撐?這樣的日子,年府的人總不會忘記。”
年璟瑤拭了拭汗,淡淡地說:“如果我不記得,便再也沒有人記得。一個低微的侍妾難道有資格入年家的祠堂麼?”她的語氣並不悲憤,甚至連聲調上都沒有什麼抑揚起伏,卻讓見慣了大悲大慟的胤禛心生觸動,他幾乎可以傾聽到她心底淚水滾動的聲音。
麗珠過於天真,守不住任何秘密,加上傅鼐的刻意打聽,胤禛早已對年璟瑤的出身來歷身世背景極是熟悉。可以想象,一個普通旗人家的姑娘高攀上官宦之家所受的冷遇,紅顏薄命也是可以預料的。而那時年璟瑤不過七八歲。胤禛立刻想到那個瘦削的婦人,薄薄的嘴脣裡吐露出來的冠冕堂皇卻又冷酷冰冷的話語,不由地從心底涌起憐愛之心。
胤禛說:“是我冒昧了。世人愚蠢,竟以出身論貴賤。令堂想必是一個很溫柔美麗的女子。”
年璟瑤微笑着回想,“她總是捨不得說我,什麼都由着我。別的女孩子都在學針線女紅了,小時候我總是不肯好好地學,母親一遍遍地喚我,我卻總是不理,故意躲着讓她找不着。”
“胤禛……胤禛……”曾幾何時,是誰也這麼喚過他?又是在什麼時候,這一切都失去了。胤禛心中酸澀,頓時說不出話來。
年璟瑤瞧出了他的異狀,詫異道:“你怎麼了?難道你也有什麼煩惱麼?”
胤禛笑笑,“是人就都會有煩惱。真心疼愛我的那個人早早地去了,縱然父親疼我,但家裡的人多,父親但凡偏心了一丁半點,就會有人不依的。更何況,人的心總偏的,像我這般口拙,自然討不了長輩的好。不過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原該分外地珍重自己纔是。像今天這樣,真是可一不可再了。劉聲芳回來若是知道了,還不知道會嘮叨成什麼樣子。”
年璟瑤輕應了一聲,胤禛站了起來,拍了拍手,管事嬤嬤應聲進來,胤禛囑咐道:“送年小姐回去。路上風大,仔細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