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之戀

葉軒自然是知道雲錦布莊的,她蘇家也算是長安城裡首屈一指的大戶人家,結交的人非富即貴,都是京師有頭有臉的人物,大理寺也未必敢輕易招惹。這姑娘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看上去柔柔弱弱與世無爭的樣子,實則心思深不可測。可她又不缺錢不缺勢,何必冒險和江湖上的邪門歪道混在一起?

他亮出一塊腰牌,開門見山道:“你可認得此物?”

蘇雲一看,正是花梨之前偷過的那塊大理寺卿之腰牌,之後蘇雲因爲不願多惹是非,在裕興客棧趁他被迷昏之際將其歸還。沒想到他還是翻出舊帳,不過蘇雲早就有了打算,縱然他再怎麼威逼,反正如今毫無對證,她抵死不認便是了。

“你偷了我的令牌,還與雲霄閣的殺人嫌犯混在一起,究竟有何居心?”

沒想到此話一出,蘇雲的眼中瞬間起了水霧,她原本白皙賽雪的臉變得更白了,就像是瑩瑩美玉,半點兒不帶人間煙火味。她張着櫻桃似的小嘴嚶嚶說道,搖着手道:“沒有沒有,民女向來遵紀守法,葉大人將這些罪名強加在民女頭上,真是冤枉好人了!”說着說着就啪嗒啪嗒滴下幾顆晶瑩淚珠來。

葉軒見到她淚眼婆娑十分委屈的模樣,縱然再鐵石心腸也化成了繞指柔。再細細看她,明明是那般溫婉嫺靜,纖弱柔美,嬌滴滴似新蕊初綻,羞答答如雲遮新月。一雙水潤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你的時候就讓人覺得楚楚可憐,更何況如今眸垂淚光,面帶憂色的時候,光看一眼就讓人心碎了。

明明是他佔了理,在審問她,弄得倒像是他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

他輕咳一聲,硬下心來追問:“冤枉?你還敢否認,難道在汾河上假扮鬼臉嚇人的不是你嗎?難道裕興客棧與雲霄閣的人一同潛逃的人不是你嗎?”

蘇雲止住淚,擡頭像是看着瘋子一樣看着他:“大人在說什麼呢?民女一直不曾離開深閨,何曾去過什麼汾河,什麼客棧吶?大人若是不信,家父與蘇府的衆奴僕都可以作證啊?”

葉軒盯着她,眸色一沉:她這樣說,顯然是早有準備了。她在裕興客棧時喬裝成了男子,看來她的晉陽之行有意要掩人耳目,自然不會留下離開京師的證據了。更何況,她爹和那些奴僕怎麼作證?他們肯定會向着她呀?

看起來,她若是死不承認,自己倒真是對她毫無辦法……

他不由地微微蹙眉,低頭看了她一眼,卻見她淚光盈盈,像孩子一般澄澈的眼睛看着自己,目光中帶着一絲乞求,又像是一□□惑。

他有些頭疼,卻又想起自己雖被她耍了兩次,但裕興客棧那一次她撲倒在自己懷中,即使是她實則無心,終究是救了自己,何況她已將腰牌主動歸還,他也不想過於爲難她。

不過,他面色依舊清冷:“前事可以既往不咎,不過在下好意提醒姑娘一句,若是再發現姑娘捲入什麼作奸犯科之事,本官定然不會饒你。還請姑娘好自爲之。”

蘇雲卻只是拿梨花帶雨的朦朧淚眼懵懂地望着葉軒,似是而非地點點頭,彷彿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這時,斜地裡驀地有一人氣勢洶洶地疾步衝了過來。是陸非!

他奔到蘇雲身邊,先是瞪了葉軒一眼,見蘇雲臉色不太好,立即溫柔體恤地問道:“雲妹妹,你沒事兒吧?這人是誰啊?”

蘇雲見到他,取出繡帕抹了抹眼淚,似乎着了天大的委屈般泣訴道:“這位葉大人在盤問我話呢。”

陸非一把上前將蘇雲護在自己身後,怒氣衝衝地質問道:“什麼?你要盤問雲妹妹什麼?”雖然他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但是真生起氣來倒是有幾分英武。

葉軒見他一身綾羅綢緞,頭冠上鑲嵌着一塊和田美玉,脖子上掛着金螭瓔珞圈,一看就是個貴公子。葉軒掃了蘇雲一眼,她眼中似乎有一絲狡黠的光芒一閃而過,看來是靠山過來幫忙了。

陸非見葉軒不作答,只是盯着蘇雲,更加氣惱。挑釁道:“在下乃禮部尚書陸徵之子陸非,你什麼人膽敢盤問我的雲妹妹?”

“我的雲妹妹?”蘇雲心中樂了,我什麼時候變成你的了?

葉軒聽到他說“我的雲妹妹?”又見他對蘇雲甚爲關切,心中竟有一絲不喜。他見到陸非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雖然不至於怕他,不過葉軒本性內斂高冷,也不想惹是生非,心中卻在盤算着應對之策。

蘇雲眼見陸非爲自己出頭也差不多該見好就收了,俏生生地說着打起了圓場:“陸公子,您別擔心,葉大人不過是問了我一些布莊的賦稅而已。我們雲錦布莊做生意向來規矩,還請葉大人放心。”

“哦?”陸非不滿地看了葉軒一眼,有些不耐煩道:“不知葉大人問完了沒?”

葉軒心不在焉地恩了一聲,心中卻在思忖:這姑娘說的話真真假假,連她的朋友都被她矇騙了。我以後更得小心纔是。

陸非轉頭朝着蘇雲,忽然像變了一副臉似的從凶神惡煞變成了和顏悅色,他輕拂衣袖小心幫她驅趕周圍的飛蟲,溫潤如玉地笑道:“雲妹妹,這邊蚊蟲太多了,我們快到氈席那邊去吧。”

蘇雲頷首同意,欣欣然地跟着他走了。離去的時候還瞥了葉軒一眼,目含淺笑,卻說不上來這笑中深意。

葉軒默默咬牙,蘇雲發現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冰山之面變得愈發冷酷。

他好似有些生氣?真是有趣!

蹴鞠結束之後,衆人紛紛入席休息,魏春嵐沒有去踢蹴鞠,覺得自己的風頭被秋明燕蓋過,正盤算着如何扳回一句。她命侍女取了一個色彩豔麗的雞毛毽子來,拉着三、五個姑娘姑娘們圍成一個大圈,每人踢十下毽子,然後傳遞給下一位。若是有誰踢不滿十下,便算輸了得自動下場。

魏春嵐接連踢、跳、旋轉、花樣翻新,那秋明燕卻幾次差點兒接不到毽子,明顯相形見絀了。

蘇雲雖然衣着素淨,但是身材高挑勻稱,隨着身體的靈動,裙襬飄然,盡顯婀娜身姿。瑩白如雪的兩頰上因爲出汗而泛起了紅暈,更襯得小臉秀色可餐。

魏宗寶本就是個風流好色之徒,看到蘇雲此時的嬌態更是心癢難耐,伺機接近。他嬉皮賴臉地從姑娘們中間鑽了過去,對着妹妹魏春嵐說道:“你們女孩家獨玩太沒意思了,不如我們幾個男丁也加入吧?”

魏春嵐巴不得有機會靠近陸非,笑得合不攏嘴:“好呀,好呀,哥哥你快些叫他們都過來吧。”

魏宗寶趕緊跑到席上,見男丁就拉,正好拉住了葉軒:“走走,去踢毽子去。”

葉軒正想推脫,卻見蘇雲正笑容晏晏地看着自己,她的眼中似乎在期待着什麼。鬼使神差地,他遲疑了一秒,不知不覺就被魏宗寶拽了過去。

魏春嵐故意在身邊留了一大片空地,想招手讓陸非站在自己身邊,卻又礙於面子不敢開口。

沒想到陸非倒是直截了當,一上來就佔了蘇雲身邊的位子,與魏宗寶各站一邊。而葉軒則在魏宗寶的邊上站定。

魏春嵐的笑容也僵硬了,她撅了撅嘴,突然不做聲了。蘇云何等敏銳之人,很快便猜出幾分。

毽子傳到了蘇雲那裡,她腳尖輕輕一勾,毽子穩穩當當地停在了她那雙繡着雲雀的鞋頭上。她腿輕擡,毽子如同彈簧般飛起,她前踢,後翻,倒鉤,左右開弓,那彩色毽子在她腳上忽左忽右,忽高忽低,伴隨着她搖搖晃晃的裙襬,飄飄蕩蕩的髮尾,美不勝收。旁邊的人都看得呆了,發出嘖嘖的驚歎。

葉軒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絲線的另一頭聯結在她的身上。

這場景似曾相識,彷彿在多年之前他早就見過。是什麼時候呢?在哪裡呢?

不知不覺,蘇雲踢到了第十個,她雙眸陡然發光,腰部用力,彎腿將毽子踢了出去。原本那毽子是輪到魏宗寶接的,但毽子迅如飛梭,他只看到一條黑線從自己眼前飛過,直撞到葉軒身上。

葉軒兀自出神,他明明可以輕易躲開那毽子的,但他沒有。他被毽子輕叩了一下,似乎從夢中驚醒。他機械地彎腰,拾起毽子,擡頭的那一剎那,眼前的景物都變成了浮光掠影,如閃電般急速往後倒退,他的那個夢了瞬間變得清晰起來:上元節之夜,當時還年少懵懂的他也是像如今這般出神地望着一個踢毽子的女孩,她矯健地一擡腿,那毽子不偏不倚正巧砸在自己身上,明明不痛不癢的,但他的心卻慌了亂了。

這麼多年過去,他依舊記得她的臉,她的笑容還有她臨死之前的流淚。

鄭淑音,這個名字就像一個烙印一般刻在他的心上,不曾遺忘,不曾淡去。因爲心中有她,母親和舅舅給他謀了多少門親事,都被他找藉口推掉了。

葉軒擡眸望着蘇雲,分明是兩張不同的臉,但爲什麼他總覺得似曾相識?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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