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屋裡的地龍燒的太旺,如蘅只覺得坐在炕沿兒邊,微微有些發熱,不由擡手鬆了鬆貂鼠的領口,竟有些涔涔的汗意。
放眼歷朝歷代的帝王,英明的,昏庸的,終是逃不過命數。除了善終高壽的,不是命喪在那些術士的丹藥之下,便是風流的死在牡丹花下。可見再英明神武的皇帝,一旦老了,在萬人敬畏的高位上坐久了,便再也不復當年的雄心,就跟京城裡那些世家小郎君們一樣,家產殷實了,就被京城的亂花迷了眼了,磨了性兒了。
那些帝王愈加知天命時,大抵是喜歡彪炳自己的功績,在一片粉飾太平下得意忘形的去享福的吧。
如蘅微微擡起眼簾覷了佟皇后一眼,佟皇后與皇帝,終究是從夫妻磨成了怨偶,一如從前的她與齊禎。
屋內又陷入了沉靜,小娘子沒有再說話,只盤膝坐在炕桌邊兒,捧着方纔擺上來的那盤糖漬雪梅吃着,明明已經是懷了身子,即將做母親的人,吃起甜食兒來卻又回了小娘子的心性兒,將那定窯青釉剔劃白花的並蒂蓮瓷盤擱在盤着的腿上,一手扶着,那定窯瓷盤兒白如瓦上霜,映襯的那雪梅更是顆顆晶瑩,纖細的手指輕輕捻了一顆,輕輕丟在嘴裡一抿,外面兒的一圈糖粉化開,涼涼的當真如冰雪一般,拿齒輕輕一咬,梅子的酸帶着糖粉的甜,縈繞在舌尖,當真極好。
“還是姑母這兒的吃食好。”
小娘子一邊兒優哉遊哉吃着,一邊兒偏頭笑着看向佟皇后插科打諢的。
佟皇后似是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都是快做母親的人了,也沒見穩沉些,都不知那毓德宮你鎮得住鎮不住。”
如蘅一聽,笑着一挑眸:“左右有姑母,三娘鎮得住鎮不住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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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皇后笑着眸中一閃而過,臊着小娘子道:“也是,只怕還有老二護着你,當真是做了個甩手掌櫃。”
小娘子一聽這話兒,擡眼正好對上佟皇后打趣的眸子,果然臉色微微一紅,瞥了頭糯糯道:“如何就扯上他了。”
佟皇后與一旁瞧戲的槿言對視一眼,便靠了個舒服的姿勢笑了起來。
小娘子正顧自臊着,卻聽得佟皇后驟然收了笑聲,斂了斂神兒道:“過些日子就到秋狩了,瞧着皇上的意思,有心讓老二一同隨駕,如此馬相多半是要留守京城了。”
如蘅聽了這話兒,微微擡起眼簾,復又慢悠悠地垂下眸子,端起茶抿了一口道:“阿毓不想去,我和孩子自然也不想讓他去。”
佟皇后微一愣,便打眼瞧着小娘子的手不露聲色地撫向小腹,這才脣瓣微微一勾:“若不去最好,如今京城裡的局勢說亂眨眼便能亂的起來,更何況如今廢了宸華宮這枚棋,只怕馬氏恨得牙癢癢,恨不得立即反撲咱們的。”
小娘子輕輕打着圈兒摩挲着杯壁,垂眸靜靜瞧着那杯中的茶湯,碧幽幽的如一池春澗,上面浮着舒展開來的茶葉,嫋嫋的冒着熱氣兒。
佟皇后瞥了眼沉默的小娘子,輕輕靠在軟枕上,似是在安小娘子的心:“不過就是老二去了也不妨,你如今懷着身子,自然不能隨駕,那秋狩也着實沒什麼意思,我也不大願去的,有我留在宮裡,就是有些個魑魅,也沒個敢妄動的,老二也就能安下心來做自個兒的事兒。”
如蘅聽了這話兒,笑着一擡眸:“姑母都這樣說了,三娘哪還有不安心的,一切都看皇上的意思了。”
佟皇后眸中含着笑意,如蘅脣瓣微微一勾,有佟皇后坐鎮,宮中自然掀不起什麼風浪來,她便能在毓德宮裡安安然然的養胎,等着齊毓回來,可相比於自個兒,她卻更擔心齊毓,依她看來,五皇子齊礿和馬相皆是心性詭詐,她怕的反是馬氏對齊毓不利。
佟皇后睨了眼沉吟的小娘子,似是看出了什麼,安慰出聲道:“年年秋狩都有高官重臣隨駕,錚哥兒如今好歹擔着冠勇侯的名頭,又是立了戰功的人,自然是要跟着去的,在西北歷練了那許久,想來饒是從前再粗憨,如今也磨出幾分心思了,有他在老二身邊,想來咱們也不算吃虧。”
如蘅聽了,也算稍稍舒了一口氣,齊毓既能與錚哥兒相互照應着,倒還能讓人放心些。畢竟一個善謀,一個有勇,人說三個臭皮匠還能比過一個諸葛亮呢,更何況他們二人。
看着小娘子脣角勾起淺淺的笑意,佟皇后睨了兩眼,沉吟了許久,終究變了語氣,攜着幾分試探道:“昨兒聽府裡來信,聽聞你父親……身子有些不好。”
佟皇后說話少有這般瞻前顧後過,話音剛一落下,小娘子脣角的笑意卻生生凝在那兒,大抵老祖宗知道他這父親犯下的罪孽,曉得她聽着這消息也不會做什麼迴應來,這才繞了個圈兒,讓佟皇后說出來的吧。
如蘅的笑意漸冷,父親,嗬,打她前世臨死的那一刻,便從未視那靖國公爲父親過,放眼這世間,有幾個做父親的,能逼着兒女的母親去死,能爲了那虛妄的榮華地位,將兒女作爲籌碼一般去估價?
沒有人知道,打她這一世睜開眼那一刻,每每面對佟維信,有的只是愈深的恨意,一切就如她親口對着佟維信說的那樣,兩世加起來,她都只當那個父親死了。
佟皇后眉頭微微蹙着,似是有些心疼的看着小娘子,仿若什麼都沒聽到一般,頭微微垂着,神色沒在陰影中瞧不出什麼來,恍然間,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娘子終是緩緩擡起頭來,平淡的眸底卻是氤氳着寒意,佟皇后從未見過眼前的小娘子那般生冷過,仿若那與她不是父親,而只是一個陌路人,抑或是連陌路人都算不上。
“他既無情,便早該想到今日的結果。”
如蘅脣角勾起一絲冷笑,捻起一顆雪梅把玩在指尖:“早在他逼令母親自縊時,大哥,二哥,還有我,便只有母親了。”
佟皇后心頭一顫,卻見小娘子輕笑出聲,微微轉眸冷冷看向窗外泠泠的飛雪:“靖國公一向重視三房,自然該由她三房的遺孤牀前盡孝。”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