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君心, 咎由自取
不由己，前途難卜
岐山五丈原的山谷之內，一羣身形矯健的男子下了馬, 沿着小溪徒步往山谷深處行去。他們身上的鎧甲在陽光下一片花白, 頭盔上的飄帶迎風微動, 人人皆是手持長弓, 四下打量着周圍的動靜。
領頭兩人卻未穿甲, 都是身着玄色燕服，金冠束髮，除了腰間佩劍略有不同外, 從身後望去，竟是難以區分。
其中一人突然停了腳步, 另一人也已看到前方獵物, 他緩緩拔出箭囊裡的箭, 雙眼直盯着岩石間的那隻白狐。
那白狐警覺地弓起背脊，潔白的身體與周遭的雪景融爲一體, 能分辨的只有它漆黑的雙眼和同樣黑色的鼻頭。
那人手中長弓已經拉滿，表情冷峻如帶冰霜，箭翎上的鷲鳥羽毛貼着他的臉頰，紋絲不動。
箭簇離弦只在一瞬，弓弦的震鳴聲仍在嗡嗡迴響, 那白狐已經應聲倒地。
兩人身後的人羣一涌而上, 不一會兒便提着白狐走了回來, 那支箭正中白狐眉心。
李世民很是自豪, “今日真是旗開得勝, 吳王的箭術可謂出神入化。”
衆侍衛皆隨聲附和，李恪擡手一揖, 話聲平淡，“父皇過獎，只是運氣好罷了。”
李世民轉身對着侍衛們大聲說道，“今日獵獲最多者，朕賞他飲第一碗鹿血，獵獲最少者，便罰他晚膳時爲衆人倒酒。”
侍衛們得了令紛紛四散開來，沒一會兒就不見蹤影，李恪和李世民帶着兩個隨從繼續往溪谷深處走去。
李世民邊踏着雪邊說道，“說起來朕已有五年沒與恪兒一同狩獵了。”
李恪沉默不語，林子裡只有幾人腳踩積雪發出的嘎嘎聲。
李世民回頭看了那兩個隨從一眼，他們便很知趣地退後了幾步，“此處沒有別人，朕想與你如同平常父子般說說話，李仁那孩子怎麼樣了？有沒有找御醫看過？”
“多謝父皇關心，仁兒他還是不願說話，兒臣已經帶他去終南山見過孫思邈，孫老先生稱他這是心疾，並非藥物能治之症，他也無能爲力。”
“想起他當年那模樣，真是可惜啊，” 李世民嘆了口氣，“朕想將你的封地遷往洛州，安州離長安太過遙遠，洛州的話快馬一日就能趕到長安，遷去洛州之後，爲李仁訪求名醫會更便利，朕也可以時常召見你。”
李恪突然單膝跪地，“兒臣懇求父皇收回成命。”
李世民兩手背於身後，“爲何？你這四年來拒不回朝，朕已經容忍了，這幾年間你在安州那些事，朕也有所耳聞，你別忘了你是大唐皇子，居然爲了一個女人違背聖意，你還知道孰輕孰重嗎！？”
李恪低着頭，話聲很平靜，“兒臣不願接受是另有緣由，並非父皇所想的那樣。洛州乃東都所在之地，兒臣在貞觀十年與衆位皇叔皇弟一起被封，如今單單將兒臣遷往洛州，其他人會作何猜想。”
李世民一聲不吭，李恪接着說道，“兒臣不想成爲衆矢之的，還望父皇體諒。”
李世民走到他身前將他扶起，兩人繼續往前走去，“朕雖貴爲天子，很多事卻不能如自己所願，還是以前做藩王的時候好，和弟兄們一同殺敵，喝酒吃肉，好不痛快。”
“父皇若是願意，現在仍能召見他們陪同狩獵，兒臣並不覺得有太大區別。”
李世民搖了搖頭， “不同啦，這些年來，朕的身份變了，他們也都在變，如今朝中的老人越來越少，剩下的那些人，有的還讓朕很失望。”
李恪一言不發靜靜聽着他的話語。
“那時高昌初平，江夏王李道宗私下告訴朕，君集常在軍中抱怨，說自己幾次平藩功勳卓著，卻只得了吏部尚書這麼個三品官職，位於房玄齡、李靖之下。”李世民擡頭看着遠方，“或許此人真有謀反之意。”
李恪上前一揖，“兒臣當年舉薦他爲討伐高昌的主帥，是覺得他有治軍之才，沒想到他會監守自盜，強搶民間財物。不過忤逆謀反，罪當株連九族，若只因道聽途說、捕風捉影就要治他的罪，怕是不妥，兒臣在此妄言這事，亦是不應該。”
李世民微笑着說道，“恪兒言之有理，朕之前還說想與你如同平常父子般說說話，這聊着聊着又聊到朝堂上的事了。”
說罷他握緊了長弓，“哎，不說這些，今日朕要與你比試比試，日落之前看誰的獵獲多。”
兩人繼續向前，沒走多遠便發現了雉雞的蹤影，李世民剛舉起長弓，一個隨從跑上前來，他皺着眉頭放下弓箭，“有什麼事麼！？”
那隨從跪倒在地，“啓稟聖上，跟隨左武侯將軍回涼州的侍衛求見，說是將軍扔下他們去了薛延陀王庭。”
李恪心中一震，李世民話聲低沉，“這有何不妥，朕本就授意他觀察薛延陀諸部動向。”
那隨從蜷縮着身體，話聲顫抖，“據說他和契苾部的首領們一起去了薛延陀王庭。”
李世民一手將弓箭扔給隨從，“起駕，回京！”
蕭蓮華風塵僕僕趕到長安，並未回襄城公主府，而是直接去了吳王府，在半道上遇到了正要前往太極宮見駕的李恪，李恪聽完她的話，當即決定讓她隨自己一同入宮。
蕭蓮華跟在李恪身後踏上了兩儀殿的臺階，還沒走入大殿，已被李恪一手攔住。
只聽大殿之內一片喧譁。
“人心各樂其土，契苾何力到了薛延陀，可謂如魚得水。”
“契苾何力本就是突厥人，若說是叛變也不是不可能。”
“之前也有其他突厥部族受夷男唆使而叛變，契苾何力與他們同根同種，歸附薛延陀也是情理之中。”
“據說夷男的妻子和契苾何力的母親是親姐妹……”
那人話還未說完，蕭蓮華已難忍心中憤怒，她衝進大殿打斷了他的話，“我祖父曾是大唐死敵，敢問我是否也該暴屍亂軍之中。”
她的這句話讓整個大殿霎時安靜了下來，大小官員都緩緩回頭看着殿門口的這個女子。
還是蕭銳最先反應過來，“蓮華！朝堂之上豈容你如此放肆！”而後他便躬身跪了下來，“剛纔蓮華一時衝動，還望聖上恕罪。“
義父這話說完，蕭蓮華才意識到自己行事魯莽，她趕忙就地跪下，俯首一言不發。
李恪也已走入殿內，“父皇，兒臣與契苾何力在出徵吐谷渾時就已認識，他幾次助我大唐平藩擒賊，絕不是背信棄義之人。”
朝堂上的衆人都回過頭，目不轉睛望着李世民。
李世民的話聲傳來，不容質疑，“契苾何力肩負太極宮北門守衛重責，這些年來與朕幾乎每日都能相見，他是怎樣的人，朕心裡最清楚！此人對我大唐忠心不二，絕對不會背叛朕！”
蕭蓮華鬆了口氣，在李世民的准許下站起身，她剛欲開口說出那日夷男告訴她的話，一個內侍匆匆走入殿內。
“啓奏陛下，薛延陀使者前來求見。”
李世民稍一蹙眉，“請！”
不一會兒，三個頭戴高帽的男子走入殿內……
大殿之內，羣臣和薛延陀使者都已離去，只剩蕭蓮華、蕭銳和李恪三人。
李世民雙眼緊閉靠在龍椅上，“沒想到契苾何力竟會自殘左耳以表忠心，”他眼角的淚隱約可見，“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
蕭蓮華怔怔杵立在大殿中央，剛纔薛延陀使者已對李世民明言，以她下嫁夷男爲條件換回契苾何力。
蕭銳跪在階下已是泣不成聲，“聖上，比起小女，左武侯將軍對我大唐更爲重要……”
蕭蓮華亦在他身邊跪了下來，她的話聲在顫抖，“聖上，蓮華身爲宗室王女，早已有此準備，若是用我一人便能安然換回契苾何力，蓮華願嫁薛延陀，只是以後蓮華再也不能爲義父義母盡孝了。”
說到此處，她的眼淚一滴滴掉落在兩儀殿的青磚上，她知道自己的命運並非自己可以掌控，而自己牽掛的人已離自己越來越遠。
大殿裡一片沉寂，李恪又想起了那些往事，當年照兮是如何救下她，自己又怎麼勸說長姐將她認作義女，沒想到她雖然躲過了侯君集的魔爪，卻又掉入了另一個泥潭。
契苾何力對她的那份情意，李恪看在眼裡，他上前一揖，“父皇，夷男既然要用西平縣主來換契苾何力，只要蓮華沒有下嫁，何力他便無生命之憂，我們仍有時間可以想個萬全之策。若是現在貿然將縣主嫁去薛延陀，人一旦到了夷男手上，反而會危及何力的性命。”
李世民緊握着扶手上的龍頭，“關於此事，朕意已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