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沉,廟會上的歡聲笑語逐漸被拋至身後,小竹一路疾行,不多時便追上了畢飛。只見這位腿腳不便的年輕術者,正停步於牆角,自地上拾起一片破碎的藍染花布。
“那嬸子所穿的就是這個顏色,我記得她手中娃娃的襁褓,也是這個花紋圖案。”
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當時爲了給師父打抱不平,小竹多瞅了那娃娃幾眼,所以對這布料印象極深。她一眼就瞧出了這藍染花布,正是嬰兒襁褓上所有。聽見她的話,畢飛微微訝異,柔聲問道:“月姑娘,你怎麼也來了?”
“怎麼,難道只有你們誅妖四派可以鋤奸助人?”小竹斜了他一眼,反問道。
聽出她言語之中的敵意,畢飛輕嘆一聲,道:“我知道月姑娘對我們頗有成見,但冒犯仙君,本非我所願,亦是無奈爲之。”
說到這裡,他再不多辯解,只是從袖管中掏出一張符紙,與那藍染花布一併夾在左手兩指之間,右手則從腰間取出丹朱鐵筆,劃破自己的手掌,頓時鮮血蜿蜒而下,滴落在那符咒與碎布上。只聽他凝神靜氣,朗聲吟唱:
“蜉蝣生,蜉蝣滅,出窈窈,入冥冥……”
那張清俊的面容上,此時是沉穩而莊重。只見畢飛手腕一翻,鐵筆自下而上,如利劍一般劃破虛空:
“引!”
伴隨他一聲清詫,那符咒不點自燃,紅色的火焰瞬間將符紙與布帛吞沒,像是一隻紅蝶,停留在鐵筆之端,輕輕地撲扇着蝶翼。在這暗夜之中,那紅蝶帶着火星餘燼,乘風飛起,徑直向南方飛去。
“魂引之術?”這一次換做小竹驚訝了,“可是古籍上說,這是消耗施術人氣血而尋魂引道的術法,是被正道諸派禁止的邪法啊?”
“人命關天,管他正法邪法,能派的上用場的就是好法,”畢飛衝她微一眨眼,狡黠一笑,道,“再說我也不怕月姑娘你會上赤雲樓向師尊告發我,是不是?”
這一句,小竹倒是始料未及。無論是數日之前青川山一遇,還是方纔白河鎮中的狹路相逢,這位赤雲樓的首席弟子,表現出的都是沉穩與正直的一面。可眼下聽他這句,看來這畢飛與天玄門慕子真以及渡罪谷陸靈那羣嚷嚷着“斬妖除魔”的“正義之士”,倒還有些不同,並非那般食古不化。
敵意稍減,小竹與畢飛再不多言,一路追上,卻見那紅蝶於夜幕中輕舞飛騰,徑直飛向鎮外的一條土路上。在那朗朗明月之下,一個駝背的中年男人手中抱着個孩童,正急匆匆地向外趕。他並不知道,在他身後一隻星火之蝶,悠悠盤旋了三圈,便消散於夜空之中。
“難道是那女妖的同夥?”畢飛微一思忖,當下祭出符咒,再出“天雪寒霜”的術法。
只見漫天霜雪從天而降,冰霜迅速於地面凝結,急速向那漢子腳下延展。那漢子腳下一滑,“哎呦”一聲,一個踉蹌栽倒在地。而他手裡的娃娃,則重重地摔了出去。
眼看那嬰孩就要砸落在地,小竹清吒一聲“馳風”,頓時天地間揚起一陣旋風,正托起了襁褓,停滯在半空中。小竹再挽了一個訣,右掌一翻,那旋風便像是最柔軟的棉被,包裹着孩童,將他輕輕地送入了小竹懷裡。
那漢子好半天才爬起身,轉頭正看見這一幕,當下嚇得兩股戰戰,指着她驚聲道:“妖……妖怪啊!”
看他嚇得臉色發青,一雙腿抖得都快站不住的樣子,哪有半點像那妖女詭譎殘忍的模樣?小竹疑惑更深,不過眼下卻並非質問的好時機,她忙低頭望向懷中的嬰兒,只見他正裹着那藍染花布的襁褓,肌膚白嫩,虎頭虎腦,睡得極是香甜。她這才放下一顆心來,擡眼望向那漢子,低聲質問:“你爲什麼搶走嬰孩?”
“俺沒,俺絕對沒有,”那漢子忙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用顫抖的雙手呈上,“妖怪……不,大俠饒命,大俠饒命啊!俺是花錢買的這娃兒,有字據爲證的,俺可是正正經經的生意人啊。”
畢飛上前接過字據,展開一看,上面確實是白紙黑字,寫明以兩百文的價格買下嬰兒,最下方還有畫押手印。此情此景,二人始料未及,小竹與畢飛面面相覷,後者微微斂起雙眉,沉聲喝道:“胡說,哪有父母以兩百文賣掉自家孩兒?這字據莫不是你假造?”
“大俠明鑑,俺絕對沒有!”那漢子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不停衝二人叩頭道,“我這絕不是強搶孩童,而是明碼標價的老實生意。再說兩百文不少啦,都夠買一條豬腿了……”
最後一句,是那漢子小聲嘀咕的。小竹聞言,不由心生悲涼:莫說是以兩百文賣子,當年她的父母分文未取,不也將她丟棄在竹林之中?不過正如師父常說,福禍相依,若不是這樣,她也不會遇上墨白師父了……
“還在狡辯,那大嬸分明說你搶走她的孩子,你可敢當面對質?”
“對質就對質,”聽畢飛這句,那駝背漢子倒是忙不迭地點頭,而後又垮下臉來道,“好啊,俺可算明白了,定是那女人反悔,誆了兩位大俠來討孩子……兩位大俠,你們千萬別被那女人騙了!俺有字據在手,是那女人親手畫押,只要比對一番,就知俺沒說半句假話!”
看他信誓旦旦的模樣,畢飛望向小竹道:“我看這人販子所言非虛。”
“可我看那大嬸也不像作假,”小竹接口道,“我先前曾因故說她孩兒不是,她氣得立刻叫罵,顯是寵這孩子寵得緊,怎麼可能轉頭不過短短半個時辰,便將孩子如此輕易地賣了呢?還有,我覺得最奇怪的地方是,既然白河鎮妖怪搶奪孩童的風聲,都傳入了你們四大門派的耳中,要你赤雲樓和十方殿率衆來尋,那這件事應該是鬧得滿城風雨纔對。可剛纔在廟會之中,卻見到處歡聲笑語,哪裡有半點人心惶惶的樣子?”
“你是說,有人故意向四大門派假傳消息,讓我們誤以爲嬰兒是被妖異擄走,將我們引到這白河鎮來?”畢飛沉吟片刻,道,“此事頗有疑點。不管怎樣,先將嬰兒送回那嬸子手裡,讓二人當面對質,再做定奪吧。”
說罷,小竹抱了那嬰兒、畢飛則扯了那人口販子,兩人快步趕回鎮中。
此時已接近亥時,廟會早已結束,花燈已盡數熄滅,街邊的小攤也悉數收了,只留下黑暗而沉寂的街巷。可那位失去了孩子的大嬸,還在原地哭泣不休,她頹然地坐在青石板上,也不顧夜露寒涼,哭得直抽抽。直到不遠處傳來紛亂腳步聲,她才擡起先前一直耷拉着的腦袋。這一望,直讓她瞪大了眼:踏月色而來的少女,懷中抱着的襁褓,正是她自家的娃娃!
“我的兒啊!兒啊!”大嬸立刻起身撲了上去,一把奪過小竹懷裡的嬰兒,緊緊摟住不放。
孩子失而復得,大嬸淚流滿面,看見她抱着孩子輕輕磨蹭的樣子,小竹只覺心中流過一陣暖意:這世上,還是在乎自家孩兒的母親多一些……
“喂,姓陳的,你究竟是怎麼回事?咱們白紙黑字寫好了字據,你兩百文把娃兒賣給我,怎麼又突然反悔,找了這兩個妖……兩個大俠來搶娃兒?”那駝背漢子大聲嚷嚷起來。
陳嬸聽了,登時身子一顫。她慌忙掀開孩子的襁褓,又掀了他的肚兜,瞪了一眼後,她臉色大變,突然將手裡的娃娃又塞回了小竹懷裡,急道:“這不是我要找的娃兒!”
“這怎麼可能?”小竹驚道,她低頭望向那藍染花布的襁褓,又瞧了瞧那個粉嫩嫩的娃娃,疑道,“可這襁褓,我認得顏色花紋,正是先前那個。而且這娃娃我也見過,眉目模樣,都是我先前所見,怎麼就不是你家的娃娃了呢?”
陳嬸直跺腳,她剛要說話,卻聽暗夜中傳來一陣嬌媚的笑聲:
“她要的娃娃,在我這裡呢。”
伴隨着柔媚的聲音,明月之下,忽閃過一條頎長黑影。蛇影盤踞,降落於人間,只見一位妙齡女郎跳下蛇背。她身姿妖嬈,臉上帶着嫵媚的笑容,正是在鼎山上殺死郭鴻飛的妖女。
“妖怪!”那駝背漢子登時軟了腿腳,跌坐在地。
而被他稱作“妖怪”的女郎,斜了他一眼,笑道:“奴家可有名有姓的,不姓妖哩。小妹子,咱們又見面啦,呦,怎麼不見那位冷冰冰的俏郎君?這麼快就一代新人換舊人了啊,這位乾乾淨淨的俊俏小哥,你叫什麼名兒,想不想陪着奴家呀?”
她聲音柔媚,言語之中諸多挑逗,畢飛無奈一笑,拱手道:“這位姑娘,上蒼有好生之德,懇請你放下那孩童。”
原來,此時盤踞在那女郎身側的化蛇,嘴裡正叼着個藍染花布的襁褓,與小竹手中的那個一模一樣。只要蛇口一張,那嬰孩即刻便會命喪黃泉,所以畢飛百般忌憚,不敢以道術與之相拼,只能出言請求。
可那妖女又豈是易於之輩,當下嬌笑不止,伸出塗滿蔻丹的修長手指,衝畢飛勾了勾指頭,笑道:“哎呦,喊什麼‘姑娘’那麼生分,奴家姓鍾,閨名無嘉,小哥你喚我‘無嘉’便好。不過話說回來,這位書生哥哥,若我放了他,可有什麼好處?”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畢飛沉聲應答。
“哎呦呦,還真是捨己爲人呦。”鍾無嘉輕聲嬌笑,笑得連如若拂柳的嬌柔身段,也跟着搖擺。而那化蛇則“嗖”地一聲遊走飛起,正如披帛盤旋在她臂間,那叼着嬰兒的蛇頭,則蹭在她纖纖玉指之下。她輕輕地拍了拍那藍布襁褓,又是嬌笑道:
“可唯有這個娃娃,奴家不能給你。因爲奴家要還給這位嬸子哩。”
此言一出,讓小竹心下一驚。鼎山村一戰,她親眼瞧見這女子手段毒辣,是如何活生生地擊穿蜚之顱腦,挖出了他的眼珠。這人以“心如蛇蠍”相稱亦不爲過,可眼下她竟說要歸還嬰兒?這實在讓她難以置信。
“呦,妹子,怎麼,你不信我?”鍾無嘉瞥見小竹驚訝的模樣,笑意更甚,卻故作捧心狀,“呦,這真是好傷奴家的心呦。你可知道,這嬸子爲什麼要我手中的娃娃,卻不要你的那個?”
這也是小竹心中的疑問,她轉而望向那陳嬸,卻見這位婦人嚇得渾身打顫,卻伸着胳膊探向蛇口下的嬰兒,顫聲道:“我的兒……把我的孩兒還……還給我……”
“哎呀呀,你說這一隻?”鍾無嘉用小指的長指甲挑起那襁褓,媚笑道,“我瞧瞧,這細皮嫩肉的真水靈,跟他孿生姐姐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呢。”
聽她這句,小竹頓時會意,她垂眼望向懷裡的嬰兒:難怪兩個襁褓所用布帛一模一樣,難怪這孩子的面目與她先前在熊貓小攤前瞧見的別無二致,原來,這一對竟是雙生子!
“只不過多了一個小把兒,便金貴多了呀,”鍾無嘉仰天大笑,忽臉色一沉,厲聲質問,“兒子你的孩兒,女兒便不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