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朗朗明月之下,只見鎮南上空升起嫋娜青煙。若是順着那煙火望去,便能瞧見一棟朱門大宅,佇立在夜色之中。宅院裡還有一座小樓,樓前掛着個幡子,上書一個碩大的“鐵”字。
“嬰兒雖小,但千名孩童也不是小數,而那些枉死孩童的屍骨亦需要處理。我想這些人販子出於謹慎,不會將他們埋葬于山野,以免被人發現追究,最大的可能便是找個地方燒了。”
“哈,一聽就知道你沒做過菜啦。就算是雞骨頭,丟進爐膛裡都難燒成渣渣,人骨哪裡是隨隨便便一把火就能燒乾淨的?我看用煉爐還差不多。”
“煉爐?難道說……鐵鋪!”
畢飛與小竹經過一番思量,將目標鎖定在鎮南的一家名爲“南河鑄鐵”的鐵鋪裡。以二人的身手與術法,輕而易舉地潛入了宅院之中,只見在那小樓裡立着一個高聳的煉爐,熊熊火光之下,是炙紅的沸騰鐵水。
二人悄無聲息地躍入樓中。片刻之後,在那空無一人的小樓裡,忽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青石地板應聲開啓,兩個揹着麻袋的男人先後走出地窖,一邊走向煉爐,一邊道:
“嘿,你說這小孩血真有用嗎?幹這麼久也沒聽說頭兒抓着了神仙妖怪的,吃了能長生不老啊。”
“你管這個幹嘛,就算真抓着了也輪不到咱們,給一份銀子做一份差事唄!”
男人話音剛落,突然,一道晶瑩冰錐破空而來,直插他的喉頭。一道血線噴濺,那人瞪大眼,連自己如何死的都不知道,瞬間栽倒在地上,斷了氣息。他手中的麻袋落在地上,未封的袋口中,散落出一具具幼小並乾癟的屍體來。
而他身側的那名漢子,震驚之後剛要放聲尖叫,一道綠索從天而降,正纏住了他的頸項。只聽一聲脆響,那人的頸椎瞬間被擰斷,軟綿綿地癱了下去。
兩個男人瞬間命喪黃泉,畢飛與小竹飛身躍下。後者垂下眼,只見那散出麻袋之外的嬰兒屍首,全身都是腥紅色的乾涸血印,小竹胸膛裡一陣氣血翻騰,當下衝入地窖裡。
地下的景象,更是可怖。數十尺的地窖內,疊着百餘隻煉蠱,虛空中彌散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許是夜風順着窖口竄入了地下,牆壁上火把,將那些煉蠱的影子投映在地面,搖曳不停的火光,映得黑影隨之狂舞,像是不甘的怨氣想要衝破這陰毒牢籠一般。
小竹向一隻煉蠱中望了一眼,登時愣在當場。那孱弱蒼白的女嬰,竟然仍有氣息,她的眼睛雖然緊閉着,但那小小的青紫嘴脣卻在輕輕地顫動,幾不可聞的微弱啼哭,彷彿是在呼喚着母親一般。小竹心口一窒,探出的右手停在半空,不知是該將這娃娃抱出煉蠱得好,還是給她一個痛快得好。
看見她遲疑的動作,畢飛順着她的目光望向煉蠱,他那本是俊秀溫文的面容,頓時變得冷若冰霜。他右手夾出一張金色符咒,沉聲道了一個“護”字,以指尖輕點嬰兒的前額。頓時,金色光芒將這可憐的孩子輕輕籠住。
一聲長嘆溢出脣外,只聽畢飛沉聲道:“十方殿善於醫療丹藥見長,若是藺兄在這裡,她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說罷,畢飛拖着腿腳,快步走出地窖,行至小樓外,從袖中掏出一支響箭,對着夜空擲出。只聽一聲尖銳哨響,夜幕中綻放出一朵炫色煙花。隨後,他又匆匆趕回地窖內,以護身符咒,一一尋找煉爐內還未斷氣的女童,爲她們護身續命。
“活下來又怎樣呢,”身後傳來低喃之聲,小竹像是在問他,可更多卻是像自言自語,“就算活下來,也只是在這世上受苦罷了……”
“月姑娘,螻蟻尚且偷生,難道你眼睜睜地看她們命喪這無間煉獄?”畢飛低聲問。
“如果死了比較幸福,那還不如什麼也不懂,就死在這裡得好,”小竹垂下雙眼,思索片刻,輕聲道,“如果我是她,就算今日有你相救,留下一條命來,可將來我長大之後,發現是我的爹孃將我賣給人販子,還被收了魂魄,從此成爲癡癡呆呆的癡兒,我……我恐怕不會慶幸自己的存活。”
畢飛手上釋符護體的動作未曾停下,那溫潤的褐色雙眸,卻是鎖定了小竹,沉聲問道:“就算真有那一天,要死要活,是她自己的選擇。將來她後不後悔,我管不着。我只管當下,只管我自己,我若不救他,我必定後悔一生。”
“……”小竹怔了片刻,繼而眼睛一亮,揚脣笑道,“你說得不錯,我何必糾結這許多?小蛇哥哥也說過,對也罷,錯也罷,但求無愧於心。”
說到這裡,她快步走到畢飛身側,詢問救助之道。畢飛將護身符咒交給她,並告知她運用靈力催動符紙的法門。小竹立刻走到屋子另一端,每個煉蠱逐一排查,將自身靈力聚於符咒上,爲活着的女嬰施法療傷。
就在這時,忽聽地窖上方傳來紛亂腳步之聲,緊接着便是“蹬蹬”的足音,正是十方殿藺白澤率衆趕來。當他看見滿屋子的煉蠱之時,登時大驚失色,失聲叫道:“千嬰血?”
“不錯,”畢飛沉聲道,“藺兄,還有幾個孩子尚有氣息,煩請十方殿爲其治療。”
“那是自然,”藺白澤滿口答道,他從袖中掏出藥材,以金針爲一名女童施藥,一邊道,“你放心,既然撞在了咱們手裡,我保證不會多一個娃娃嚥氣,否則咱們還有什麼臉面稱‘十殿閻羅不敢收’?兄弟們抄傢伙,趕緊的!”
在藺白澤號令之下,十方殿弟子皆忙碌起來。他們小心翼翼地爲女童止血,再將她們抱出煉蠱之中,撕下衣襬將嬰兒周身裹住。一時之間,四溢的藥香,甚至暫時蓋過了地窖裡的血腥氣味。
直到所有活着的女童都被抱出,藺白澤才鬆了一口氣,他以手背拭去了額頭上的冷汗,忽瞥見小竹也在施術救治女嬰。他咧了咧嘴角,走上前笑道:“呦,姑娘,多謝了啊。”
他話音未落,忽揚手灑出一把褐黃色的粉末。小竹哪裡想到,方纔還一併救治女嬰的人,會突然向她下手?剎那間,她只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手腳霎時失力,連手裡的孩童都抱不住了。眼看女童就要摔在地上,藺白澤伸出手,接住那娃娃,同時衝小竹陰陰一笑。
不過轉瞬之間,手腳便不像自己的了,小竹癱倒在地,渾身無力,只能恨瞪藺白澤。而一旁的畢飛見此情景,驚訝質問:“藺兄,你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當然爲咱們立一件大功啊,”藺白澤將女童丟給一名師弟,隨後他抓起一隻煉蠱,笑道,“有千嬰血在手,又逮着了這黃毛丫頭,這簡直是天助我也。我就不信這樣還搞不定墨白那畜生。”
畢飛雙眉緊蹙,斷然道:“不可!若不是有月姑娘相助,憑我一己之力,無法救出這些孩子。況且千嬰血乃邪派禁法,我們怎麼能使用這種毒物?”
“噯,畢兄,你別這麼死腦筋嘛,”藺白澤咧嘴道,“你說有了這千嬰血,就是應龍也要忌憚三分,只要墨白交出雲生鏡,定能解決東海之患。”
“……”聽他這句,畢飛遲疑了片刻。藺白澤趁熱打鐵,接着勸說道:“再說了,這血煉都煉出來了,難不成都扔了嗎?就算扔了那些死了的娃兒也不會復活了,不如物盡其用,拿它對付妖魔。那鳴蛇小妖會荒火焚天,那可是應龍的火法,咱們要對付應龍,不妨今兒個就先拿那蛇妖練練手。”
藺白澤這一番話,讓畢飛略有動搖。而他的遲疑落入小竹眼中,後者憤然道:“卑鄙無恥!”
“丫頭片子,少羅嗦,這叫‘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藺白澤陰沉一笑,伸手攥住小竹的右肩,將她提了起來,“你一個人類的小丫頭,天天跟畜生妖怪混在一起,也不是什麼善茬!我倒要看看,那妖怪管不管你死活。”
說罷,藺白澤拎起小竹,將她拖出地窖,用鐵鏈將她的雙足拴在煉爐之上。之後,他又招來十方殿與赤雲樓弟子,命他們將地窖裡藏着的千嬰血全部搬出,以符咒和藥物佈下天羅地網,只等墨白與歸海鳴投上門來。
煉爐內,蒸騰的火焰躍動不休,紅亮的鐵水順着石質的溝槽緩緩流淌。小竹的腳上拴着兩指粗的鐵鏈,被鎖在煉爐邊角之上。炙熱火光,掀起熱浪陣陣,因中了十方殿的毒物而氣力盡失的她,只能無力地伏倒在地。而早已佈下機關的藺白澤,則與畢飛一起隱藏於暗處,窺視着小樓內的景象。
“天都快亮了!那鳴蛇小妖也就罷了,怎麼墨白那畜生也還不出現,”藺白澤抱着雙手,不耐煩地道,“磨磨蹭蹭的,難不成那畜生和這丫頭拆夥了?”
畢飛垂眼不答。先前聽見陳嬸哭喊、月小竹與鳴蛇分頭行動之時,後者雖冷麪少言,但眼裡的迴護之色卻是騙不過別人,他相信那鳴蛇絕對不會丟下月小竹,置之不理。
“咦?那丫頭是不是腦袋熱壞了,竟然拿腦殼去撞煉爐?”
正當他暗暗思索時,身側的藺白澤忽詫異道。畢飛忙擡眼去看,只見那個身中軟筋散、氣力全失的少女,以雙手強撐着那纖弱的身形,一步步地爬向煉爐邊的石槽,竟將自己的腦門,重重往那粗糲的石壁上撞去。
畢飛先是一驚,忽想起幾個時辰前,鳴蛇在離去之時,曾在月小竹的額前,點下一個銀色印記。當時他雖聽不清二人對話,但看那符咒形制,大約是個召喚之術。難不成,她是想將那印記毀去?畢飛心中一寒,他剛踏前一步,便被身側的藺白澤抓住了胳膊,用力將他攔住:
“你管那丫頭犯什麼病,只要她沒撞死,咱們等着捉妖就是!”
畢飛所料不錯,小竹在恍惚之中,想起了歸海鳴在她額間點下的印記。
師父,小蛇哥哥……絕對,絕對不能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