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已沒,夜幕漸臨。
小小木屋中,卻是燭光搖曳,映照一方暖暖天地。桌上擺着四個碗碟,油亮亮的鴨肉、紅豔豔的臘腸、水嫩嫩的青菜,再加上一疊滴着麻油香氣撲鼻的豆腐乳,雖是山野家常菜,卻也讓人食指大動。
郭武一條腿翹在板凳上,上手撕了兩條明晃晃的鴨腿子,給小竹和歸海鳴碗裡一人丟了一隻,朗聲笑道:“咱山裡人就是靠山吃山,沒別的好,就是野味多。姑娘,小哥,你倆趕緊嚐嚐,俺家鴻飛煮得香不香?”
獵戶漢子一個勁兒地推銷,可那郭鴻飛卻是低着頭捧着碗,埋頭只吃白飯和青菜。他這樣兒,惹得郭武直咂嘴,揚手一巴掌拍在鴻飛後腦勺上,罵罵咧咧道:“臭小子,你倒是說句話啊,一棍子打不出個半個悶屁來!”
捱了自家老爹這一巴掌,鴻飛差點一頭栽進飯碗裡。擡了眼,他望了望小竹和歸海鳴,輕聲招呼了一句“吃菜”,就又低下了頭去。郭武看得一頭惱火,伸手從地上抓過一罈燒刀子,拿了個大海碗,滿滿當當地倒了一整碗,昂首一口吞下。
濃郁的酒香在屋裡瀰漫開來,墨白吸了吸鼻頭,伸出兩隻爪子,輕輕敲擊着桌面。看他動作,郭武嘖嘖生奇,忙問小竹:“這熊貓咋的了?”
小竹哭笑不得,擡手揉揉墨白背後的軟毛:“他啊,饞酒啦。”
郭武聞言大笑,忙又拿了只海碗滿上,推到墨白麪前。後者乾脆一屁股坐在桌上,捧着碗,就着竹子,啃一口,喝兩口,好不快活。郭武樂了,擡起大碗,跟墨白手裡的碰起杯來:“嘿,這傢伙靈的嘞,幹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郭武人逢酒伴精神爽,一人一熊竟然也能借着酒勁交流上了,足足灌了半罈子老酒。郭鴻飛實在看不下去,從郭武手中奪過酒碗,悶聲阻攔:“爹,別喝了。”
“喝!幹嘛不喝?”郭武大着舌頭反問,說話都打起了囉囉,“小文子才兩歲,俺就拿筷子蘸酒給他喝……”
說到這裡,郭武的眼眶又紅了。而鴻飛本就蒼白的臉,此時更是煞白煞白的。小竹見了,不由擔心地問:“你沒事吧?”
郭鴻飛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而他那醉鬼老爹,則搖搖晃晃地靠上來,想從他手中奪回酒碗。鴻飛“噌”地直起身,猛地推開木窗,將碗裡的酒潑出了窗外。郭武心疼得“嘶嘶”直抽氣,瞪着眼揚起手作勢要打兒子,可手停在半空顫了半天,終是緩緩垂了下去,只在鴻飛肩頭拍了一拍,口中不滿地念叨:“你……你個臭小子……”
這四十多歲的漢子,這時候卻像個小孩兒一樣,抱着那空酒罈子不撒手,就這麼呆愣愣地坐在條凳上。郭鴻飛輕嘆一聲,也不再管他懷裡的酒罈,一邊收拾着潑潑灑灑一片狼藉的桌子,一邊向小竹與歸海鳴小聲致歉:“抱歉,讓你們見笑了。”
“沒事啦,說起來也是我家師……我家小白不對,才害郭叔喝高了。”小竹歉然地道,並給了墨白一記眼刀。後者酒足飯飽地拍了拍肚皮,然後擡起爪子做攤手狀,那表情分明是在說“酒量不濟,與我何干”,半點反省的意思都沒有。
歸海鳴忽然開口,單刀直入,冷聲詢問:“你可知蜚在哪兒?”
“咣噹——”
只聽一聲脆響,那原本被郭武抱在懷裡的酒罈子,此時卻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郭鴻飛身子一顫,忙丟下手中碗碟,小聲囑咐了聲“爹,你莫動”,然後蹲在郭武腳邊,小心翼翼地收拾起碎片來。
“俺老郭這一輩子,最後悔的就是一件事,就是帶小文子上了山……”
這壯實的漢子,再沒有先前的豪邁,眼下他卻是垮下了肩,整個人好似瞬間老了十多歲一般。只見他放在膝上的右手,緩緩收緊成拳,用力之大,直讓青筋都爆了出來:
“十二年前,俺不知發了什麼瘋,竟帶着小文子上山打獵。那時,小文子才八歲,但已經能背十幾首詩,徐爺李嬸各個都說他是個讀書的材料,將來不用一輩子留在山裡,能考上狀元……”
前塵舊事,如煙如雲,一一浮上心頭。他還記得那個還不到他膝蓋高的娃娃,拉着他的褲管,“爹爹爹爹”地叫個不停,然後獻寶似的背誦起詩歌來,搖頭晃腦的模樣引得他哈哈大笑。徐爺說讀書人都要有表字,給娃娃取字“書文”,村裡人便不再喊娃兒的小名阿寶,都一口一個“小文子”,希望娃兒能夠有出息,將來能夠金榜提名,光宗耀祖。然而,所有的念想,都斷送在了那個炎炎夏日裡……
那時正是三伏天,小文子在屋裡苦背詩書,熱得汗流浹背,滿腦門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子。他看着心疼,便讓娃兒跟着他上山打獵,進山裡乘乘涼。小文子聽了,開心得連鞋都沒穿好,邁着小短腿,蹦蹦跳跳地跟着他往鼎山上走。山路難行,林子裡卻是陰涼,怕小傢伙累着,他便將小文子抱在一棵老樟樹上,叮囑娃兒有事就吼。小文子向來乖巧,他也不擔心,便提着弓箭走開了些。可等他提着獵物尋回那老樟樹,卻是沒了娃兒的蹤影。
他急得四處奔走,大吼着尋找小文子。就在那時,他看見林子東首迷霧繚繞,無聲無息地瀰漫開來,煙霧所到之處,山泉爲之乾涸,草木爲之枯萎,皆是一片凋零。他心下一驚,大喊娃兒的名字。不多時,迷霧中緩緩浮出個人影來,小文子興高采烈地奔了出來,高舉着雙手跑向他,笑眯眯地跑向他:
“爹爹爹爹,我看到一隻好有趣的牛牛。”
心頭大石落了地,他一把抱起小傢伙,緊緊地摟在懷裡。小文子貼着他的耳朵,笑嘻嘻地道:“那牛牛長得好奇怪,白腦袋,蛇尾巴,而且只有一隻眼睛哦。可是它受傷了,眼睛一直在流眼淚。我找了半天才看見,它的肚子上紮了一根好長好長的刺,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刺拔出來。爹爹爹爹,小文子厲害不厲害?”
“厲害。”郭武隨口應道,他覺得兒子貼在他面頰旁的腦門有些發熱,忙伸手探向小傢伙的腦門——果然是燙得厲害。他是個大老粗,平時別說是讀書,就是民間故事都沒聽說過幾個。此時聽了兒子的話,又見小鬼發了熱,他只以爲小文子是貪涼得了熱傷風,因此說起胡話來,便趕忙抱孩子趕回了鎮裡。回家之後,郭武再探小文子腦門,只覺得那熱度已是降了下去,和常人無異,也就放下一顆心來。
一夜無語,待到翌日清晨,他喚小文子起牀,卻怎麼喚也喚不醒。他一把掀開被子,伸手去搔兒子的咯吱窩,可碰到的,卻是一片冰涼。
小文子雙目緊閉,嘴脣青紫,一張素淨小臉上再不見往日紅潤,而是泛起冰寒的青白之色。年僅八歲的小傢伙,竟已是氣絕多時了。
郭武抱着兒子,發了瘋似的嚎,他用力地將兒子摟緊在胸口,想用自己的體溫讓兒子暖和起來,可始終熨不暖。
許是聽到他嚎哭,幾位鄉鄰來看狀況,不多時,連徐爺也趕了來。面對徐爺的詢問,郭武說出昨日所歷之事。聞言,徐爺大驚失色:“白首蛇尾,一目而形似牛,那是蜚啊!完啦完啦,小文子是遭了瘟啦!”
聽到一個“瘟”字,村人們驚得紛紛向後退去。就連向來疼愛小文子的徐爺,也不敢靠近這可憐的娃兒,老者長嘆一聲,衝郭武道:“郭子,別怪老頭子心狠。小文子不能入土,你……”
“……徐爺說不出口,但他的道理,俺懂。”陳年舊事,讓這健碩的山野獵戶,紅了雙眼,只見郭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繼續說下去:
“當天,俺就送走了小文子,一把火燒了個乾淨。那娃兒乖巧又聰明,俺還沒等他長大考狀元,他才八歲,就剩下一抔子灰……怪俺,都是俺的錯……”
說到這裡,郭武再也說不下去,他擡起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掌,用力地捂住了臉孔,雙肩不住地顫動。
郭武所說往事,讓在場衆人都是悵然:最先問出蜚之下落的歸海鳴,此時不言不語,他一張冷峻英氣的面容,依舊是那樣不近人情的模樣,可他的雙拳卻是捏了個死緊,直讓骨節都泛了白。墨白坐在桌上,抱着兩條短胳膊,無奈地搖了搖毛絨絨的腦袋。而小竹則不忍地探出手,輕輕撫摸着長者的後背,柔聲勸慰道:
“郭叔,請您不要再自責了,小文子在天有靈,也一定不想看見你傷心難受。師父曾對我說,天道輪迴,自有定數,寰宇六道,因果不爽。小文子是心懷善意,熱心助人,雖然此生早夭,但老天爺的賬都算得清清楚楚,一定會給他好報的!”
只聽郭武悶聲道:“當真?”
“當真!”小竹重重地點了點頭,竟是揚起燦爛笑容來,“師父說了,善惡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郭叔,我知道你提起舊事,心中極是傷懷。但就當是爲了小文子,也爲了鴻飛,你莫難受了,笑一個好不好?”
聽她提起鴻飛,郭武放下雙手擡起眼,正看見那靦腆清瘦的青年,正站在自己身側。他滿面憂色地望着自己,卻又手足無措地杵在哪兒,似是不知該從何安慰。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遇傷心事都愁容以對,那就成面癱啦。越是傷心,就越是要笑,笑給自己打氣,也笑給關心自己的人看。郭叔,請您節哀順變,您若悲傷難受,想必鴻飛比你更揪心呢。”
小竹的話,讓郭武一怔。過了半晌,這山野莽漢用手背抹了抹眼,伸手大力地拍打養子的肩膀,歪了嘴角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來:“不錯,俺還有鴻飛。當老子的,哪兒能讓臭小子爲俺擔心……”
“爹,莫說了。”郭鴻飛順手扯過郭武的胳膊,將他架過自己的頸項,半扛着壯漢走到牀鋪邊,爲他脫了鞋襪,蓋好薄被。
郭鴻飛照顧完自家老爹之後,又忙着搭牀鋪被,安排小竹他們:“抱歉,家裡地方小。本想將兩張牀讓給二位,但爹實在醉得厲害……”
“沒事沒事,有遮風擋雨的屋子睡,我們就已經很感激啦。”小竹連連擺手,笑着道謝。
最後,郭鴻飛照應郭武睡在外間,小竹、墨白、歸海鳴三人則擠在裡間。剛進裡屋,墨白師父就從小竹懷裡縱身躍下,他先是伸出爪子,費力地拖動一條長板凳,將之橫在門口,然後,他拽了小竹的裙襬,指了指牀鋪。又拽了拽歸海鳴的褲腿,指了指板凳。然後他手腳並用地爬上桌子,一屁股坐在桌面上,抱起胳膊,面朝長凳,虎視眈眈地瞪着歸海鳴,明顯是“休得越雷池半步”的意思。
歸海鳴冷眼瞥向墨白,送去一個嘲諷的眼神,他一言不發地坐在凳上,挺直脊背,身形不動如山。小竹側身躺在木牀上,和衣而睡。而墨白防賊似的盯了一會兒之後,兩隻眼皮就開始打起了架,終究是熬不住睡魔兩眼一閉,胖乎乎圓滾滾的身子向後栽倒,蜷成了個黑白毛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