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這孩子乃是老夫的劍奴,正因爲他是老夫的人,所以老夫情願自己動手也不願別人來殺!”灰衫老人立於屋內正中,渾身上下隱隱散發出陣陣邪氣,陰聲道:“唐家老太?老夫知道你們蜀中唐門門下高手有七犬十三鷹之說,只可惜這二十個鷹犬加在一起也不是老夫的對手!老夫早就聽說你唐家老太憑藉手中一根翠竹杖行遍蜀中無敵手,不知老太可否有膽領教領教老夫手中這柄無極神劍?”他的聲音愈到後來愈加尖細,最後幾乎變成了尖聲狂嘯,直震得門外屋頂的積雪撲哧撲哧墜落。
伏在地上的唐十三隻覺得雙耳欲聾,疼痛難忍,禁不住哀聲祈求:“老神仙!饒命,饒命!小的無心冒犯,如有不敬,還請老神仙手下留情!”
虎子縮在牆角,彎弓搭箭,瞪着一雙小眼睛,直勾勾的看向老人。
灰衫老人見門外無人應答,轉目看向唐十三,冷聲道:“說?唐門人等藏身何處,唐家老太可否同來?”
唐十三擡起頭,面帶疑色,道:“唐門?小的從未聽說過什麼唐門!”灰衫老人面色一沉,怒道:“胡說!”唐十三這纔想起老人適才之言,忙道:“老神仙,小的乃是自您口中第一次聽說什麼蜀中唐門,在此以前……的確從未聽說過!”
灰衫老人冷笑一聲,看樣子自是不信,陰聲問道:“你剛剛下得是什麼毒?是不是你們唐門新近配製出來的無色無味的劇毒?”“下毒?下什麼毒?”唐十三懵懵懂懂的反問了一句。灰衫老人猛然瞋目,劍指無頭少年的屍體,道:“這娃娃乃是老夫的劍奴,若非中了你們唐門的劇毒在先,老夫又怎會砍下他的腦袋?”
“沒……沒有啊!”唐十三臉上盡是不解,道:“他只是受了些風寒,哪裡中了什麼劇毒?”
“胡說!”老人手中的利劍再又指向地上的人頭,嚴聲發問:“若非身中劇毒,他臉上怎會有一股隱隱的黑氣?若不是你在那山雞之中下了劇毒,這娃娃吃了你的山雞爲何嘔吐不止?”
唐十三苦着臉道:“寒氣入侵,自然要上吐下瀉,吃兩副草藥發發汗也就無礙了!”“當真?”老人反問了一句,眨了幾下眼,思索一番,道:“你把地上的烤雞和桌上的臘肉吃給我看。”“誒!”唐十三應聲起身,拾起地上的烤雞,拭去雞皮上沾染的塵土,道:“小的吃給您看!”湊在嘴邊,便要下口。
“哼!”一聲冷哼,灰衫老人的手臂突然一動,手中那柄通體烏黑的寶劍徑直刺入唐十三的心口,又自後心透出一尺餘長。唐十三先是一怔,垂下頭看看自己的前胸,再緩緩擡起頭,看看老人,道:“你……”他只吐出一個字,老人手中的利劍業已抽出。隨着利劍的離去,唐十三立時氣絕,屍體亦撲倒在地。
老人看着手中的利劍,冷笑一聲,道:“你已經在烤雞上撒過了解藥,這隻烤雞自然毒你不死。可惜你逃不過老夫的法眼!”
“嗖……”龜縮在牆角的虎子偷偷轉去老人的側身,放了一支冷箭。
“臭小子!”老人一邊笑罵,一邊輕甩衣袖。來箭當即轉向,“噗”的一聲,射入土牆。
虎子哪裡見過這等功夫,雙眉上挑,瞋目一呆,隨即又在牆角的箭袋之中取來一支箭,搭箭拉弓,再又向那灰衫老人瞄去。
灰衫老人甩袖撥開冷箭之後便不再理會虎子,而是一眼微閉,一眼微睜,對着唐十三的屍體自語道:“你若真是唐門十三鷹之一,怎麼你的武功竟會如此不濟?”
“嗖!”虎子再又轉去老人的身後,對着他的後心射去一箭。老人看也不看,翻動手腕,迴轉利劍,剛好挑中來箭的箭鏃。但見那支箭借力向上,“噗……”射入屋頂的茅草之中。
灰衫老人猶在喃喃自語:“莫說你是唐門門下,便是唐門老太親臨,怕也避不開老夫那一劍!”他搖頭嘆息,“唉!”踱步來到劍奴的屍體旁,解下劍匣,“錚”的一聲,手中那柄通體烏黑的寶劍歸入到劍匣之內。
此刻,虎子的弓弦上再又安好了第三支箭。但他並沒有冒然射出,而是在皺眉思索,似要找尋出先前兩箭接連失利的原因。
老人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卻是不理。冷眼見到牆上掛有獵戶使用的三爪撓鉤,臉上笑意更濃,信手將那撓鉤取下,“噗”的一聲鉤入唐十三的屍體,拖着屍體推門便去。
“嗖!”虎子的第三支箭終於放出,但卻慢了一步,自老人身後掠過,射在了門框上。
“都出來?”老人在門外呼喝起來,“讓老夫看看你們蜀中唐門一共來了多少好手?”
虎子單手持弓,拎起箭袋,疾步奔出。
屋外,風雪已停。隨着灰衫老人的呼喝,唐家兄弟紛紛推開家門,向這邊看來。
“六叔!七叔!”虎子一邊奔跑,一邊喊叫着:“他殺死了十三叔,你們快來。”
唐家兄弟的房屋彼此相鄰,成環形建在避風的山坳裡,靠得最近的便是唐六、唐七兄弟,相距不過十餘丈。兄弟二人七聽聞虎子的叫喊,急忙在自家門外拎起鋼叉,奔着灰衫老人衝上。
唐老太太也聞聲出門,拄着一根花椒木柺杖,跟在一羣兒子的身後,顫顫巍巍的趕來。
灰衫老人手下略微發力,撓鉤上拖拽的屍體“嗖”的竄出,跌落在唐六、唐七的腳下。
“老十三……十三弟……”唐家兄弟先後來到,撲在唐十三的屍體旁,哀聲哭嚎。
虎子也已臨近,距離老人四五丈遠停下身來,搭弓瞄向老人的後腦,對唐家兄弟提醒道:“這個老頭很厲害,我連射了他三箭都沒有射中他。”
唐家兄弟一個個跳了起來,狂睜一雙雙充血的虎目,各持鋼叉衝上。
灰衫老人飄身靠近,單手端起撓鉤,一邊揮動,一邊數道:“一個……兩個……三個……”隨着他一個個數過,唐家兄弟不是被撓鉤掛斷脖頸,便是被撓鉤撞破胸膛,相繼慘死在雪地之中。
“住手……住手……”唐老太太一邊顫顫巍巍的前行,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喊着。
唐家兄弟眼見自己的親兄弟一個個慘死在灰衫老頭之手,早就急紅了眼,哪裡還停得下來,拼了命的往上衝,恨不能當即便將這老頭捅出百十個窟窿來。
“十一……”當灰衫老頭數到“十一”的時候,唐家一十三位兄弟便只剩下了唐老大。
虎子的箭袋早已空空如也,可他卻連灰衫老頭的一片衣角也沒能碰到。
唐老大的眼中有憤怒、有狂躁,但更多的卻是疑惑。他想不明白,唐家兄弟聚在一起可鬥豺狼虎豹,爲何偏偏鬥不過一個年過花甲的老頭。
氣喘吁吁的唐老太太終於趕到,眼前是十二個兒子暴屍雪地的慘景。“老二?老三?老四……”老太太聲音悲慼,一個兒子一個兒子呼喚着,直至喚到“老十三”,但卻沒有一個人可以迴應。
“娘……你和虎子……快走……”唐老大的嘴裡嗆着鮮血,卻還不忘提醒老孃和虎子逃命。而在此時,他的右胸已被灰衫老頭手中的撓鉤洞穿。那支撓鉤的一爪自他背脊鉤入,再由前胸透出,鋒利而又閃爍着寒光的撓鉤鉤刺、齜出胸口的皮肉與胸骨、泂泂涌出胸外的鮮血,共同勾畫出一副人間煉獄般悽慘的景色。
灰衫老頭鬆開撓鉤,自唐老大身前緩緩探出頭來,看向唐老大身後的唐老太太,微笑着道:“唐老太太?可還認得楊某?”
虎子繞過老頭,跑去拉住唐老太太的手臂,一邊拉扯,一邊叫道:“奶奶,快走,我們快走。”
唐老太太未動,顫抖着手拭去臉上殘留的老淚,花椒木柺杖猛的一頓,道:“老先生?我們唐家和你有何冤仇,你要把我們趕盡殺絕?”
灰衫老頭用警惕的目光注意着老太太的一舉一動,慢騰騰的道:“唐老太太?四十年未見,你的模樣的確變了,變得楊某都不敢認了。你的聲音也不一樣了,連我這個老相識都聽不出你是誰了。你看看,我們都老了。楊騰已經不再是當年的無極神劍,而在你身上同樣也找不到當年唐家大小姐的半點影子了!”
“四十年前?”唐老太太的臉上滿是迷惑,沉吟良久,道:“老婆子十四歲便嫁入了唐家,一直住在這鷹鷲嶺上。四十年前……老婆子記不清了。老婆子只記得,剛來到嶺上的時候,這裡確有幾家獵戶,可鄰里間互敬互助,並無嫌隙。都是窮苦人家,誰家短了些柴米油鹽,還要相互賙濟。等到男人們外出狩獵,鷹鷲嶺上的女人們便要相依爲命,整天還要爲自己的男人擔驚受怕,彼此間相互勸慰,形同一家,哪裡還生得出仇怨來?”
唐老太太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老婆子不是你說的什麼大小姐,也不認得什麼無極神劍。楊老先生?你敢確定自己認準了人,尋對了仇?”
楊騰臉上起疑,可警惕的目光依舊不敢離開老太太。他用手指向唐家兄弟的屍體,道:“唐老太太?這唐門十三鷹都是你的兒子?”
唐老太太點點頭,道:“他們都是老婆子的兒子!”又再搖搖頭,“可老婆子從未聽說過什麼唐門十三鷹!”
“撲通……”一聲,唐老大撲倒在雪地裡,口中喃喃道:“你……你殺……殺……”話未說完,人已氣絕。
唐老太太瞪圓了雙目,替兒子說出了未完的話,“你殺錯了!”
楊騰“哼”了一聲,道:“唐門有十三鷹,你唐老太太就有十三個兒子,而且同樣以年紀排序,從唐大一直排到唐十三?天下會有這麼巧的事?”
唐老太太瞪着眼睛,死死的盯着楊騰,道:“我那老頭子不過是個獵戶出身,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又如何給這些兒子取名字?我這些兒子不按年紀向下排又能怎樣?”
楊騰慢慢靠近,再又對着唐老太太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疑聲道:“你真不是唐門的唐老太太?你真不認得楊某?”
唐老太太顫顫巍巍邁前一步,“呸……”一口濃痰吐在了楊騰的臉上,咬牙切齒的道:“楊騰?你不問青紅皁白,枉殺了我十三個兒子,老婆子恨不能千刀萬剮了你,把你的肉一塊一塊……”怒罵之中,血氣上涌,攻入心室。激得她雙眼一黑,軟軟的癱倒在地,昏死了過去。
楊騰冷不防被老太太一口濃痰吐在臉上,整個人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箭一般退竄出三丈多遠,目瞪口呆的愣在當地,臉上全無半點血色。
“奶奶?奶奶?”虎子呼喚着,一邊扶着唐老太太的身子坐起,一邊用小手不停的爲她捋着心口。
過了好久,老太太終於舒出一口氣,緩緩甦醒過來。她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四周,昨晚還圍在自己左右喝着臘八粥的十三個兒子,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屍體。她的心一陣又一陣刺痛,眼中漸漸涌出淚水……而後,淚水似斷了線的珍珠,霹靂嘩啦的散落在冰雪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