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重傷了, 還要提防?”
“此事不宜在這裡說,回宮之後,本宮可有事要問你。”我瞥了他一眼, 不再說話。
這“白戎軍隊”, 十有八九是他柳公公或者乾脆就是羽瞻安排的。用意不言自明——就是要至琰死在半路上。
若是這麼說……只怕瞞住我, 不讓我知道至琰出逃消息好讓他落入包圍圈以便殺掉的, 也是他們了。
從那小太監報來的時候, 我就大概猜到了這一點。但唯有一樣不對——佈下了殺局,他仍能脫逃,至少證明他也是有後手在提防我們的。
是而若不加意防着他, 說不定輸的就是我們了。越是在這樣的時候,就越是不能掉以輕心啊。
見我不言, 柳公公也便退到了我身後。城牆之上, 一時靜寂, 唯有大風獵獵之聲,蒼闊而悲涼。
白戎人的營帳已經紮好了。密密匝匝連成一片, 是爲了防備有人偷襲的設計吧?只是,他們也許沒有想到,昌興都的冬天大風不息,越是夜裡,風就越大。
我倒是要看看, 今夜燒了他們營帳, 再有幾天的攻城受挫, 他們無糧無帳還能在這寒冬中撐幾天。
天邊的最後一抹明霞終於熄滅, 當淺藍色轉爲深藍, 最後投向無盡的墨色時,我對上了李彥裕眼中那寒星一樣凜冽而明亮的光芒。
士兵舉起松明火把, 引燃箭頭上的綁好的、浸透了松油的布,一道道火光流過夜空,終於點燃了白戎最西邊的一座營帳。
只是轉瞬之間,火焰已經掠過了整個大營。
我突然回憶起往事——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在宮城外的毗連塔上看到的那場災變,是不是這一切的預演?
同樣的箭弩,同樣的大火,甚至連指揮這一切的將軍都是同一個人……只不過,現在我半分悲天憫人之心都不存了。
看着他們營地陷入一片混亂,城上頓時響起一片歡呼聲,我和我的士兵們一樣,此時心中只剩極度亢奮帶起的殺戮慾望。
城下的敵人,自從進入大延國境之後便一路鮮有阻礙地攻了過來。拔城奪寨,殺人放火,也終於有這麼一天了嗎?
“都看好了!”李彥裕的聲音在一片歡呼中聽不清,卻仍具有強大的威懾力——他這一嗓子喊過,城上瞬時寧靜下來,靜得連遠處白戎人營寨的慌亂呼喊聲都聽得一清二楚了。
“白戎人定然要來咱們護城河裡取水!現下,所有的弓箭手都預備着!敢靠近護城河的,一概射死,一個不留!”
那些弓箭手們的臉上,有嗜血的興奮在閃閃發亮。他們高聲應了命,立刻反身回到城垛子上。每一張弓都彎滿了,箭簇的鋒刃,在火把的照明下閃爍着溫暖的黃色光澤,卻讓人從心底裡生出寒意來。
不知道是誰射出了第一支箭,弓弦兀然鬆弛的嘣響頓時連成一片。城下不斷傳來的慘叫聲,聽來卻格外振奮人心。連從我這裡都可以看到無數飛射如暴雨的箭矢,不知這一切對於城下的白戎士兵來說是怎樣的可怖情景?
“殿下!”李彥裕的臉上已經控制不住狂喜:“咱們勝了!”
我咬緊脣,點點頭,眼淚差點涌出。我最近真的是常常借火行事,但從沒有一次能這樣爽快地重創敵人,心中的激奮,自不待言。
“將軍!”卻正在我激動得連笑都笑不出來時,有士兵失聲叫道:“將軍,你看那些白戎蠻子!”
李彥裕幾步搶到城垛上,回過頭時,臉上的笑容已失色:“殿下,他們居然用盾牌頂在頭上擋箭!”
我一愣,也伸頭去看——果然,城下取水的白戎士兵已經三人一組,一個人舉着兩面巨大的盾牌擋住飛落的箭雨。
“換火箭!”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沒用的,殿下!”李彥裕卻道:“那盾牌是銅鐵所制,火燒不透啊!”
我咬緊了牙根——如何才能讓他們取不到水呢?若是派士兵下去截擊,雖然能減緩他們取水的速度,但萬一他們發起蠻來,不再取水救火,反而沿着放下的城橋衝進來怎麼辦?
“老子真恨不得這護城河裡流的都是油!燒死這些該死的畜生!”李彥裕見已經有不少白戎士卒取到了水,恨得臉上肌肉都在抽搐,也顧不得我在身邊了,粗話也丟了出來。
油?
“現在讓士卒取烏油來!”我尖叫:“從上面潑進護城河裡,然後用火箭點燃漂在河面上的油!白戎人不是要水嗎?水就在下面,本宮要他們看得到水卻只能拿走火!”
昌興都附近有些地方產一種奇怪的東西。像油,卻又烏黑髮亮,既不能用來下菜,又不能塗抹栓軸,唯有一點見火就着,卻與油有幾分相似,是而被人喚爲烏油。軍中多有所備,以便野行時燒火炊飯之需。昌興都中雖不用這玩意兒,但軍庫裡卻也儲存了不少。
還沒等李彥裕反應,離我近的幾個士兵已經高呼道:“遵旨!”
一桶桶油自城頭飛潑而下,油比水輕,倒了沒一會兒便在水面上漂起了厚厚一層。隨着幾支松明火把丟下,頓時一道火牆騰空而起。
看着護城河燃燒成火龍,終於把心又放回胸中的我才突然反應過來——剛剛那些士兵喊的是“遵旨”啊,對我,不是應該用“遵命”嗎?
皇帝的吩咐,才叫聖旨,太后皇后的吩咐,叫做懿旨……就算他們把我當做太后皇后的平級,也該說“遵長公主懿旨”啊。
難不成是戰事緊急,他們顧不得這繁文縟節了麼?可這是怎麼也小看不得的殺頭重罪啊。
我渾身燥熱,想去揣摩又不敢揣摩,手指卻涼涼的,接了楚袖給我的紫銅手爐才稍稍暖過一點兒來。
而就在我長長地吸了一口嗆人的空氣,再緩緩吐出,微笑地看着興奮的士兵們時,卻有一片冰冷的東西在我臉上一觸,隨即化去。
……下雪了?我定睛一看,飄下的可不就是雪片麼?
方纔天空是紅色的,我以爲是被火光照耀的緣故,卻不料是雪前的彤雲。
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下雪呢?就在我一愣神的短暫時間,那雪勢倏然變大。漫天飛雪,如無數白蝶,被狂風裹挾着席捲天地之間。
城樓地勢高,風更大,雪更急,一時間我竟險些站不住腳跌倒。
戲雪看出端倪,站在我身後扶住我臂膀,可除了她,別人的心思卻全在這雪上——雪落地爲水,而在白戎營地上方,雪片來不及落下便融爲了雨滴。
風雖助火勢,可也助雪勢啊。我眼睜睜地看着白戎人那邊的大火越來越小,雖然始終在燃燒,卻已經不是不可控的了。
城樓之上,瞬間陷入了一片震驚和失落。沒有人說話,下面的白戎兵卻激奮之至,呼啦啦地跪倒一大片,高聲唸誦着什麼。
白戎話,我們誰都不懂,但看他們那副虔誠模樣,總該是向他們的神明祈禱吧。
他們也確實虔誠,一瞬間,不管身處何地,居然統統跪下了。原本也有不少人在我軍的弓箭殺傷距離之內的,竟也不慌不逃,跪在原地,也像那些遠離危險的士兵一般喃喃祈禱。
“當咱們的箭是草麼?”李彥裕怒道:“彎弓,射!”
一陣梆子響,被我軍士兵瞄準的白戎人紛紛倒下,可剩下的人卻紋絲不動,繼續祈禱。
這是什麼樣的勇氣和虔誠啊!我咬咬脣,喊道:“停下!停下!”
李彥裕揮手止住弓箭手們:“殿下,爲什麼要停?”
“沒看到他們在祈禱嗎?現在襲擊他們……神明會不樂意的。”
他頓時哭笑不得:“殿下您真是念書念迂腐了!現下還論什麼神明?再說,他們的神明是他們的……”
“都瞄準了。”我不顧他的抗議,徑自向軍士們吩咐:“等他們祈禱結束,唸誦一畢,萬箭齊發。凡是在咱們能射到的地方,一個活口都不準留!”
李彥裕登時笑了出來:“殿下,您這和末將的吩咐有什麼區別?不也是要殺?”
“要殺,因爲他們是敵人;但此時不殺,是爲了道義。”我輕聲道:“你現在該準備一下……只怕過會兒他們祈禱之後,會瘋了一樣地攻城。把能用來守城的器械,都準備好吧。”
“他們……應該不會攻城了吧?”李彥裕卻有猶疑:“剛剛那場大火之後,他們的雲梯石車,就算不被燒燬,估計也不能用了……還怎麼攻城?”
我想想也是,遂不提此事了。
過不了一會兒,那些白戎士兵齊齊停止了唸誦,恰是雪停風止之時。天邊也正現出第一抹慘白,這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刻。
寒氣無孔不入,我身裹皮裘,猶覺骨頭都要被凍硬了,天地也似乎被凍進了層層玄冰,不再有一絲動靜。唯有人們呼出的白氣的證明他們生命的存在。
“放箭!”李彥裕這聲吼,卻硬生生將這“玄冰”給擊出一條縫隙,連我也不禁打了個抖——真正的惡戰,馬上就要開始了吧?白戎人食無糧居無帳,正是憤怒瘋狂的時候。只要能頂住他們前幾波攻擊,之後的防守就會容易些了。
弓弦陡然鬆弛,箭矢破空破甲破體,受傷的白戎士卒發出淒厲的呼喝——這一切聲音匯卷城巨浪,迎面而來。
但是,這聲音很快就被淹沒了——白戎人那剛剛燒得漆黑還在冒出嫋嫋白煙的營中,有十餘騎衝出,爲首的金甲錦袍,該就是白戎王了吧?這先後與郜林汗國和大延爲敵十多年的梟雄,遠看起來虎背熊腰,但也只是這幅威勢罷了。我在心中暗自拿他和父皇還有羽瞻比較,自然他是什麼也比不過的。
但是,在白戎人心中,這位王只怕是僅次於神明最神聖的人物了。他當上王之後曾與郜林的西面汗合作想推翻羽瞻,我也在那次西征中失去了自己的長子——想到這裡我就恨不得一箭把他射下馬來——而也就在那次戰爭中,憤怒的羽瞻指揮郜林騎兵將他的嫡系部隊統統鏟滅,可他居然這麼快就又能爲禍大延,想來也不是個簡單人物,在白戎人心中的地位可見一斑。
果然,他只指着昌興都的高高城牆吼了一句什麼,十餘萬白戎士兵突然就爆發出雄渾激烈的大喝聲——伴隨着這呼聲,他們瘋了一樣向昌興都衝了過來,卻並不帶雲梯撞木等攻城器械,連弓箭都不背。這不就是無異於自殺的行爲嗎?
李彥裕應該也沒見過這麼奇怪的攻城法子,他蹙起兩道濃眉,不解地盯着城下,也沒有再吩咐放箭。
我也隨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些衝上來的白戎士兵卻真不是要攻城的架勢,反倒把那些屍體背上了,受傷而未死的,也被他們背在了背上。
我怎麼沒聽說過白戎人還有在戰前打掃戰場的事情呢?難不成這些人的屍體他們都要弄回白戎去?還是要燒成骨灰帶回去?
正在我困惑的時候,李彥裕突然大喝:“快點放箭!不要讓他們靠近護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