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計朝會該散了, 我便守在了玄正宮外,等父皇一下龍輿便可迎上去。
看來今天他心情不錯,滿面帶笑, 與徐公公說笑着, 見我一臉凝重, 還怔了一下。
“阿鳶有事?到殿裡說吧。”他定是看出了我有事要稟報, 也不多說, 便帶我進了殿,讓宮人們下去,方提起龍袍坐下:“怎麼了?不想陪父皇, 想回夫家了?”
我本是一臉肅穆,聽他這麼一說卻禁不住臉紅了一下:“不……不是, 父皇, 兒臣有要事啓奏。”
每當我自稱兒臣時, 一定不會有什麼輕鬆的事情,果然, 聽了這句話,他立刻斂了慈藹的微笑。
“什麼要事?”
“父皇,安向禮沒有死,並且,他和大皇兄仍有來往。”
我小心翼翼觀察着他的神情, 可是, 在我說安向禮沒有死的時候, 他非常鎮定, 但我提到他和大皇兄還有往來時, 他的眼睛纔有一瞬間的睜大,立刻又恢復了常態。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面上已經罩上一層薄霜。
“……當年兒臣恐天牢的獄吏折辱於他, 曾親至天牢看望,見他其狀悽慘,便賜了他死藥……兒臣自作主張,請父皇降罪。”我叩下頭去,連偷眼望他都不敢。
“接着說。”他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的變化。我猜,這件事他原本也是知道的。天下有什麼事情能瞞得住他?但他要我說,我便只有老實說下去。
“可是,兒臣隨布日古汗前往郜林汗國的時候,卻在昌興都中圍觀的民衆中看到了他。”
“你怎麼知道那就是安向禮?你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兒臣……確定。”我想了想方接下去說:“兒臣與安向禮自幼相識,他的長相神情,兒臣再熟悉不過了。且那人一直盯着兒臣的臉看,那時兒臣穿着男裝,如果不是極相熟的人,想也不會始終盯着一個人看。”
“那你怎麼知道他和冬珉還有往來?”那口氣裡竟有微微的慍怒。
我方要開口,他卻又說出了下半句話來:“璃鳶,你想清楚,你這一句話,足以讓冬珉呆在冷宮裡一輩子!直到朕死了,他也不能出來。你還要說嗎?”
“兒臣要說。”我感到自己已經有了懼怕,那堂上的人,不再是父親,而是皇帝。當年冬珉就是在這樣的“天威”下一步一步疏遠了他,難道他還不知道麼?也許他也已經不再把我當成小女兒而只是異國的皇后了……
“兒臣去天牢看安向禮的時候,身邊只帶了綠帛一個人。綠帛家與安家世仇,自然不會說出去,而當時天牢的獄卒亦已被兒臣支開了。兒臣給安向禮□□的事情,只有三個人知道。兒臣沒有說,綠帛不會說,那麼冬珉哥哥只會從安向禮那裡知道這件事情,不是麼父皇?”
“你怎麼知道他知道此事?”
“他便是那樣告訴瓊月的。”我擡起頭:“父皇,他向瓊月說的話,句句都是諷刺兒臣,這都無所謂,但……他仍然與安家餘孽有聯繫,卻足以威脅皇朝。所以,兒臣特來稟報父皇,請父皇多留心。”
“安家餘孽?”似乎有一絲隱隱的笑容在他脣邊浮現:“你是說安向禮嗎?朕沒有記錯的話,當年也是你,跑來求朕要朕不要將他和他父親一道車裂的。怎麼,今天你居然用‘餘孽’來形容他了?”
“……當年兒臣囿於私情。安向禮雖與兒臣有仇,到底幼小時候也是一同玩耍的友伴,兒臣不忍心見他慘死。可是如今他沒有死,就該安守本分做一個小民,他卻仍要與宮中貴人聯繫,不知道是不是包藏着禍心,那便是餘孽。”
“你想讓朕怎麼樣?把他抓起來殺掉,把冬珉的皇子位也奪了趕出宮去?璃鳶,做什麼事情都不要太過分。”
“父皇沒必要對冬珉哥哥做什麼,但是,安家斬草不除根,遲早還是禍患!”我知道他已經不快於我的堅持,以爲我在落井下石了,可是我卻鐵了心要堅持到底。他總不能一怒之下斬了郜林汗國的可敦吧。
“阿鳶,朕再問你一遍,你是一定要和冬珉作對到底嗎?”他已經站到了我面前,面色沉沉如霜。
“兒臣不和誰作對,但是,誰和大延江山作對兒臣便一定和他作對到底!”
“別忘了。”他轉過身道:“你現在已經不是大延的公主了,你首先是郜林汗國的可敦。不要提大延江山,這和你已經沒什麼關係了,以後也不會再有關係。大延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那時候你護着瓊月,別以爲朕看不出來……這樣的事,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你回雲上宮好好養你的病,之後就回郜林汗國去。”
他的話,宛如一根根針,重重刺進我心裡。他以爲我是要奪權麼?我何必要大延的帝位?我擡起頭,正要說什麼,卻剛好對上他的眼睛。
之後,他一字一頓地對我說:“不要恃寵生驕,朕最後警告你一遍。”
“兒臣還有一句話要說。”我倔強地擡起頭,直視他眼睛——這已經是大不敬了,然既然已經如此,又何必再拘謹?
“說。”他聲音沉沉。
“父皇可以不信兒臣,不過,不滅安氏餘孽,便是您百年之後冬珉哥哥即位,江山也不一定能姓延。兒臣謝恩。”我笑得冷,朝他磕了最後一個頭,起身便走。
我不知道他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玄正宮裡,被自己的女兒拋在身後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也許,他根本也沒有感覺,反倒是我感到自己被父親丟下了。
我即將跨出宮門的時候,背後傳來他已經蒼老了不少的聲音:“雲上公主,你明天就返回郜林汗國,朕不想看到你,一天都不想!”
我的牙齒咬進了脣中,帶着腥味的疼格外劇烈。
“兒臣遵旨。”我朗聲道,回頭行了一禮,隨即提起裙襬跑了出去。
他不想看見我,那我走就是了……反正我也嫁走了,延氏怎麼樣與我還有什麼關係?
返回雲上宮,我一個人悶悶地一句話也不說,瓊月見我如此,以爲我是生了她氣,還跑來向我求饒,只道姐姐別生氣,瓊月再也不聽大哥哥的瞎話了,而我卻不爲所動,她便又是賭咒又是發誓的,鬧了半晌才讓那被關了半日,剛剛放出來不久的阿嬤帶走。
阿嬤帶着瓊月即將出門的一刻,我輕聲喚住了她:“明日本宮便要走了,你要看顧好小公主。”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才點點頭:“這不消雲上公主吩咐,是奴婢的本分。”
“要看顧好。”我加了重音:“宮中的事情,都不要讓月升公主牽連進去。”
她這才意識到了什麼,鬆了瓊月的手,跪下來連連磕了九個頭,終於走了。
這會是我在延宮呆的最後一個晚上麼?我站在雲上宮的宮院中,看晚霞染滿天邊,宮柳臺花依依動人,竟忍不住想流淚。
我出生在這裡,長大在這裡,我以爲這裡是我隨時能躲藏的港灣,卻不料我已經再也不屬於這裡了。
我的家已經在那遙遠的郜林草原,那白色宮帳之城裡。
如果是這樣,那麼,今晚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做。這件事,誰都不能知道。
當日晚上,我拔下頭上的金釵,隔着厚厚的帷幕,插在了一個小孔中,緩緩撥動釵子,一個僅容一人進入的口子便在我榻邊出現了。
今晚本來是緹金值夜,但我明日要走,便遣她將藥包全部配好,估計她要很晚才能回來了。剛好便於我偷偷拿出白璽來。
然而,當我到了那秘室,才發現找到白璽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無數的盒子箱子裡堆着無數的金銀珠寶,那一塊小小的璽會在什麼地方呢?
耀目的珠光寶氣裡,我正在苦苦尋覓,突然聽到身後有什麼響動。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腳步聲。
我身上帶着護身符,自然不怕鬼,可是,如果那不是鬼,或許會更可怕。
會是誰呢?深更半夜進到這裡來的,定然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角色。那腳步聲不輕不重,甚至聽不出來人是男是女,顯然是故意隱瞞了的。
這地道會不會還有另一個入口?否則,那人是從哪裡進來的?難道是我寢宮的口子?可是,可能發現的人只有緹金,而緹金何須如此隱瞞自己的腳步聲……
似乎那人也停下了腳步。
我感到自己猛烈的心跳,一下一下,甚至能搖撼我的身體。
許久,那邊終於露出一個人影。我瞬間便怔在了原地。
他是怎麼來的?怎麼會是他?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驚詫,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怎麼,公主殿下,猜不到臣還活着?”
“……當然知道你活着。本宮走的時候看到的那個無禮盯視本宮的人,不就是你嗎?”我恨恨道。
“無禮?是,‘微臣’當然無禮……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管什麼禮不禮的?”他輕蔑地一笑,竟然照直朝我走來。
密室雖在地下,但四周牆壁上都嵌滿了夜明珠,微綠的瑩光下,安向禮的臉格外可怖。
“你來幹什麼?”我強自鎮定膽氣,那人是安向禮啊,他不會害我,不會,我在心中默唸,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輕鬆些。
“你來幹什麼,我便是來幹什麼的。”
“你說本宮來幹什麼?”我不信他已經知道白璽的事情,便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裝傻麼?公主,你就一直相信你在我面前裝傻就能裝好?”他那嘲諷的神情更盛,竟是一副對我滿滿的厭憎:“都這麼久了,你還相信我還是當年的那個蠢貨?相信你,是不是等你再賞我一份皇家御用的□□?”
“你……”我退後一步,他已經不是那個安向禮了,他不是和我有幼年情誼的向禮哥哥,而是我的敵人。
“還是,再去遊說你父親把我當安家殘黨斬盡殺絕?”
我已經說不出話來。我自覺什麼都沒有做錯,可是,他這樣質問,我卻只覺對不住他得很。說到底,在我每次“迫不得已”的選擇裡,被犧牲的都是他……
“對不起。”我輕聲道。
“你說什麼?”他笑道:“對不起?我是聽錯了嗎?你還知道對不起?對不起算什麼?你對不起誰?”
“我……我並不是想害你。”我低頭,不敢碰上他的目光,那是仇恨,但似乎還比仇恨更復雜一些。
“不是想害我?你對我家的恩情厚意,幾十口人除了我全部死光,安氏永不能再參加科舉……這些還算怪得到你父親頭上的話,你在天牢裡給我死藥又算是什麼?就算那是你爲了我不再受辱,那你昨日去告訴你父親要把我趕盡殺絕,這難道不是想害我?”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也大了起來。眼睛紅得似乎要淌出血來:“我自問從沒傷害過你,你爲什麼要對我這麼狠心?”
“你沒有傷害過我嗎?”我突然擡起頭:“那收買將軍想殺了羽瞻的不是你嗎?當真以爲我不知道?那小金錠是用來賞臣子宮妃的,除了你還有誰非要他死?!”
“是我。”他毫不諱言:“可惜他沒死,而且,看來一時也還死不了。我何其愚蠢!以爲他死了你就會嫁給我,可是沒想到啊,你一直拖一直磨,就是爲了等到你父親向我安家下手。拋除這個我對你可有哪點不好?延璃鳶,你何曾有半分良心!”
“對我好?”我突然想起一事,瞬間心下了然:“想要纂奪延氏江山也是爲我好麼?”
“我當了皇帝的話,讓你當皇后也不是不行。”
他當真想要纂位?!我雖強自鎮定,無奈不斷顫抖的嘴脣已經出賣了我極度驚慌的內心。
“怎麼?在這花花江山當皇后,不比在大漠北國當可敦好?我什麼時候可都在爲你考慮……延璃鳶,自己想清楚。”
“你有什麼資格當皇帝?”我臉上漸漸浮現出一個嘲諷的笑意。
“便在這間密室裡了。”他似無謂地一笑:“白璽不就在這裡嗎?”
他真的知道白璽!爲什麼會這樣?我咬緊了牙齒,裝出一副懵懂的樣子看着他。
“何必呢?”他的笑容是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你不知道白璽?布日古那小子不也讓你來拿麼?你若是不知道那玩意是幹什麼的,想必也不會答應他……怎麼,還要裝?你這樣子可真乖巧可愛啊,不知道你的人,怎麼也想不出這桃李面下的蛇蠍心吧!”
他恨我?我一時亂了方寸。我該拿他怎麼辦?
他卻又朝我走了過來,一雙曾經明淨的大眼睛裡複雜的神色裡匿着深深的危險。
“你不要過來!”我退後一步,可身後便是堆起的箱子,再退也已無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