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正宮偏殿的所有窗戶都緊緊地扣合着, 大殿裡雖廕庇,卻沒有半分風。人羣呼吸帶來的混沌氣息無處不在。
成羣的宮女太監在殿內外進進出出,見我也只是行禮或者避讓, 並不因此而放下手上的事情。
我一路上都不敢問那太監冬珉的情況, 怕他以爲我有什麼窺測之心, 只問了問他們是否將有關的宮女太監拘捕問訊。但現下看到那些臉上沒有半分微笑——甚至還有一些潛藏的恐懼的宮人們, 我已經有了預料。
只怕, 冬珉的情況,確實不怎麼樂觀了。
殿中有涼涼的藥氣,本是聞上去便心神澄明的味道, 卻被一種奇異的腐臭味糾纏得令人頗覺不適。
所有的帷幕都放了下來,宮人們引我前行, 倒像是在無盡的迷宮中穿梭。
我站到冬珉面前時, 已經迷了路, 要是讓我自己走,我定是走不出去的——說不定這也是一種防禦, 如果有刺客闖入,這層層帳幔便足以讓不知內情的人繞好一陣子的。
“璃鳶,瓊月果然不在佛庵中,你打算怎麼辦?”他的聲音像是來自地下的世界般,語意森冷, 讓人毛骨悚然。
“臣妹聽皇兄的。”我原本想說去找的, 但生怕他對我生猜忌之心——他的聲音已經很虛弱了, 人在這樣的時候最容易做出瘋狂的舉動。
“聽朕的?”他似乎極度疲憊:“過來……你過來。”
我遲疑片刻, 仍然舉步向他過去, 隔着最後一層明黃色的紗,他的臉看起來已經如死去了那般枯槁。
昨夜我和他的膳食不一樣, 可爲什麼會同時中毒?
想到這兒,我似乎突然想明白了兩份膳食都是用漆金的龍案端上來的用意何在——如果有人要在半路投毒,那唯一保證皇帝會中毒的法子就是在兩份膳中都下毒,倘若那人忌諱我中毒,那便只好放棄毒殺他的願望——也許他早就知道了什麼,只是沒有告訴我。
可最後,爲什麼我沒什麼大事,他卻病成這樣?這無論如何不合常理,倘若要解釋,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裝病。
但更蹊蹺的事情還在,如果菜中有毒,那爲什麼我的銀箸尖沒有變黑?而按路上那太監的所說,那兩個給他試菜的宮女也沒有異狀,莫非是她們也事先知情,並且服食瞭解藥?
如果是這樣,我當真要謝天謝地沒有下人爲我試菜了——否則我只怕也會掉以輕心地多吃些東西,那樣,說不定躺在榻上生死不知的人就是我了。
我思考此事出了神,直到冬珉伸出一隻手,緊緊扼住我的手腕,疼痛才讓我回過神來。
“聽好,璃鳶……如果朕不行了,你一定要徹查此事,寧可錯殺一萬,也決不能讓幕後主使逃過去。”他那充滿仇恨刻毒的眼神射向未知的虛空,聲音也可怕之極。
“主使……是誰?”我分明感到自己的腿在顫抖,不知是因爲害怕,還是因爲這禮服實在太沉重讓我不堪重負……
他臉上突然現出詭異的微笑:“你不知道……麼?布日古……只有……他,他纔有……”
“不!”我不知哪裡生出的勇氣和力量,將他的手甩開:“大汗不會這麼卑鄙,用毒藥毒死你,這不是他的做事!”
他眼神裡的刻毒變成了譏笑:“不……不卑鄙?當年……他如果……不……在……我們大軍的……糧草中……塞進……死地鼠……如何……會有那麼大的……瘟疫?”
瘟疫?
我瞬間想起了那場大戰後昌興都的瘟疫,那時羽瞻的言行還如在眼前——他如預言一樣說起,南方的“黎民受難”也許會是因爲瘟疫,而幾天之後確實傳來了昌興都大疫的消息。
那時我以爲只是巧合,卻沒有料到,這一切都是刻意的設計。死地鼠在延軍的糧草中腐敗,軍人吃了被弄髒的糧食,就會染病,待他們回到昌興都,瘟疫就大片爆發了……
原來羽瞻有這麼深深心機麼,我幾乎不敢相信,可是如果不信,又有誰能找出一個像樣的理由,向我證明羽瞻與那場瘟疫無干?
我呆滯的時間給了冬珉休息的機會,他做了個艱難的吞嚥動作,不知嚥下的失神:“阿鳶,你要知道……公主有三個丈夫……”
我恍然回神,卻被他這話弄得摸不着頭腦。
“第一個……是王朝,第二個……是,光榮,第三個,纔是……丈夫……你,明白嗎?”
我不禁咬緊了下脣。羽瞻逼我與故國決裂,冬珉逼我與夫婿斷情,可我怎麼做得到?
冬珉說的話,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先代君王告訴他遠嫁異國的女兒的,我從小便在書上讀到過。那時我也深以爲然,只道和親的公主確是該爲自己的邦國盡力;可如今,我要怎麼纔算是對得住我的“第一個丈夫”——我的王朝?
也許,有一天我不能掌控它,它就一天不算是“我的”。
我擡起眼睛,望向榻上一夕蒼老的男人:“是的,皇兄,我明白。”
“希望……你能記住……你是……大延公主。”他深深吸氣,覆在他胸口的錦被也隨之高高擡起,隨即癱下去。
可是他這番表演,我越看越覺得虛假。
冬珉絕對不是會甘心認死的弱者,他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絕對不會放棄他已經到手的至高權力,哪怕那僅僅是看上去至高的權力。
更何況,他這番斷續的語句裡,全然聽不出中氣不足,倒像是故意做出的斷續來。只怕那一臉蠟黃也是用了什麼東西塗上去的。
我不言不語,只看着他,不知他下面又要說什麼。
倘若就憑這幾句話,就想讓我交待出羽瞻的什麼安排來,那可是癡心妄想了。且慢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就算我什麼都知道,會爲了他這幾句話出賣自己的丈夫麼?如果我出賣了羽瞻,他冬珉也沒能力保護我,那我豈不是自己找死?
更何況,王朝是他的,不是我的。
他又安靜了好一會兒,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不斷端來藥、水和帕子,服侍他服藥,爲他拭面,殷勤之至。
“皇兄……”我突然道:“若是你有個不測,這些人是不是都得死?”
他一愣,面上顯出慍色,似是不料我敢“詛咒”他。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時可全然沒有停頓了,雖然仍欠了些力道,但流暢程度卻全然不輸以往。
“果然是在試探我。”我輕笑道:“皇兄,您有話就直說好了,阿鳶不是那三歲孩兒好哄。倘若您想說服阿鳶出賣大汗,那暫時是不用想了。現下我手上只有大汗的一點事情可以保我一條命,倘若把這些都交代出去,我哪兒還有命在?”
“朕不會殺你。”他索性也不裝了。
“你不殺我他會殺我。”我笑道:“難道您要說昨天那毒是您下的?爲什麼沒要我的命,反而差點把自己給送去列祖列宗那裡了?”
我見他並沒有立刻反駁,更篤定了中毒並不是他操控的,便接着說了下去:“既然丁勳都能操控宮中之人對您下手,那大汗想殺了我,豈不更是反手之勞?”
“他也不會殺你的。他心裡你的地位……”
“您若是知道他待臣妹情重,還爲什麼要逼臣妹背叛他?人之常情……”
“可你是爲了大延皇朝!”他已經動怒了,我被他突然爆發的氣焰逼得退後一步才站穩腳跟。
正不知該找個什麼理由圓這尷尬的場,他卻突然安靜下來了。
可週圍十多個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的宮女,卻突然擡起了頭,她們相覷的眼神傳遞的,分明是“驚慌”……
我猶豫再三,剛要開口問“怎麼了”,卻也聽到了不祥的聲音。
被重重厚重的帷幔隔住,殿外的聲音原本很難傳到大殿裡頭來。可此時隱隱約約的慘叫聲卻非常真切,並且似乎仍在向這邊不斷切近。
那是怎麼了……是什麼變故呢?
心中傳來的涼意,幾乎把我凍僵在原地,而有這樣感受的人想必不止我一個。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冬珉,他朝着身邊一個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宮女一怔,便飛一樣跑去。那柔軟的襦裙隨着她飛快的腳步聲揚起,裙帶翻飛,不知她如何不會被絆倒的?
我心中才掠過這個念頭,便不禁失笑,現下這情況,我怎麼還能想到她會不會跌倒?如果那進來的人是羽瞻的勢力,倒還好說,可要是丁勳的人呢?冬珉會死,我會怎麼樣……?
那宮女回來得很快,手中捧着的卻多了一把鑲着珠玉的長劍。冬珉已經從榻上坐了起來,一伸手便按住長劍機括。
他動作好快,一道電一樣的劍光瞬時閃過我眼前。
來不及驚愕,來不及避讓,甚至來不及看清,那個捧劍的宮女已經倒在了地上。鮮血從她粉色襦裙的胸口處溢開,在金絲毯上汪成一泓小小的湖。
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神裡有多少驚恐和畏懼——他的劍法何時精進如此?只是片刻,那十幾名宮女,有些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有些正要尖叫,有些已經準備退走,卻都無一例外地倒在了毯上。
噩夢一樣的血腥味瀰漫了這金碧輝煌的小小空間。提着帶血的長劍,冬珉似乎變成了一個我從來不曾認識的人,他順手扯下一片帷幔,擦拭着那閃着幽幽青光的劍刃——有一刻我甚至覺得他和羽瞻有什麼地方非常相似。
他擦乾了劍,眼神冰涼地轉向我,那殘酷和果決,是我從沒在他身上領會到的。
下一個要殺的人會是我嗎?
他應該已經知道外頭髮生的絕不是什麼好事,可難道這就是他殺了所有在場的人的動機麼?
“你不想死是不是?”他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臉上雖病容未退,眼眸裡卻閃出懾人的光。
我的身體在抑制不住地戰慄,終於搖了搖頭,動作雖慢,卻極其堅決。
我不要死,他這麼問我,說明我應該還有一條活路。只要活着,怎麼都可以——我還沒有得到我想要的一切,還沒有和羽瞻言歸於好,怎麼可以就這麼死掉?
“那就毀去你的眼睛。”
我一愣,不知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我聽錯了——爲什麼要活着就得毀去眼睛?
“你不該看到朕要做什麼。要麼你像她們一樣死,要麼,就毀掉你的眼睛。”
“可不可以不這樣,皇兄?我發誓絕不向任何人透露你所做的任何事……”
“朕給過你機會,倘若你把布日古的安排告訴朕,朕也好,你也好,就不會走到這破釜沉舟的一步。”
他的言下之意,仍然是要我自毀雙目。
“如果臣妹現在告訴皇兄大汗的全部安排,您能不能饒過……”我決心胡扯一通,只要能說得圓,他暫時應該不會查證的,而拖一時是一時。
“現在晚了。”他的眉峰猝然皺起,眼中兇光大盛:“都已經到殿門口了,你還指望拖延嗎?!要麼你自毀雙目,要麼……朕這長劍,一不小心可難說會不會傷你性命!”
我打了個冷顫,伸手,拔下頭上的一支釵——我不是民間那些遊俠,身上只有這麼一支釵還算得上利器,憑它又如何能與冬珉那長劍相抗?
可當真要自己戳瞎眼睛麼?那我今後怎麼辦……我顫抖的手捏着那釵逼到眼前,卻無論如何也不忍心就此刺下。
“快些!”冬珉的催促益發蠻橫,劍尖也微微揚起。
威脅,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