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不多言, 徑自離開了。
他的背影依然挺拔。不知是不是我眼淚盈眶的緣故,我卻覺得他的身影有輕微的搖晃,像是喝醉了的樣子。
我就這樣目送他離開了我的視野, 才終於忍着疼痛轉回身去, 一步步走回在前庭等待我的茨兒和軍士們那裡去。
他們並不多問, 也幸好他們沒有多問。
半個時辰後, 我們已經回到了李彥裕的大營。所有的人都已經準備好了, 馬上就要班師還朝了。
可是,就在動身的一刻,卻有士兵驚懼地叫道:“看!王府那邊起火了!”
臨薊城的大火昨夜就滅了, 王府上升起的濃濃黑煙在晴空麗日下清晰無比。李彥裕勒過馬頭,皺起眉:“殿下, 您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情麼?”
“……郜林人乾的。”我一句話都不想說, 然而人問了, 我就總得答:“不必管了,走吧。”
他果不多言, 撥轉馬頭,便帶隊向南進發了。幾萬軍隊的人踩馬踏,在官道上揚起了滾滾的黃塵,走不了多久便再望不見北方的臨薊城了。
我狠狠心,轉回頭, 不再北望。馬蹄聲如擂鼓, 盡是朝南行。
數日後, 抵達昌興都。
冬珉對將士們的封賞很重, 但丁勳謀反一事卻說仍要再審, 只將他下了天牢。轉頭又命我住在昌興都東七十里的行宮安室宮,無詔不得入京。
我接旨謝恩, 卻並不甘心就此算了——冬珉防着我,卻把有最大威脅的丁勳給留下來,真不愧是千扶萬扶都扶不起的難得昏君!
“公公,煩請替本宮告訴皇兄一聲……本宮有機宜要事得面稟他,事關社稷安危,公公一定要通傳到啊!”
那穿着大總管服色的太監應了,卻並無鄭重之色。我自是知道這些人最擅的便是見風使舵,眼看冬珉不待見我,怎麼會替我帶話?江山傾覆和他一個太監也沒多大關係。到底如徐公公一樣的人物,在這些奴才間是極難見的。
我身邊並未帶着什麼金銀,想來想去唯有頭上一支鳳釵上嵌着一枚大珍珠,約莫最值錢。便伸手將那釵子拔下,交予那太監:“這小東西不值幾個錢,請公公笑納吧。小人作祟,以致皇兄對本宮頗有成見,求公公多替本宮美言幾句。”
那太監想也是識貨的,見那一顆珍珠有拇指般大,頓時改了態度。雙手接去,緊收進袖中,口裡還道:“怎麼堪得殿下這麼厚賞,奴定爲殿下通傳到……”
我笑:“那便多勞公公了。倘若本宮能與皇兄冰釋前嫌,定不忘公公成全大德。”
他點點頭,隨即向跟來的小太監呼喝道:“還不快命下人替殿下打掃整備?難道要咱家重打你們才知曉規矩麼?”
待得他們都走了,我方抿緊了脣,悄然一笑。
這幾日我心焦如焚,到如今卻也基本想通了。就算我將江山拱手於羽瞻不能討得他信任,到底大權在手也勝過任人宰割。
庸主在位,竊國雖非易事,卻也並非絕不可行。丁勳沒那個本事,不代表我也無法做到。退一萬步講,哪怕敗了,也不過是一死——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可戀?死也就死了,至少那邊還有父皇母后不會防我疑我。
“殿下,安室宮中有新的衾被,您是還用大汗那一套,還是……”卻是茨兒在我身邊突然問這一句,倒嚇了我一跳。
“用新的。”我毫不猶豫。
“那大汗那套怎麼處置?”
我原想說毀了,但終究捨不得,出口便是“收起來。”
她應了,正要走,我又急忙叫住了她:“且慢!”
“怎麼?”
“把大汗賞的被子還鋪在榻上吧……另外,取些繡線絲布和剪刀來,本宮閒着也是閒着。”
她笑笑,轉身而去,許是以爲我到底難放下——其實,我是要把那書信拆出來。
他雖說過那書信的內容和他所說別無二致,但不親眼看看,我終究是難以忘懷。更何況那多少也是他的親筆信,能再看看他的字跡也好。
當日晚上,趁着夜深人靜,我一邊在心底笑嘆自己癡傻,一邊操着那剪繡線的小剪刀,小心翼翼地挑開縫着被子的絲線,終於將那信拿在手裡。再將那破口縫好,雖然東一針西一針的亂七八糟,但若不細看也看不出什麼破綻,這才終於放下心來,纔敢看那信。
不過,看了幾句,我便後悔了。這信的言辭比他那天說的話還激烈,口口聲聲指斥我背信棄義,竟是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了的憤怒……
這還不如不看。我苦笑,將信紙按原樣摺好,湊近燭焰,火苗立時竄了上來。
待它燒盡,我推開窗,希望燃燒的氣味快些散去。夜風清涼,竟將我披着的外衫吹得飛了起來。我打了個寒噤,急忙躺回榻上,蓋了被,終於暖和了些。
可是第二天,我仍然傷風了。頭疼不已,噴嚏連連。
行宮之中並沒什麼人待見我,只見茨兒一個人忙得陀螺似的轉,另幾個小宮女卻閒得嗑牙花,竟坐在我都能看到的亭子中抹牌玩兒。
我想發火,喉嚨卻疼得說不出話來。轉念想想這幾個究竟只是行宮中的人,也不能服侍我多長久,索性由她們去了算。
只有一點我不放心——那太監什麼時候才能把我囑託的事情告訴冬珉呢?按他的職司,應該是經常能隨侍皇帝的吧。冬珉作爲一個君王,再怎麼昏庸也不可能將關係他江山的大事置之不理,便是再不信任我都該見我一面,聽聽我怎麼說纔是。
心中忐忑不安,身上又燥熱不適。如此折騰了兩天終於痊癒,連我都發現自己瘦了一圈。
葡萄鏡裡的那張熟悉的面孔,竟因此脫出了尖戳的下巴,眼睛也大了不少,倒是又變回結婚前的那副樣子了。只不過沒了飛揚跳脫的神色,眼神沉沉,連自己都看不透那裡藏着些什麼。
我輕笑,同時又嘆出一口氣來。近日的心緒實在是起伏不定,時漲時落,難以捉摸,唯有一個願望越來越清晰——不管用什麼辦法,我都要回到羽瞻身邊去。
而爲了達成這個目標,現在我唯一知道的途徑,就是把權力從冬珉那裡奪過來。
這樣想想是容易,但若是冬珉始終不見我,我該如何下手?
我伸出指尖,觸着銅鏡中那張沒有情緒的容顏。金屬幽微的涼意透過皮膚傳入身體,似乎能讓我的心安靜下來。
便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茨兒獨有的、飛快卻均勻的腳步聲,她氣喘吁吁的聲音隨即響起:“殿下,您快換衣服吧,皇帝陛下要召見您了。”
我大喜,急站起身,不小心撞翻了妝臺上的脂粉盒。那白底丹釉的瓷盒子啪嗒一聲摔得粉碎,卻把我從狂喜的恍惚中給震醒過來。
這次召見,雖然可能是我改變被幽閉於行宮的最好機會,但也有可能因爲說錯話辦錯事,而被壓入地獄,難以翻身。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重坐下:“戲雪,替本宮梳頭上妝。”
茨兒似乎已經對這個名字陌生了,愣了一下,才應了一聲。
我看得到,鏡子裡她的手在不斷地顫抖。
“就還叫戲雪好嗎,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還和從前一樣。”我輕聲道。
鏡裡映出她的臉,終於緩緩點頭。
“這樣臉色不好。”待她停了手,我輕聲道:“你沒有給本宮上胭脂。”
“哦?”她這才拍着手想起:“奴婢都急忘了……”
“別急。”我笑着拍拍她的手,也是給自己安神。
待我出了殿門,見得冬珉派來接我的車轎,卻實實吃了一驚——那是我做公主時候的繡車。
我認得出這車,是因爲我曾說過自己更喜歡鳳凰,父皇便下令公主車駕上的帳幔換去,新掛上的真是隻有皇后才使的鳳紋綢幔。只是爲了和母后的車相區別,這綢幔是淺青的,鳳凰亦是由硃色線繡出。
這青底丹鳳幔,天下再無第二件。
冬珉用這車來接我,是要表示他對我的看重麼?車駕逾矩乃是大不敬之罪,父皇許我用鳳紋,乃是緣於寵愛。可是冬珉也許我用,是不是要向我表示——就算父皇已經仙逝,大延皇室仍然把我當作最珍貴的公主?
這算是一種討好麼,還是一種利用?
踏進這繡車中,我心意滾蕩,竟是片刻難平。伸手撫觸一處處精緻的刺繡,鼻子一酸,竟掉了淚水下來。
這是我的父皇還在的時候,他親自賜予我的東西……如今器物猶存,人卻在何處?
我的父皇,他不會再回來了。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會無限包容於我,連他爲我親自選出的良婿,亦難以毫無猜忌地與我共度一生。
觸景生情,原本便難堪。如今我臉上着了嚴妝,一流淚,更是衝得不堪。
茨兒——也許還該叫她戲雪,從繡車的一角取出了脂粉盒子,細心替我補了妝。描下最後一筆,她蹙了眉道:“殿下,可千萬別再哭了……皇帝陛下該不高興了。”
我點點頭——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哭,如果沒有人安慰我的眼淚,哭有什麼用,哭給誰看?
既然沒人要看,那就不如不哭。
繡車外面的聲音逐漸嘈雜,想是進了昌興都了。今日也許有市集,我雖聽不清他們在喊什麼,但來自人間的熱鬧,卻終於給我添了一點兒勇氣去振作精神,應對即將到來的盤問。
車駕終於停在重重宮闕的側門邊。除了有盛大儀式時,宮城的正門是不會開啓的,可就在最外一道宮門就要我下車,這種事卻從來沒發生過。
所以,若沒有那幾個引路的宮女,我也許會在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宮城中迷路的。
但這規模宏大的華麗建築羣,卻總讓我有一種奇異的疏離感——這裡和父皇爲帝時的氣氛大不一樣。也許是因爲國勢的衰微,也許是因爲新帝的無爲,這偌大的地方被一種陰冷的死氣罩住,讓人透不過氣來。
是缺乏了什麼東西呢,也許是孩子?如果這宮中有幾個小孩子,說不定就會有活潑得多的氣氛。
父皇只有兩子一女,已經是子嗣單薄了,可冬珉即位這幾年,後宮的妃子竟一個孩子也沒有誕育。確實不是什麼好兆頭——人們總說,一個王朝快要破亡的時候,皇室就會首先衰敗下去,這話也許不假。可是,大延朝的皇室衰微不知怪誰,可王朝破滅,一定是有我這個公主的作用的。
從側宮門,轉過一重重殿閣,終於到了玄正宮的配殿,冬珉居然在那裡等我。要知道皇帝接見臣子時幾乎都在正殿,便是再隨意,也會選御書房之類地方。配殿是皇帝休憩之所,他讓我去那裡見他,還真是擺足了“一家人”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