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咱們……”
“沒有聽見嗎?殺。”
吐出那個字之後,我咬到了自己的舌尖,血腥味瞬間在口中彌散開來。
看着士兵們彎弓搭箭, 那些衣衫襤褸的百姓紛紛倒在自己國家都城的城牆前時, 我分明覺得那千萬支箭都是穿向我的心臟一般。尖銳而刻骨的疼痛, 讓人幾乎呼吸不過來。
然而, 不知是百姓們人數太多, 還是弓箭手手下留情,越來越多的人已經走上了那高高堆起的屍山。原本澆下去的水已經成冰,爲首的人走不了幾步便會被射倒, 然後沿着冰坡滾下去,有人被他的屍體絆倒, 但後來的人, 卻在白戎士兵的弓箭威逼下一步不停地往上走。
我看着一個個活生生的大延百姓在自己的軍隊手下變爲冰冷的屍體, 永遠躺倒在都城前面,真覺得這時時刻刻都是莫大的煎熬。望一眼, 那百姓竟如蜂如蟻般涌來,約莫還有幾萬人。
也許白戎人在資州並未屠城,而是將資州百姓都驅趕來此了?這麼想來,他們爲什麼不第一天就趕着大延百姓向前也有了解釋——百姓的行進速度不比軍隊,這些百姓估摸也是纔到這裡不久。
我巴不得這場殺戮馬上就結束。我們殺資州城的百姓, 這算是什麼事情呢?這不是戰功, 而是罪孽啊!
可是, 若是等把這些百姓統統殺完……那也需要至少一整天呢!離我近的幾個弓箭手已經是邊流淚邊放箭了, 就算不把所有人都查一遍, 我也知道他們開弓時心中有多麼痛苦。親手殺死自己的同胞,殺死本來該殊死保護的人, 他們一定比我更羞愧也更煎熬!
“停下!”我終於受不住了,尖叫一聲,便靠在了戲雪身上。我幾乎沒有站住的力氣了,淚水順着臉頰滑下,卻迅速被寒風吹成了冰片,皮膚上留下的是冷得刺骨的痛。
而弓箭手們似乎盼我這句話盼了很久,只一瞬,方纔仍疾發的箭雨,即告停歇。
白戎人並沒有跟過來,只是遠遠地用弓箭威脅這些百姓,難道就不能有個辦法救他們嗎?我的心臟像戰鼓一般急速跳動,目光落在城牆下幾條粗大的麻繩時終於撈到一個主意。
“把麻繩拋下城去!把他們拽上來!”我對着李彥裕嘶喊,聲音幾乎都劈了。
“來不及的殿下……”他雖這麼說,卻對沒有拿弓箭的幾個士兵揮了揮手,那幾個人瘋了一般衝到麻繩跟前,擡起繩便返回來,將那繩子一端垂下了城牆。
“能救幾個是幾個。”我的呼吸急促,臉也滾燙起來:“總勝過讓他們都送死的好!”
已經不用我再吩咐了。除了必要的戒備着的弓箭手之外,剩下的士兵都在拉拽三十多根垂下城牆的巨大繩索。第一個被拽上城頭的是一個小男孩兒,待他站穩鬆手,看了我們一眼,想說什麼,卻軟軟地栽倒了。
“快點,把這孩子拖下去……找個寬平地方安置他們。”李彥裕向士兵們吩咐完,又轉向我:“殿下,您真的得去搶糧了……昌興都的百姓家中說不定還有存糧,這些難民卻是要糧無一顆要錢無一枚,不開倉賑濟他們會餓死的。”
我點點頭,道:“現下城牆這邊需要本宮守着麼?若是不需要,本宮就去吩咐賑濟的事情了。”
“臣代這些災民謝殿下大恩大德。”他盔甲在身,仍然拼了全力弓下腰來,行了個禮。
“……本宮倒是要對這些災民懷有歉意呢,”我低聲道:“剛纔那一陣箭雨,射死的未必就沒有他們親友……若不是本宮一時糊塗,也不至於讓他們死在自己的都城城下……”
說話間,又有十數人被拖上了城牆。但無一例外的是,他們一上來就昏了過去,就是最強壯的,也只撐着向我們磕了個頭,還沒再站起來,便昏倒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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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怎麼了?”李彥裕納罕道:“都是餓的?”
“難說。”我抿脣道:“白戎人自己都沒有糧食,如何能給大延的俘虜糧食吃?”
他長嘆了一口氣,再次彎腰行禮:“殿下,請您快去督促放糧吧!臣在這邊守着,沒事兒的。”
“那本宮就走了,過會兒派幾個將軍來協助你守城……你都幾夜沒閤眼了,再這麼下去,你要是病倒了,這昌興都只怕也危險……”
我話還沒說完,城下突然又響起了慘叫聲。原來白戎人便在大延士兵忙着拖拽城下百姓時衝了上來。揮着長刀的騎兵還沒到近前,箭矢卻紛紛而至,那些站在百姓隊伍後部的人中箭倒下,一瞬間,哀聲撼天動地而來。
“狗孃養的!”李彥裕恨恨罵了一句:“弟兄們,開弓,和這羣畜生拼了!”
我被他晾在一邊,一時也不知是把沒說完的話說完好,還是閉嘴徑自去督辦放糧之事好,頗爲尷尬。戲雪輕拽我衣裳,我才醒悟過來,漲了個紅臉,轉身登車而去。
“殿下,要糧商開倉賑濟之事,您讓大臣去辦就好。”戲雪點燃鸞車上的火爐,車中終於有了幾分熱氣:“您還是先回宮歇歇……”
“是你自己想歇吧?”我瞥她一眼,說話時雖帶着幾分譏嘲,但見她臉色青白,話一出口,便又後悔了。
她垂了頭,眼淚卻分明在眶中打轉:“殿下,您就算熬垮了身子,外頭的白戎人也不會退走,您這又是何苦……”
“我若是不把自己往死裡累,如何能把那個丟下都城丟下江山一個人逃命的昏君……”
我真是累糊塗了,居然把這話直說了出來!直到提到“昏君”二字,才醒悟過來自己都說了什麼東西,急忙變口道:“給皇室丟的面子掙回來?”
不知道戲雪看出來這裡頭的玄奧了沒有,她只是頗爲無奈地一笑:“殿下,您是您,陛下是陛下……他的所作所爲,昌興都的百姓知道,您的勇氣和擔當,難不成百姓就不知道了?他們不會遷怒於您的。更何況,還要仗着您守着昌興都呢。”
“這……這孩子,真真是氣死人了。”我本想罵至琰一句,但不管戲雪怎麼與我親近,讓她知道究竟不如不讓她知道保險,是而再次改口:“大延皇室是造了什麼孽,居然立了這種膽怯自私的君王?!”
“……本就不該他繼承皇位的,他是殷婕妤生的啊,按理說哪兒有資格上這寶座?”戲雪似乎是鼓了勇氣才說出了這句夠她砍一百次腦袋的話:“殿下,您當年讓殷婕妤對抗安貴妃,其實就已經是看走眼兒了。她向來就是個見風使舵的小人,有這樣的娘,還能沒有這樣的兒子嗎?”
提起殷婕妤,我想想她的事,倒還真覺得至琰行事頗有他母親的風範。從不考慮後果,什麼昏招損招都敢出。聰明是聰明,卻不知會不會就把自己折在這聰明上呢?
但戲雪又說到“什麼樣的娘”時,我心中卻頓時不是個滋味了。我母后雖然身份夠尊貴,說到底卻是郜林西面汗派來大延的奸細——我呢?我也算是個奸細麼?
“殿下,不是奴婢說,這皇位若是您坐,說什麼也輪不到這種事兒發生的!弱主纔會被強奴所壓呢,不說先帝爺在的時候,就是廢帝在位時,白戎又哪兒有膽子東進?如今白戎都敢欺負大延,而大延的皇上都跑了——若是這事兒讓祖宗知道了,只怕皇陵都給掀了去……”
“住嘴!”我喝住她,口氣中卻一點兒責怪之意也沒有:“上頭的人也是咱們妄議得了的?當心讓人告出去,撕了你這張嘴呢。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總會佑護大延社稷的!”
戲雪是何等聰明的人,聽我這不痛不癢的責怪,雖然訕訕閉了口,卻絕無半分畏懼之意,反倒露出一個瞭然的微笑。
她是在借這個機會向我亮明立場麼?
“叫左相徐大人到玄正宮書房,本宮有事要找他商議。”下了鸞車,我便順口向小太監吩咐。卻險些把朝堂上那位孤高耿直的老大人和從前父皇的徐公公給攪渾起來,這纔想起我還有事兒忘記吩咐柳公公。
在徐大人到達玄正宮書房前,柳公公已經悄沒聲兒地溜了進來:“殿下,您有什麼吩咐?”
“是皇上的事。”我也壓低了聲音:“他現下怎麼樣?”
柳公公搖搖頭:“老奴不知,據說傷挺重,但暫時應該是沒事兒的。嶽州就算再缺醫少藥,也短不了皇上的藥……”
“就算藥再多,也不能把他給治好。”我輕聲截斷他的話。
他一愣,隨即諾諾:“殿下的意思是……讓皇上他……”
“現下他不能駕崩,但是,這邊打完仗了,他也不能活着回到昌興都來,明白麼?”我的聲音很小很小,卻看見柳公公的額上瞬時沁出了汗珠。
“老奴遵旨……可是殿下,之後的事情怎麼處理?”
“之後的事情?”我一愣,隨即笑道:“大延的江山總得有個人來坐,但那是之後的事兒了。最重要的是,穿龍袍的一定不能是那個敗家子!”
他還要說什麼,外面小黃門卻咳嗽了兩聲以示有人來。
柳公公立刻板正了臉色,繞到我身後站好,還不忘用寬大的衣袖拭去汗珠。這一切做完,外面響起了一個蒼老卻頗有精神的聲音:“臣徐盛餘覲見長公主殿下!”
“請徐大人進吧。”我掛上含着愁苦的勉強笑容,看着那老大人進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