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沈榕帶來了好消息。
雖然沈棠早就已經認定,憑弟弟鍾靈毓秀的氣度以及這些日子所下的苦功,必然能贏得太學院曹大人的認可,但直到沈榕興高采烈地跑了來報喜之時,她的那顆忐忑的慈姐心,纔算真正地落了地。
沈榕的眉間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悅,他晶亮的眸子閃閃發光,像極了天上的星星,“曹大人見了我,問過幾個簡單的問題,便答應收我爲弟子,當即去請了太學院的李大人,劉大人等前去他府上作個見證,開了香,行了拜師禮。還留祖父和我在他府上用了飯。”
這便是說,曹大人對沈榕很滿意,既已開香拜師,那師徒名分就算是定了下來,能成爲太學院首座曹文顯曹大人的弟子,沈榕的將來不管是不是出仕,都將順利許多。
沈棠笑意盈盈地聽着弟弟講着今日的見聞,聽他講着曹大人家的格局,曹夫人的慈愛,李大人的幽默,劉大人的嚴肅,不知怎的,她的心中有些羨然。
有多久了,自己成爲這深宅大院中嫺雅沉靜的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靠着府中還算豐富的藏書過活,拼命地汲取着書上的各種知識,只希望在將來某天需要用到的時候,能夠不捉襟見肘。
空有滿腹的學識,卻連一個大儒都未曾見過,沈棠忽然生出一絲惆悵。
這時,沈榕忽然道,“原來曹大人,竟是曾外祖父的弟子呢!他與外祖父算得上是同門師兄弟,兩人的關係頗爲親近,只是後來外祖父辭官回了淮南,相隔千里,少了走動,這才疏遠了起來。”
沈棠的臉上現出一絲驚訝,曾外祖父方遠山,學問斐然,曾爲帝師,當代這些文豪大儒多得到過他的指點,這並不奇怪。
但曹大人自稱是曾外祖父的弟子,卻有些奇怪了。
大周朝,注重尊卑禮儀,拜師是一件極隆重之事,必然要請幾個見證,開了香壇,磕過頭行過禮,纔算是入了門,也方纔有資格以師徒的名義來稱之。
曾外祖父方遠山除了先帝之外,確然收過幾個弟子,其中卻並沒有曹文顯這個名字,曹大人又爲何要說自己師出方遠山,與外祖父乃是同門師兄弟?
她疑惑地問道,“祖父是否知曉曹大人與方氏的淵源?”
沈榕搖了搖頭,“當時祖父聽了曹大人這話,頗爲驚訝,但祖父卻並未多問。我心裡想着,姐姐自有神通,說不定知曉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所以才急着趕回來問你呢!”
沈棠笑着拿起帕子甩了過去,“去,早上說笑了一句罷了,你還記着呢!你姐姐哪有什麼神通,只不過是剛巧知道祖父的脾性罷了。這會,還來打趣姐姐?”
沈榕一幅求饒討告的模樣,“榕兒沒說謊話,姐姐在我心中,可真是神通廣大得很呢!”
沈棠捏了捏弟弟的臉,“既然曹大人主動向你提起這段淵源,又收你作了弟子,那麼以後,他自然就會把這事告訴你的,你又何必心急?”
沈榕笑嘻嘻地說,“我這不是想到姐姐這邊,討個好賣個乖嗎?”
姐弟兩個說笑了一陣,沈棠忽然問道,“你這幾日突然精神好了起來,祖父可有問起?”
沈榕想了想,“祖父說,過幾日會給我找一個武藝高強的師傅,教我騎射。”
沈棠微微一嘆,自己姐弟兩個的手段,在老奸巨滑的祖父面前,還是不夠看啊,這謊言,人家連拆穿的口舌都懶得多廢。
不過這樣也好,有了祖父請的師傅,就算弟弟一日日地變強起來,也不容易惹人注目。
她細細地囑咐着沈榕,“你被曹大人收爲弟子一事,不出明日,怕是整個京城都要知道了。這是件好事,卻會帶來很多麻煩。想要入太學院的貴介公子無數,但獨有你,卻順順利利地拜入了曹大人門下,羨慕的人多,嫉妒的更多,你以後可要多加小心些。”
沈榕鄭重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再過幾日,便是百花會了,沈榕也在被邀請的名單之上,他初入京城的社交場,人生地不熟,再加上突然成了曹大人的弟子,一下子就站在了風口浪尖之上,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莫說別人了,秦氏和沈鬆,就需要時刻防備着。
沈棠有心想要照看弟弟,但怎奈百花會上男賓和女賓是分兩處地方接待的,輕易見不了面,長姐如母,不知不覺她便嘮叨了起來,“這幾日,小心着點沈鬆,他若再敢欺負你,你就不必再客氣了。”
沈榕笑嘻嘻地說,“姐,你就放心吧,這兩年他雖然常常欺負於我,但他卻都沒能討得了好去。他那花拳繡腿,對我而言,實在是撓癢癢的份量都不夠,但我讓他摔的,撞的,可都是結結實實的。”
他俊秀非凡的臉上忽然斂了嬉鬧的神色,認真地對沈棠說,“姐,我們一母同胎,幾乎同時落地,我雖然叫你姐,但卻只比你小了半刻鐘,你是嬌弱的女子,本來就該是我這個男兒來保護你的。但這些年來,卻一直都是你在支撐着我,引導着我。如今,榕兒長大了,有了擔當,該輪到榕兒來保護你照顧你了!”
他的表情凝重而嚴肅,他的目光堅定而認真。
沈棠望着他許久,許久,終於眼角的淚滴忍不住滑落下來,她明明是高興的,但卻情不自禁地哭了出來,剛開始只是大滴大滴地落淚,再後來眼淚就如同決堤的洪水,一發而不可收拾。
她趴在沈榕的肩頭,大聲哭泣着,也不管會不會驚動了別人,也不理會弟弟的衣衫已經被她鼻涕眼淚地全部都弄髒了,她只是哭着,嚎啕大哭,似乎要把她積攢在心中十二年的眼淚一次流完。
十二年了,在這世睜開眼睛之前,她正處於一場極大的災難中,地震壓垮了她工作的那個實驗室,她與同事們都被壓在了重重碎片之下,那種疼痛隱忍壓抑害怕一直持續到她失去意識的那一刻。
她沒有跟其他受困的人一般哭泣,不是她堅強,而是她要保持體力,堅持到活着出去的那一刻。她的事業還剛起步,她的人生正在最美好的時段,卻遭遇到了這滅頂之災,她以爲憑藉着毅力和求生意識,她能夠捱過去的,但她終究沒有等來希望。
她是幸運的,帶着記憶投生到了沈棠這個新生女嬰的身上,能夠再活一世,她對命運深深感激。
本能地,她擔當起了一個做姐姐的責任,因爲沒有母親,所以她甚至把母親的角色也挑在了自己的肩上,對沈榕所費的心力和關愛,有時候,甚至連母親都無法做到。
但他卻說,“姐,該讓榕兒來保護你照顧你了!”
沈棠那顆脆弱的心,忽然像是有了底氣一般,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