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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便想起不久前的羲園裡,他說過的那些無可救藥愛上人的話。
當真的,怕只有我一個吧。
易逐惜,仍然是那個易逐惜。
所謂利用,所謂制敵,便要將自己和敵人都算進去。
而他順水推舟靜觀其變,把他自己算進去,把利用了自己也利用了他的我也算進去。
我想着,已環過他的腰,輕笑:“若不是護我,你本可全身而退。”
“錯。”易逐惜的嗓音柔和響在我耳際,“是本就該只有我一人,全身而退。”
我便嗤嗤笑起來。
笑得分明很輕,卻已有些艱難。
指尖觸及他的背脊,早已一片溼潤的溫度。
不需親眼看,早已習慣觸覺辨物的我又怎會不知。
不是汗,而是血。
大片的傷口,大片的血跡。
——我所站的地方,是一個極其微妙的壁緣凹口。
唯一一個能在這避無可避逃無可逃的天殺陣裡躲過一劫的地方。
往前一寸,便難免被鋼刃傷及,且是由上及下,被從天而降的鋼刃生生割過整個背脊。
“這裡,是我改造的。自然也只有我,知道在這凹口以外,還能留住性命的竅門。”易逐惜的臉色有些微蒼白,聲音低沉悠揚卻聽不出一絲傷痛的痕跡,“不過,也只是留住性命罷了。”
帶着些玩笑似的口吻。
“爲什麼想殺人,卻因爲那人不顧一切衝過來救你,反而亂了心神,做出這樣哭笑不得的事來……”我的視線劃過易逐惜微微黯淡下去的眉眼,便將下巴擱在他高度恰好的肩上,無聲笑,“我來告訴你答案。”
易逐惜沒動沒說話,我自顧繼續道:“你,不如我絕情。”
我說着,越過易逐惜的肩膀看着的,卻是面前的另一些人。
瞠目結舌,似乎仍未從面前打擊中恢復過來,剛剛從石道那頭趕來的譽齊人馬。
看氣勢看神態看目中精芒,顯然是比方纔那波人高出兩三成的功力。
——霜天,真要趕盡殺絕。
也許白綽並不知道我會中途趕回,中途殺入,中途受他致命一擊。
霜天,卻該是早已料到吧。
否則,又怎會放我全身離開。
便是叫我成爲累贅,或許再這般與易逐惜鶴蚌相爭重傷難愈,好讓他一網打盡。
“不要緊,我來。”我索性將手環過易逐惜的頸項,安慰似的輕拍了拍他的腦後。
“你……”易逐惜剛想開口,我便推開了他。
我看着他沉着雙眸中不似虛假的擔憂,也不答話,反是伸手在自己懷中掏了一陣。
方纔流火攢雲造成的傷口,和現在易逐惜背上那片,倒是半斤八兩的慘不忍睹。
不過一會兒,我手中便多了一支比一般銀針粗長,已沾了不少枯紅血色的長針。
易逐惜的臉色,立變。
“不要告訴我,你完全不知道這玩意是拿來幹什麼用的。”我笑。
易逐惜開了開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那神情,分明是已知六七分了。
“方纔被流火攢雲擊中時,恰好傷到了戳入銀針的地方。也就是說,那時候起,這銀針就相當於沒了作用。”我淡淡說着,垂眸,捏着手中長針的力道輕放,卻禁不住,有些顫抖,“玄天蠱聖忍不了了。我也快,忍不了了。”
歪斜着,呯通一聲微弱脆響。
長針,落地。
擡眸,冷冷盯向石室洞口,那羣義憤填膺般虎視眈眈生殺相逼的人。
身前易逐惜的身形一僵。
而眼前那些人,則是不約而同吸了一口氣,甚至有的,禁不住後退一步。
氣勢,立變。
我便挑眉,在心裡嗤笑一聲。
只不過突然染上赤色的雙眸,就這樣叫人害怕麼。
不要緊,我會讓你們親眼目睹,什麼叫真正的可怕。
不再說話。
其實也分不清是不想多言,還是無話可說,或者是已經被殺的**奪去神智。
忍耐太久的,玄天蠱聖的最後逞醒。
不再,不願,也不能遏制。
從身體最深處,透過神經穿過骨髓扎入血脈的力量,狂風暴雨般急漲着叫囂而出。
不知何處來,不知何處去,不知如何止,只能順着那種滅世的力道,攀至人力不可及的武學巔峰。
血中的,巔峰。
眼前人影恍惚,卻一招一式都如被定格,緩慢清晰,隨意擡手回劍,便可立取性命。
至少,我還記得,這一轉身看見的那個人,叫做易逐惜。
肆意砍殺中我一直掛着的笑容,便擴大了起來。
他一定看出來了,我,幾近虐屍。
不爲殺而殺,而是爲了發泄心中對殺的渴望。
將人殺上好幾遍。
易逐惜單肩靠在石壁上,離我老遠距離地看着我,很平靜的樣子。
帶着些不忍,卻分明全無懼意亦全無讚賞的表情。
現在的我,如此強大。
我看着易逐惜,卻突然,只想哭泣。
雖然感覺不到痛感覺不到悲甚至感覺不到生命的存在。
易逐惜的眸色,便沉澱下來。
如此,悲傷。
我如被冰扎,竟是一個清醒。
環視四周,已成了殘屍亂場,一片狼藉。
新鮮的血腥味與故意碾汁成沫般冷血殺伐而堆砌的斷肢殘骸充斥眼鼻。
前方,或許還會有不少譽齊人衝進來送死,我眼前忍不住又是一片血紅。
卻突然,肩上一重。
易逐惜的手,擱在了我的肩上。
“借扶一把。”淺淡溫潤的笑意,易逐惜連個徵詢也沒地先斬後奏,略微吃力地微弓着腰,另一隻手扶着一旁石壁。
仍是無可無不可,雲淡風清的調子。
該說是靜下,還是更亂。
我沒來由就是冷哼一句:“憑什麼。”
聞言,易逐惜微微一愕,似乎也沒料到我會這麼一問。
平平看了我一眼,緩緩轉頭仰額。
望向石道頂部。
我混沌的思維這才發現,此處的天頂大略被方纔的機關一震,也破出了幾個不大不小的通光口來。
也許是剛巧雲開月明,透進了一道明亮光線,再擴展爲數道。
本該是清澈的光線,落進這污濁的地方,也只能染成污濁。
顯而易見的粉塵在那一道道大小不一的光柱裡急躁盤旋着,無頭蒼蠅一般。
易逐惜扶着牆的手,擡起來。
纖長精瘦,略微被灰塵與血漬染成暗灰的指尖,伸進離他身前最近的光柱裡。
那一刻,紛鬧的粉塵便一片接一片,在即將碰觸他指尖的一刻,圍繞而去。
莫名的優雅與淒涼。
如同片片伸手欲接,卻堪堪從指縫溜走的桃花。
和流年。
“就憑,月亮出來了。”
他這樣說了一句,帶着一絲我看不清的笑意。
散射而出瑩如游龍的光線,就這麼靜靜劃過他的指尖,穿進他幾欲貼靠在我頰邊的髮絲,混了那獨有的清茶香,自那濃重欲嘔的血味裡飛揚跋扈,流進我的鼻間。
於是剎那天外水,淹沒一切慾念貪念殺念。
這個角度,只能隱約看清易逐惜被那些光柱盈柔照亮的輪廓一線,濃長的睫毛好整不暇地撲閃着,似在訴說一個夢境。
一如他的劍。
一如那個吻那個笑那抹嘴角氤氳的殷紅。
一碰即碎的恍惚。
恍若虛幻的真實。
再難忘記。
一道光,一道側影,一道從桃花一夢指尖流年淡淡縈繞而出的寂寥與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