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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的清晨,我照例來到段空遊的住處準備混過又一日大好青春年華,卻不想,見到了個許久不見的熟悉身影。
樹蔭下映了一臉斑駁的清俊臉龐瘦了一些,微笑招呼:“許久不見。”
“的確許久了,楓。”我也笑着走過去,對着坐在臺階上叼着草枝的段空遊揮了下手,也坐在臺階上,“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晚。”
“咦,那怎麼不來找我?”我訝道。
“因爲,”楓看了眼段空遊,道,“有件事,要先和段空遊商量。”
“哦?什麼事?”我微皺眉笑,“我幫不上忙麼?”
片刻沉默,段空遊忽然開口道:“老妖,我在想,石室裡盜玄天蠱母的時候,你是真的當我是朋友,纔會捨得拔下那一針來救我。”
我不語。
“我還是不明白那支針對你有什麼意義,但是一定很重要吧,也許,會危及生命的那種。”段空遊說着低下頭。
竟是,沒有撓頭。
“誤會了,逗你玩的。”我淡笑。
“就算是這樣想,還是很明白,你只不過是利用了我一把。”段空遊苦笑一聲,“也許從頭到尾,我都只是你利用來躲避追捕,聊慰寂寞,或者生死攸關時逃出生天的工具?”
我只靜靜看他。
段空遊的語氣很平靜很爽快很誠懇,依舊是原來那個段空遊。
只是裡頭的寥落,這樣不安。
“可你定是不知道,我本來,就沒打算當你同生共死的兄弟。”他說。
我一愣。
“我本來,是想跟着你看看,一旦覺得你無可救藥,便動手殺了你。”他一笑。
我,驚!
眼前依舊是那個頭髮凌亂大大咧咧笑自真心的二愣。
寒氣,卻自我的腳底泛了上來。
“即使你總是這樣和煦地笑,萬年不變的爽利灑脫,但我知道的,你這個人,很危險。”段空遊一嘆,“我總是這樣,不想管,可是又放不下,還不如早點解決你免得禍害人間。可是相處着相處着,就好像,下不了手了。”
“你一向心軟。”我似笑非笑地一嘻,真氣暗轉。
段空遊察覺到了,卻依舊那個語調和笑容道:“我不曉得我是不是真把你當朋友了,至少我確定,你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很苦。”
我怔怔看着他,看進那雙一笑便很璀璨的眼裡。
似乎便看見了他在那段長久長久的亡命中,不斷相信不斷被出賣的時光。
他說,一個人,很苦。
他卻依舊有着這樣一雙叫人莫名快樂起來的笑眼。
一個聰明人。
只是常常懶得去想去追尋答案去糾纏結果。
聰明人最好和糊塗人在一起。
因爲聰明人和聰明人在一起,各自思考各自決定各自隱藏的事情太多,便總有這攤牌的一天。
越聰明,越要不得。
一旦攤牌,不是天涯兩散,就是同歸於盡。
我低頭沉思,有些疑惑,但的確真心地一嘆:“段空遊,我想,搶玄天蠱母那時候,我的確是想要救你的。雖然,那也只是我爲達到目的順手一舉。”
段空遊,便慢慢笑起來,很開心的那種。
“而你將段龍和朱宇宏的靈位擺在青魚觀的暗室裡,也是故意的,爲了試出我的身份。”我轉頭對着楓輕道。
楓淡淡苦笑着點頭。
“那麼。”我站起來,看了眼段空遊,再對着長久沉默的楓道,“你們可以動手了。”
一陣沉默。
楓皺眉,還是放開了扶着梅枝的手。另一隻袖間,滑出了一柄短小輕薄的劍。
而段空遊緩緩站起來,道:“老妖,你明明看得懂‘龍翼’之間的暗語,也知道那些暗語本就是衝着你而來,卻又將責任推了給我,是想,補償我麼?是以爲,讓我來做龍翼殘黨的首領,就可以讓你安心一些?”
段空遊此時沒有笑。很誠摯地望着我。
果然,是因爲這個。
我在心裡冷笑一聲,只道:“……既然知道我就是害死你們全家的前任王座,你要做什麼,我都沒有怨言。只是現在我還不能死。所以,準備好以命相搏吧。”
那兩人的臉色,便沉肅了下來。
帶着些激烈碰撞的痛意。
一道悠揚的綠意,揚起半空。
楓,出劍。
“我以爲,很多事情,都應該很簡單。”他輕道。
那綠意,染上輕藍。
如同月色下那一抹初晨的朝露。
因爲月舞,同時祭出!
我袖間機關操控的長槍,也彈射而出。
猶記得,段空遊當時將它交給我時,擡高的臉上又純粹又得意的笑。
還有那些微不足道的陪伴與打鬧。
金鐵交鳴,殺意驟起。
我突然有些悲哀。
意外的,忐忑的,帶着年華空釋般的遺憾。
二愣,我是否還有機會告訴你,我想,我還是,把你當朋友的。
段空遊的功力,本就在平時的我之上。
只因心地純然至誠,他才刻意不動真格,每每被我欺凌。
再加上楓第一次全力使出的清零劍法,靈動雅緻,卻不帶一分累贅。
招招,是斷絕三千煩惱還我一片靈臺的絕然。
我一嘆。
楓,也是個善良的人啊。
太過,柔軟了。
即使如此,兩人合力,便是泰山之勢,絕無僥勝之機。
絕處逢生,需要心機,需要天時地利,最需要的,卻是——時間。
沒有時間,一切妄算一切排布一切圈套便無處談起。
不過二十九招,我就知道,我反敗爲勝的空間,爲零。
而當楓第三十六招險險從我頭頂掠過,段空遊的軟劍恰好纏上我的頸側時,時間,出現。
——一杈猶帶着露珠的竹枝,切入了三道兵器的縫隙,一瞬之間,全部化解!
劍撤人退。
我們三人俱是微喘着氣,看着空無一人的院門口。
重重疊疊的腳步聲後,尹世軍的臉,纔出現在那裡,又匆匆衝了進來。
他身後,跟着一羣護衛。
這時,一個沉穩的腳步,才踩在了院門口斷了一寸的石板上。
李蘭青。
那種步伐那種眼神,一支竹葉破解三人對峙的人,就是他了。
“住手!!”尹世軍怒聲一喝。
早已停手的我們三人,齊齊看向他。
而我看着漸漸走近的李蘭青投來的肅殺目光,背脊上的冷汗,越發凍人。
“不需要你幫忙。”段空遊簡短不帶敬意地出聲。
似乎有着不屑。
我突然便明白了。
就是說,尹世軍和段空遊纔是一夥的。
是殘餘龍翼的一份子。
或許,就是尹世軍叫他們來殺我。
楓不告而別,也是和尹世軍聯絡上,決定重振龍翼。
那我,就是必先除去的老仇家。
“束手就擒吧。”尹世軍道。
而我看着尹世軍,不禁想要大笑。
“這麼多年繞了一圈,你竟還是毀在自己的手上。”楓輕道,挑眉看了我一眼,“你這麼想笑麼?”
此時的我已經雙手雙腳並出,招架住自尹世軍身後搶攻上來的五六人,綿連呼嘯的勁氣裡已不留一絲憐憫。
丟命,或者拼命。
而那追殺上來的數柄大刀一挫即變,隨着我後退而步步緊逼!
轉眼,便將我逼到嚴陣以待的段空遊和楓身前!
“想笑。”我突道,真的笑了出來,“但笑的,不是我。”
段空遊和楓,俱是一凜!
而我已突然換了個位置站定,繼續說完:“而是你們。”
——尹世軍,並不在當年歸我統屬的龍翼之內,才能安然活到今日。
那他今日,爲何要重組龍翼?
權勢二字,着實難捨。
那你們說,比起你們兩個將軍餘子和殺了我以祭天靈,是不是直接控制我,找個理由隱瞞當年真相,再借我餘威收買人心掌控實權更有利些?
有利,不止一些。
於是我的身體,從空中一個飛躍,翻過那六柄大刀,直落到遠處,說完那最後四個字。
那連閃的刀光並不追來,而是在我話語落定之前,分別砍向段空遊和楓!
本是迎着被逼着靠近他倆的我而直衝向前的段空遊與楓,此刻就變成了直衝向那六道刀光的包圍裡,如同自踏陷阱,前後左右甚至中後都被圍堵了個嚴嚴實實,後退不及!
“快走!!”段空遊一聲大喝!
我聞言,無聲微笑。
近似於面無表情地微笑。
若論武功,段空遊未必打不過李蘭青。再與楓合力,更是大有勝算。
“走”的理由,或許不過一句,官民之別。
若是他們大開殺戒,就是和官府結下樑子,縱使逃出生天,亦免不了永受追殺奔波勞頓心力交瘁亡命天涯的悲哀。
所有江湖好漢和所有經歷過官場黑暗的落魄人都明白,寧可戰死,不可亡命。
最好的方法,也不過就是一字,逃。
楓的輕功遠勝段空遊,此時腳步剛動,卻被硬生超了前,不禁愕然。
還沒等他反駁,就聽段空遊再一聲大喝:“你不能死!”
“爲什麼?!”
“我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
對話,很短暫。
就這麼兩三句。
那個如同竹葉一般精幹有力的身影便飄進了兩人身邊。
李蘭青的掌氣,早已蓄勢待發!
段空遊氣勁爆勝,月舞飛天迎戰,另一掌往後一錯,竟是擊在了楓的身上!
很近。
段空遊和楓的距離,不過半尺。
躲不了避不開,若中,便是命喪當場。
楓,卻沒動。
閃動的眸色與眼睫。
他——信。
信之一字,一念之間。
生命與過往,也許就是爲了這麼一時意氣,灰飛煙滅。
一頓一措一回首,楓足尖一點,便藉着段空遊那一掌借力,衝破窗口,疾馳而去。
一聲悶哼,段空遊分神之間,已被李蘭青擊中一掌。
而我已退到安全區域,眼前,是尹世軍終於放下威嚴的臉。
“王座受驚了。”他道,畢恭畢敬。
他身後十數人,也同時向我低下頭去。
饒是我,間斷了這麼多年再見這陣仗也不由輕笑搖頭:“我早已不是。”
“下官久仰王座大名,爲當年之事深感不平,特此……”
他的話,被我的笑容打住。
又溫柔又冰冷的笑。
當年王座易生的笑。
他嚥了口口水,神色如常。
連那一抹輕蔑與慎重的算計也隱藏得極好。
我便笑得更開心了些。
尹世軍,也輕輕一笑。
兩兩相視,心知肚明。
陰謀利用,何須贅言。
我微垂眸,掩去心底最深處泛上的,天疏雲淡的瘋狂。
已是,做回易生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