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來得及看一眼。
分筋錯骨,不過是輕輕的那咳嘣一聲。
李蘭青的身體,便重重栽了下去。
“若不是你想殺我,我又怎會出手奪人性命。”段空遊一嘆。
我已經上前落定在李蘭青的屍體前兩步,拔出自己射出的,此時已插入李蘭青腳下土中三寸的那支箭,再看向李蘭青撐大着盯向天空的雙目,輕笑:“……當然是錯了。那隻虎,應該是我。”
“若是他用自己的弓箭,你就完了。”段空遊沒聽清我說什麼,聳聳肩。
“若是那樣,他又怎能嫁禍於你。”我將那支箭拿在手中上下玩着,走近段空遊,“要將箭身做成微妙扭曲來配合我的功力中途扭轉方向,又不能看出來,還是很有難度的。”
“蘭青!!”那頭,卻是一聲驚吼傳了過來。
俱是一驚,我倆擡頭一看,急速靠近的尹世軍那帶些吃力的縱馬身影,便映入眼簾。
那聲音裡飽含悲痛,叫人不由揪心。
心頭一沉,我一個無聲冷哼。
這樣快地出現。
“這代價,還是太大了。”段空遊用我倆才能聽見的聲音道。
“無論多大的代價,付出了,就要好好利用纔是。否則纔是真正冤枉。”我說着,掃一眼快要噴出怒火的尹世軍。
——然後我立即換上沉肅面容,卻是,轉向身後某個方向。
我拱手一拜:“諸位將軍受驚了。”
“啊!”對着我隔了段距離零落呆站的兩三羣人馬,終於不約而同出聲。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其中反應最快的林將軍最先驅馬上前,落馬探視李蘭青的屍體。
“唉……”我長長嘆了口氣,“是下官不諳待人之道,屢屢與李將軍有所衝撞。但他究竟爲何要動殺念,想要取我與段兄的性命,下官也不清楚了……”
這時候,林將軍身後呆立的衆人也全趕了過來圍住我們,而尹世軍似是沒有料到還有這麼多人突然從另一頭冒出來,本是下馬想衝過來,也愣在了半路。
我撇他一眼,在心裡冷笑。
你以爲,我不知道你打的主意?
李蘭青也不一定存心想要殺我,或者只是小小警告。
警告我這不知好歹的籌碼,莫要任意妄爲。
這下好,剛好見着我與段空遊內訌,順手撈一把,實在合算。
讓我殺了段空遊,再借已死或傷的段空遊的名義傷我。
合算到,丟了性命。
尹世軍不可能沒有料想過會否出意外。
也所以,他會這麼快帶着身後一衆人馬出現。
只是沒料到,我身後,也有一衆人馬。
隔這麼遠看來,一切就變成了李蘭青與段空遊爭執打鬥,又或許是見我突然出現,於是慌亂向我射出一箭,我危急間出手自保,這才誤殺了李蘭青。
多好的目擊者。
你以爲我閒晃了這麼久,真的什麼都沒幹?
只不過是和段空遊一人一個方向,將野物們驅趕過來罷了。
只要不是運氣背到不行,自然會有足夠的目擊者追逐獵物而來。
多遺憾。
多驚險。
多千鈞一髮。
多一敗塗地,讓他連拉我以命抵命的機會都沒有。
尹世軍那張悲憤漲紅的臉,微微顫抖地瞪着我倆。
我與段空遊同時惶恐地低下頭去,跪倒待罪。
一時,無人做聲。
其他將領似乎面面相覷着,誰也不知道在極怒的主子和看似無罪的同袍之間,應該向着哪邊。
好半晌,卻聽見噗噗的幾聲。
我與段空遊不解地用餘光一瞄,俱是驚異地發現,有人,也跪下了。
越跪越多。
低頭拱手,表情是相似的鄭重懇求。
無人說話,就那麼跪了一片。
竟是,爲我倆求情的。
一種久別的豪邁,也竟是一瞬之間在心底升騰而起,一發不可收拾。
一腔熱血,一捧情誼,只爲了心底認定的甚至只是願意認定的一些東西,不言不笑不動,便可煥發出這樣一種生命一般鮮活與雄壯的激昂。
鮮活,激昂。
多好。
我低頭,剋制着心頭顫抖般莫名的歡樂。
與苦澀。
與近似殺意的恨意。
“……起來吧。”好久,尹世軍才顫着這樣一句,轉身上馬。
齊天一個應諾,衆人都站了起來,林將軍伸手扶起我倆,輕笑道:“大人那樣說,你們就不會受苦了。”
我默默點頭,看向背轉身去的尹世軍。
那拉繮上馬的腿腳動作,竟也是顫抖的。
顫抖的,倉皇的,好似一瞬老去。
“喪子之痛,如此沉重麼……”段空遊對着那個失魂般離去的馬上背影,喃喃自語,竟是失笑垂眸,悠遠的追思與自嘲,“我家老頭在對着我這個終日遊蕩在外有同於無的兒子時,都在想着什麼呢?”
我,無語垂眸。
此處離崖谷關並不遠,轉過兩三個彎的山路,不過十數里路便回到了城門口。
人馬最前,是尹世軍的坐騎,和李蘭青蒙了塊行軍帳篷布被四人擡回的屍體。
軍容依舊整齊雄壯,只是那氣氛,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尹世軍揮手說了句:“自行散去吧。”
衆人便用各種同情的擔憂的看好戲的幸災樂禍的眼神瞧了我和段空遊一眼,各自往住處行去。
我和段空遊誠惶誠恐步步小心愁容滿面地低着頭,直到身邊沒了人,才卸下一臉的僞裝。
“付出,這樣大。”段空遊輕道。
“龍翼即使打散亦是不容小覷的力量,尹世軍若想割據一方甚至篡奪王位稱霸天下,收服龍翼,收服我,便是一條捷徑。”
“我不是說他。”段空遊轉頭看我,表情沉定,“我是說你。”
“我?”我微訝。
“你不是一向很能忍麼,怎麼這回這樣急。一知道尹世軍的打算便立即採取行動,不惜用自己做餌引他加速行動。你真不怕死?”
我笑:“付出,只是爲了得到更多。”
段空遊皺眉,又露出那種又明白又更不明白的神情。
“和易蒼的對決,就這麼讓你孤注一擲?”他突然開口道。
我一愣,倒並不驚訝:“楓告訴你的?”
除了易蒼就是易逐惜這件事,該知道的,怕都知道了吧。
段空遊點頭。
我負手挺立,看向遠方天際。
雲霞飄渺,暮色四合。
良久,我開口:“最弱的地方,也許就是你最強的支柱,和決定勝敗的關鍵。”
段空遊惑道:“啊?”
我一笑回頭看着段空遊,繼續道:“坐擁天下,是易蒼勢如排山勝券在握的屏障;而一無所有,卻也是我使盡渾身解數絕不可輸的底線。”
“什麼意思?”段空遊眨眨眼。
我頓了頓,道:“就好比……酒樽的容量取決於最矮的那個高度,衣物腰身最小的地方決定能塞下多大的人。”
“嗯,換個角度看問題,就會很不一樣了。”段空遊這才哦了一聲點點頭。
我忽然看向他的頭頂,挑眉:“的確。再比如說,你這人正面看去還挺人模人樣,換個角度……”
“怎,怎麼……”段空遊有點緊張,“就不是人了?”
“……剛纔在山上,你老呆在樹下幹什麼?”我卻道。
“啊?”段空遊順着我的視線伸手一摸頭頂。
摸到什麼黏糊糊的東西,放在眼前一看。
白乎乎黃拉拉一片。
“……這……這個……”段空遊瞪大眼,憋紅半張臉。
我點頭。
“鳥屎嗷嗷嗷嗷~~~~~~~~”段空遊立刻氣沉丹田憤聲一吼,嗷嗷叫着一溜跑遠。
我笑着遠眺他的背影,依舊向前道:“換你請我吃烤鴨麼?”
身後的人便一笑。
一如來時般輕渺至無痕的腳步聲。
我回頭,眼前便是那張微笑得分明清淡,卻因那恰到好處的一分半精怪調皮而驟然閃亮的漂亮的臉。
唯一沒有隨着我們一同歸來的人。
成璧。
而他一歪頭,不變的讓人舒心的笑意:“帶你去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