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成虛殼。
在風中火中顫抖的虛殼。
不是不明白,易逐惜的意思,就是要將肯山城徹底毀壞,等於是拔除一個極可能被譽齊再次利用爲據點的危險。
我下馬,卻是面對着成羣結隊擁搡在護城河外的人羣,迷惑。
——一城的人都站在了這裡,流淚望着正成焦土的故園。
突然便自人羣裡傳出一聲:“府臺大人呢?!”
隨着這一聲,接連的**便響起來。
“不會還在火裡吧?”
“難道是跟着來救我們的軍隊走了?”
“不可能!”
聞言,我再不遲疑,拉住身邊一老婦急問:“府臺大人的宅邸在何處?”
記下老婦的描述,飛掠過護城河衝進火場,引來身後一陣唏噓。
最高的那座三層建築,即使在火光翻飛的此刻,亦是一眼明辨。
衝到那被斷壁堵了一半的大門前,正想着往何處去尋。
卻分明聽見一聲響。
清遠幽然,蕩明如禪。
——鈴聲!
如同指引,如同蠱惑,飛身奔去!
火色翻飛的正中央。
正廳。
最顯眼的第一個座位上,一人悠閒地坐着,手裡端了一碗茶。
蒼茫空濛,似虛似幻。
我,站定。
被火光渲染得一片血紅的眼前,便是除卻了那張平板易容,驟然綻開的一個清冷微笑。
於是滅世火焰飄搖間,便似一道消散閒澹的水墨傾瀉而下,裁月鏤雲。
於是此刻逼人難耐的灼熱都不由分說地融入了這濃麗細密的綺旎酣暢裡,舞蹈跳躍,卷着紅白豔色與狂舞黑髮,映進那雙快叫人誤以爲亙古柔情的眸色裡,於晨嵐暮煙最深處掀雷挾電。
於是他將杯盞擱在一旁茶几,站起來面向我。
隨着那手的動作,悠揚的鈴聲,再次響起。
也於是我笑:“薦疏這名字挺適合你的,逐惜。”
“放心,知府一家子都躲在地窖裡,很安全。”易逐惜隨意道。
“……我改頭換面,你又怎麼認出我。”我五味雜陳。
“看人時喜歡將頭側過半分角度,無論何時走路都保持着獨有的前後戒備無懈可擊,書寫時習慣在最後一字後記一個小點,看見他人衣上塵埃會什麼都不說裝作不經意地拂去……你以爲,這世上有幾個你?”他緩緩說着,既誠懇又戲謔,直如理所當然。
好一會兒,我也只得一個輕嘆:“爲什麼等在這裡。”
又是叮鈴一聲。
易逐惜微垂眸看着自己左手掌中卷着的紅繩,不太長,半臂之下,便是系在一處的一雙鈴鐺,蕩在他淡青色繡暗花的衣袂間。
“你我初遇時,南尋剛送了我這串鈴鐺。”易逐惜微皺起眉,“我也只不過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才總是淘氣地搞些破壞,間或迷迷路……所以南尋找到我,給了我這個,告訴我它的意義。我卻直到現在才明白,那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我不語,他便轉過頭對着我,嘴角勾起。
微頓的磕碰聲數響,相當氣派的屋子坍下了一個角,天花板上掛墜着的紅色綢布四散着飄蕩下來,半殘半悠然地拂過我與易逐惜的臉龐。
“他說,‘這是告訴心裡的那個人,我在這裡。’所以我用這把火讓你來到這座城。所以我用這串鈴鐺叫你來到這裡。所以我站在這裡。”易逐惜便站在這鬨鬧如許華麗如許絕烈如許的煙光火色裡輕輕開口,一字一句地,勾起一個絕豔的笑來,“只有這裡,才能等到你。”
只有這裡,才能等到你。
等到你。
一時間,世間寂靜無聲。
他的下顎尖俏,側成一個好看又憂愁的角度。
肩上細綾紫綢紗的外套因方纔的攻城戰而被割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露出幾絲柔柔搖曳的細線來,掩在微沾了些許汗意而柔和溫暖起來的漆黑髮絲下。
那些噼啪作響,寧靜地恢宏破壞着,走向滅亡,走向新生。
翻覆如濤。
悠揚如詩。
“那你又何必真的如我所料,毫無疑義地疾奔到此處。”他繼續輕笑。
而我垂眸一笑,想了想,擡頭看向天邊那個始終清麗的月亮,半帶莫名地說了一句:“因爲,月亮出來了。”
驀地就想起墓道里,易逐惜將指尖伸進那狹長光柱裡,看着紛鬧的粉塵在即將碰觸他指尖的一刻,圍繞而去。
莫名的優雅與淒涼。
如同片片伸手欲接,卻堪堪從指縫溜走的桃花。
和流年。
和他心中破碎的願望。
對視。
極其自然地,說不上是誰主動地,擁吻。
深沉直到顫抖地,全情投入。
灰飛煙滅孤注一擲,抓緊最後一絲希望,抵死糾纏。
“……我還以爲,可以就這麼仗劍天涯去了。”我從喘息空隙裡回過神來,咳了兩聲,笑着說,“你故意鬧失蹤,也不過是將計就計,將那些和白霜天勾結的自懷禍心的一併揪出來。這邊料理了尹世軍,趕跑了譽齊兵馬,回撲朝中,自然事半功倍。”
連笑都破碎微顫地說。
易逐惜似笑似嘆,撇過頭,看向那纏着風鈴的手掌:“是啊。將朝中那幫老禿驢解決了,便仗劍天涯去,多好。”
“可惜。”我輕嘆。
“的確可惜。”他接道,定定凝視向我,“人活着,總是用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追逐快樂,卻也用絕大部分回憶與感情悼念悲傷。失去很多,纔想得到更多。怕,不要緊。
倉惶,也不要緊。即使結局,仍是倉惶。”
我終於看清,易逐惜的眼裡,是一種絕決。
絕決裡的疲憊,疲憊裡的脆弱,脆弱裡的蛻變,蛻變裡的蒼老,蒼老裡的無動於衷,無動於衷裡的不顧一切,不顧一切裡的璀璨灑脫。
而我也終於看清,他那掌心,赫然躺着一隻薄壁小瓶!
——原本被我塞在腰間的,青花毒解藥!
——自那擁吻忘神的一刻,到了他的手上!
我的心,便狠狠揪了起來。
我還是,補不全你的願望麼。
玄天蠱聖之毒與青花毒混合,即使有這解藥,也不過一半之機。
卻連,這一半也要剝奪麼?!
我,大笑!
“你說我捨命一搏,有多少勝算取回解藥?”笑罷,我傲然挺立,揚眉道。
再不遏制的真氣集運而上,盤旋身側。
許久不曾的酣暢。
易逐惜卻是靜靜看着我,從頭至尾不曾變過的從容,挑眉,只是清淡一字:“無。”
我微愕,沉斂下笑意,心底卻是一沉。
而在我來得及思慮來得及出手來得及喝止前,便是清脆的脆裂一聲。
易逐惜利落無比一個甩手,將瓷瓶直接摔碎在地!!
看着那碎瓶底下流成了一小灘的**,我的心底眼底,有些什麼轟隆而上,再轟隆而下,竟是一陣無奈的淒涼。
事到如今,我還能說什麼,做什麼。
卻聽他淡淡一句:“你走吧。”
我驚起擡頭,只看了一眼易逐惜始終噙着一抹淡定微笑的側臉,便一個驚神,隨他看向那紛亂而起的方向。
蹄聲轟響,玄色盔甲交替閃爍着逼人的厲芒。
神兵天降,再次燎原的戰火千兆。
——後燕旗幟!
後燕軍馬,突然出現在了魚蚌之爭後的此處!
再一個念過,突然僵硬。
成璧!
怪不得,會不顧一切追着我直到那片沼澤!
我大勢已去,成璧只要拖住我,然後在這裡解決了易逐惜,晉國就是他後燕的囊中之物!
想到此,不經意瞥了一眼易逐惜。
卻見他也是一直看着我,此時才輕笑一聲,卻什麼都沒說。
我握拳,苦笑,心裡的混亂卻緩緩退了下去。
轉頭再看,成璧被衆將護擁在中心的英姿剎那入眼。
還能說什麼呢。
在此放開功力,怕也就是死期了吧。
鈴聲,於風中激烈脆響。
我的嘴角勾起來。
縱容也罷,任性也罷。
逐惜,記得。
這是對你那中途截斷沒了歸處不知何物的感情,最後一次放縱。
感受着騰羅煞行功時特殊的經絡運行,我凌空一躍,直衝向成璧!
再不剋制的洶涌心潮,和更加洶涌的內力。
那最後一次釋放玄天蠱聖時的瘋狂力量,竟然還在!
突然加速,迅若流星,我脫胎換骨般借力衝躍,留下身後一個一個相繼爆破般炸裂的磚石牆瓦坑。
成璧的目光,很快就被我吸引。
他看過來。遠遠望去,依舊是清晰的,帶着歉然與決然的清淺笑意。
“保護少主!!”呼喝聲也隨即響起,本就包圍着成璧的衆人此刻更是聚作一團,明晃晃的兵器交疊在他周身,護得嚴嚴實實。
後燕軍陣標誌性的白皮護袖,排山倒海般搖晃錯雜着。
只等着我,殊死一拼。
由掌氣凝結而成,猶如騰蛇的結印浮現在我身前,呼嘯如花般纏結的氣旋發出炫目的光彩,縈繞分爲九道光影隨着擦身而過的風向後退散,拉出一條條旋轉消失豔至絕處的虹色。
第一道血光,劃過。
尚未落地,便是第二道第三道直至分辨不清。
遇佛殺佛,見神弒神。
可如果,面前的,是成璧呢?
血珠斷肢與慘叫連連中,成璧注視而來的眸色似乎又回到了初見時的樣子,清清淡淡,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什麼都不求也什麼都掌握在手心。
我連破四道防護圈,衝進他身側最後一道高手護陣。
他眼中最後一絲迷惘,便在我斜手一指,虛空凝起那最大最亮的一道騰羅煞結印的當下,褪了下去。
他一直擡起在半空的右手,驟然放下。
凝立在他周身,本就嚴陣以待的十二高手,立時急運身法,猛撲上來!
毫無猶豫,毫不遲疑,也不允許有絲毫猶豫,絲毫遲疑。
我的機會,只有一瞬。
就是這羣起圍攻而上時成璧身前那唯一的一瞬空門!
運氣凝掌,再自五指循環流竄,空手一抓,隔空激射而出!!
十二人便隨着我的攻勢步出完美的步法,分從天上地下東南西北不留任何空隙任何活路猛攻而來!!
驟然的,驚惶。
——噗嗤作響般,人體洞穿的聲音,連響一般傳入耳中。
——血腥味,暴漲而起。
——穿透身體,滴落着滴答血珠的各式兵器,猶閃着銀亮的美麗光芒。
死的,或者即將死的,不止一個人。
卻——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