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肖白真正的童年止於六歲。
之後是無休無止的學習和訓練, 面容冰冷的母親偶爾會在他完成目標後露出溫暖的笑意,但他知道這不過是在透過他去看另一個人——他自殺的哥哥季肖然。
高強度的學習讓他感到壓抑和狂躁,所有遊樂時間都被剝奪, 在母親的近乎變態的監督下他也沒有任何玩伴。
母親是個美人, 對待任何人都很溫柔, 總是用讓人舒心的笑容與人交流, 除了他。這讓他和父親說在私下裡, 獨自面對他時她從不會有任何多餘的溫柔話語,甚至連一句鼓勵都沒有。
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 他都不覺得是錯的,甚至被母親灌輸了一種“不優秀的話就是廢物”的思想, 令他自責。
一年後的生日宴會上, 七歲的季肖白被父親發現他變得不愛笑了。但僅僅是當着親朋好友的面掐掐他的臉蛋笑了笑而已, 囑咐道“要開心點兒,缺零花錢就跟你媽媽說”。
然而, 這讓季肖白此後都置於更加灰暗的境遇。母親表面上笑得嬌軟溫柔,可是背地裡卻很害怕這件事被別人知道,追問一個孩子爲何失去了童真。
那一晚,母親把他關在房間裡用藤條狠狠抽打他,語氣責備和失望, 但越到後來就越發癲狂和失控。
“然兒是個愛笑的好孩子啊, 你怎麼就不笑呢?你笑啊?你給我笑!”
他向父親抱怨過母親對他的嚴格, 但是季仲益只是再三安慰說哥哥去世了母親很傷心, 你多體諒她, 好好聽她的話。
那晚,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哭着還是笑着的。
他只知道當他裂開嘴、露出了將伴隨他一生的虛僞笑容時, 母親跑過來絕望地抱住了他。
說:“對不起,小白,我的孩子,對不起。”
——那是母親最溫柔的一次話語,裹挾着血淋淋的傷痕。
後來,季肖白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忍耐,學會了掩藏自己的脆弱,學會了如何虛僞的笑容去迷惑別人。
母親也越發變本加厲,精神狀況更加失常。
九歲那年,他用僞裝瞞過所有人,成功逃離了這個壓抑的家庭。
他去了遙遠的北方,因爲極度怕冷,所以如果他們要來找自己的話多半會想他去了南方。他用高價替自己僱傭了一個監護人,並企圖找到渠道去獲得一個新的身份開始嶄新的人生。
然而,他低估了這個社會的複雜。
那個監護人不僅捲了他的錢跑了,還向警方報了案。
於是,他開始了落魄潦倒的流浪,但是死也不回那個令人絕望的家。
他去的地方大多比較貧窮,因爲治安混亂,他纔可以藏身。
他不敢展現自己所學的知識,一旦被冠上“神童”一類可笑的稱號就極易被找到,所以他混在城鄉結合部的孩子羣裡和他們一起乞討。
他學會了賭博,學會了打牌,並以此每次適當地小賺一點,攢下一筆錢去下一個地方。
然後,他來到了壺章市北山鎮的一個小村莊。
在那裡,他遇見了同齡的趙栩。
那時,趙栩正在河邊抓魚,他一直躲在一旁偷偷看着。
好久沒吃過肉了,他想。
幾個熊孩子抓的魚都很肥大,烤得格外香,他看得口水直流。
趙栩吃得很慢很斯文,其他幾個孩子走了以後他都還沒走。
忽然,趙栩對着他藏身的樹後說:“喂,你要來一條麼?還有多的。”
季肖白吃得狼吞虎嚥。
趙栩問他是誰家的孩子,以前怎麼沒見過他。
他騙他說父母雙亡,一直在流浪,是村西頭精神失常的孤寡老人楊婆婆收留了他。
實際上,楊婆婆確實經常給他拿東西吃,他沒有地方去時會睡在她家柴房。
從那以後,季肖白天天和趙栩一起玩,因爲他很聰明,又愛笑,其他的孩子也很喜歡他,他很快就融入其中。時隔三年,他終於有了玩伴。
趙栩教他抓魚,教他爬樹,而季肖白則教他分辨鳥和魚的種類,給他講他所學的知識,他們幾乎每天都膩在一起。
後來,村頭的楊婆婆死了,季肖白也和趙栩的爸媽混得相當臉熟,他們就索性收留了他,讓他們一塊兒住。
遇見趙栩,他才知道有朋友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家庭和睦有多可貴。
趙栩的父母從不要求他成績有多好,他就在村小上學,班上十幾個人他排名吊車尾,上課從來不聽講,傳紙條討論下課抓什麼蟲子。
那個時候農村教育制度不完善,他們那裡又窮,不用戶口本就可以去上課,於是趙阿姨也託關係讓季肖白跟着趙栩一起上課,還可以督促他學習。
有了季肖白以後,趙栩成績突飛猛進,因爲趙栩以烤魚誘惑他給自己抄答卷……
但是,變數來得很快。
那年初冬,村裡有孩子被拐賣了,三個月內連續兩個孩子失蹤,一時間人心惶惶,連春節也過得沒有興致。
但是走街串巷的習俗還在,那一天撞了兩家同時要走,叔叔阿姨去一家,季肖白則陪着趙栩一家去兩座山頭外的另一家,因爲那家孩子多。但是,沿途他們撞見了一夥人販子在進行交易。
他們當然很害怕,但看到其中有一個是鄰村玩過一次的朋友,還是商量着要把他們救下來。
雖然有可能是僞造的,但季肖白還是背下了車牌號,趙栩負責聲東擊西和那個年輕的溫柔頭頭兒聊天扯謊,季肖白則趁機扎破了車胎。
和趙栩聊天的溫柔頭頭很喜歡趙栩,覺得他天真孩子氣。趙栩那時也沒有過多恐懼,只是按照計劃和他攀談套取信息分散注意力,多年後才知道那就是科莫多。
那個時候,他們都不知道這一次偶然的撞見會改變他們的命運軌跡,但都還是毅然決然地做了選擇。
趙栩騙他說要打個電話,然後打給了父親那邊,傳遞了暗號。
之後開始撒腿就跑。
他們在北山早春的午後拼命奔跑,緊緊拉着對方的手,穿越過田野,奔馳過隧道。
季肖白又想起了自己被家裡人到處搜尋時的場景,一想到分別,就嚇得哭了起來。
趙栩以爲他是害怕,時不時停下來安慰他。
事情的最後是科莫多逃脫,其他人販子落網,但同伴獲救,之前被拐賣的孩子也有了下落。
從那以後,趙栩立志要成爲一名警察,毀滅藏在深山中的邪惡。
而季肖白則開始對趙栩有了不一樣的情感,那時他稱之爲——友情與依賴。
因爲這次拐賣事件曝光,季肖白很快被人找到。
但是他們約好了要一直寫信給對方,常常給對方打電話,有空繼續一起玩。
雖然他五年級到初二的四年來每隔兩週都會給趙栩寫信,可趙栩從來不回。
不過,因爲在和趙栩待在一起一年裡趙栩教會了他很多排遣苦悶的方式,當季肖白再回到那個壓抑的家時,他發現自己並沒有以前那麼牴觸了,相反他開始學會去利用和掌控一些東西。
而且好像冥冥中有了精神支柱,未來有了期許。
他更加努力地學習,不再只侷限於知識性的內容,也包括心理、管理、金融等多個方面。
對待母親的精神失常,他會假意順從,並學會欺騙和反向利用。到後來,母親也無法控制他了,但精神也更加崩潰,季仲益也終於開始重視到這件事,把她送進了療養院。她進了療養院不過一個月,就打碎了杯子割喉自盡,沒有搶救過來。傷痕很深,那力道好像母親恨不得把自己切成兩半一樣。
直到後來,季肖白在國外已經開始建立屬於自己的部下組織,他才猛然意識到:也許父親其實一直都知道母親是如何對待他的,只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因爲母親去世,季肖白算是真正意義上獲得了自由,季仲益作爲補償,對他進行放養,他也開始擁有所謂“集團少爺”的權利。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趙栩。
趙栩父母離異了,他跟了父親。父親曾經當過軍人,犯了事被開除軍籍。後來經戰友介紹了一份幼兒園安保工作,搬到了北山鎮裡去,母親則改嫁到鄰省。
一次上課時,同學們都解不出一道題,老師只好叫御用學霸趙栩去。趙栩在黑板上流暢地寫着解答時,一轉頭,就看見了教導主任以及——季肖白。
他長得很高了,在女生的尖叫聲裡朝他揮手,笑得絢爛。
季肖白初三轉來了趙栩的學校,成爲了他的同桌。
趙栩大多數時候還是和以前一樣笑得沒心沒肺,上課只挑難點重點聽,其餘時間不是翻翻課外書就是和同學們傳紙條討論吃什麼、打球不。
季肖白來了以後,趙栩就沒再大庭廣衆之下傳過紙條了,因爲老師逮住了以後總會拿“你已經不再是第一名了還不好好學習”來揪他小辮子,趙栩很煩。
在這所二流初中裡,兩人很快成爲傳說。
都是學霸,長得賊正,同桌同寢,還形影不離。
初三時,大家都開始青春懵懂,班上出現好幾對搞地下情的。
不過,這是因爲他們班是重點班老師管得嚴,但是其他班早戀起來一點也不知道收斂,膽大一點兒的、帥氣一點兒的,一個棒棒糖加一封情書就能追到心儀的小女生。
但是季肖白轉過來以後,“雙學霸”迅速成爲衆多女生心儀的對象。但是女生很少主動出擊,大多數都是苦苦單戀着,偷偷看他們打球,經常從他們班走過往裡面偷看,面對其他追求者也不爲所動。所以很多追不到女生的男生就往趙栩和季肖白身上撒氣,但是趙栩長得稍壯,看起來很能打,他們不敢惹,就只好把目標轉到那時還比較文弱的季肖白身上。
週末放假回家時,十幾個人把季肖白單獨堵在學校後門口不遠處,把他揍了一頓。
而趙栩不知道這件事。
之後季肖白一週沒來學校,那十幾個人全部被他找了出來,校方一反常態沒有“寬容”,而是直接下達停學處分。
又過了一週,季肖白纔來到學校。來到學校後,牽扯事件始末的隔壁班學霸兼班花堵在走廊上前來道歉,並趁機表白。
那時趙栩比季肖白高一拳,女生走過來時他正習慣性地繞過季肖白的脖子攀着他的肩,另一手掂着球。
看到有女生表白,趙栩立刻決定迴避,誰知季肖白在察覺他動作時立刻拽了一下他的手示意他別亂動。
然後他聽見季肖白無情地拒絕道:
“我有喜歡的人了,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
在大家的印象裡,趙栩是個上課不愛聽課、有事沒事違違紀的混混學霸,而季肖白則是老師眼中真正的三好學生,文文弱弱,骨架清瘦,笑的時候溫文爾雅有禮貌。隔壁班班花來問過他幾次題,他都非常有耐心,笑意溫柔,大家想,他一定會答應的吧。
但是,季肖白不僅拒絕了,而且還用了他們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過的嚴肅表情。
趙栩雖然很好奇季肖白什麼時候有了女朋友,但終究什麼也沒有問。
初三下學期的時候,同班第二名的一個很愛打球的短髮女生對趙栩表白,趙栩拿她當哥們兒,但又怕傷了人家姑娘的心,於是問季肖白的意見。
季肖白斬釘截鐵地說“不好!”,並解釋到就要中考了,雙方的學習都會因此被耽誤。
之後,再沒人打擾他們,他們一起考上了北山中學的小火箭。
中考成績出來後,季肖白很高興,邀請趙栩去他家玩,他買了新款遊戲機,還買了一部新出的諾基亞觸屏智能手機想送給他。
但約好的前一天,趙叔叔卻出事了。他邀人來家裡吃飯,慶祝兒子升學,結果酒精肝發作猝死。
那個暑假,趙栩一直沉浸在悲痛中。小學畢業時,他失去了母親;初中畢業,他連父親也失去了。
本來,季肖白再次見到趙栩時,就發現他雖然依然愛笑但總感覺沒有以前那麼開心了。
這一次,趙栩徹底崩潰,面對季肖白強行想要擠出笑容時,笑着笑着就哭了。
季肖白忽然想起了母親從前逼自己笑的時候,他揍了趙栩胸口一拳,然後緊緊抱住他,讓他哭出來。趙栩趴在季肖白肩頭,哭得像個小孩子,就像當年在隧道里被牽着跑時彷徨的他一樣。季肖白緊緊抱着他,感覺自己比他更加心痛。
後來,季肖白把他帶去了自己家,天天守着他。那也是陳伯第一次見到趙栩,不過,季肖白已經無數次向陳伯提到他了。
整個暑假裡,趙栩和季肖白無時無刻不待在一起,季肖白變着法兒哄趙栩開心。
15歲的夏天,季肖白確定自己喜歡上了趙栩。
他在夜裡無數次給趙栩蓋好被踢開的涼被,並趁機輕擁身旁熟睡的少年。
明亮的月光照進來,看似是他在給他慰藉,實則他纔是他的救贖與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