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對着癲狂失控的眼眸,凌靖雪幾乎以爲鄭皇后要將她撕成碎片,後悔一時激動暴露了裝傻充愣的事實。朝陽是她捧在手心的獨生愛女,莫說一個遭人白眼的公主,即使面對太后,鄭皇后亦不曾退讓半分。
尖利的指甲就要觸到她的喉管,沒想到救她於水火的竟是凌風龍!那個十年未曾召見過她、記不得她年紀的、所謂的“父皇”。除了震驚,她沒有其他的感覺。
而他一句輕描淡寫的話,竟然讓發狂的鄭皇后就地暈了過去。
這些年來鄭皇后雖無寵,始終與皇帝相敬如賓,是天下臣民心目中的和睦夫妻。宴席上溫馨的一家三口,令多少妃嬪恨酸了牙。直到此刻,凌靖雪才知道原來鄭皇后一直從心底畏懼凌風龍,根本不敢違抗他的任何命令,以至失望昏厥。
凌風龍,她到底看不透他。他究竟是何樣的人?
他的脣角高高向兩旁揚起,對她伸出右手,和藹微笑:“怕了嗎?沒事了。”離得太近,深入肌理魚尾樣散開的皺紋清晰可見,揮斥方遒的青年將軍已成了老練成熟的君王。她望着高高在上、永遠冷漠孤傲的父皇,一陣眩暈,忘了行禮。
皇帝不在意她的失禮,反而微笑着撫了撫她的秀髮。動作輕柔而熟練,彷彿千百次重複過相似的舉動,彷彿她從來都是他心愛的女兒。“時候不早了,朕明日再來看你。放心,有朕在,無人敢欺侮你。”
看着嬤嬤扶走了暈倒的鄭皇后,他細心安排了侍衛,這才一步三回頭離去。
十六年來,凌靖雪沒有享受過一時一刻的父愛,忽然到來的幸福不真實得讓她顫抖。目光流轉,她不經意留意到腳邊一方素白的手帕,是他遺落的嗎?
帕子上繡着兩隻翩翩飛舞的蝴蝶,針腳細密,她眼睛一花,淚水止不住滾落。荷瀾見她神情有異,好奇地探頭望了一眼,不由驚呼:“寧妃娘娘!”
母親姓陳名蝶,常用的帕子上總是繡着起舞的蝴蝶,她早就看得熟了。母親早早失了寵,卻始終惦記着他,臨終前亦輕輕呼着他的名字。
她恨母親傻,爲一個不愛她的男人死心塌地。母親總是搖搖頭,面上掛着溫柔的微笑,讓她氣得發狂。
他爲什麼會有母親的帕子?難道他一直惦記着她?凌靖雪只覺心中最柔軟的一角瞬間被擊中了,溫熱的淚模糊了她的眼睛。難道她一直錯怪了他?
一夜的夢冗長的混亂,她牽着母親的手,蹦蹦跳跳漫步河邊。母親眉宇間帶着淡淡的失落,不時凝望北方飛過的大雁,心事重重。
她明白,母親在想念父親。幼小的她搖着母親的手:“娘,爹雖然不在家,還有雪兒陪着你。娘,莫要難過,雪兒陪着你。”
一語成讖,果然只有她陪着母親。即使母親再度懷孕,那個令她心心念唸的男人也再沒有出現。年幼的她聽說父親新納了三位美人,承瑛殿裡夜夜笙歌,歡樂的笑聲遠遠傳到雅蝶居,母親的臉如死灰一樣慘白。
夢境飄轉,她跪在殿外,不間斷地拍着門,呼喊着父親的名字。小小的身影在暗沉的夜色下化成一個不起眼的黑點,襯托出她的絕望。
夢裡的她叫的嗓子又幹又癢,直到再也發不出聲音。面容模糊的宮人們步履匆匆掠過她的身邊,沒有人敢停下來問她一句。她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又累又餓,甚至沒有力氣討一口水。
“你要嗎?”清脆的童音天籟般悅耳動聽,她轉過臉,小男孩漆黑似星的眸子熠熠生輝,撞進了她的心:“我不喜歡吃蘋果。”
他手裡攥着一個紅紅的蘋果,遞給她。她盯着蘋果,心裡渴望得發瘋,卻不敢伸手去接。妃嬪的白眼、姐妹的欺負她受過太多,表面上紅豔豔的蘋果,其實是含有劇毒的*,下一刻便置她於死地。
小男孩不知她想些什麼,只覺舉着蘋果的手臂又酸又麻,乾脆大着膽子塞在她懷裡,嘟着嘴抱怨:“怎麼不說話?難道是個啞巴?”
她的注意力全在蘋果上,小心翼翼試探着咬了一口,甜美的甘液滋潤了她乾涸的喉嚨。有毒也認了,她狼吞虎嚥連蘋果核一起吃下,緩了口氣,擡頭想道一聲謝,卻只看到小男孩遙遠的背影。
“你別走,你是誰?”凌靖雪嘴脣動了幾動,聲音越來越大:“你別走!”
“公主,發惡夢了?”荷瀾披着衣服匆匆趕來,遞上一杯清水。望着她疲憊的模樣暗暗嘆息:快十年了,公主總是在睡夢中驚醒。
重新睡下,好不容易一覺到天亮。凌靖雪發現素白的手帕被她攥了一夜,變得皺皺巴巴,唯有一對蝴蝶色澤鮮亮、栩栩如生。
荷瀾一邊爲她梳妝,一邊附耳輕道:“皇上身邊的蘇公公天一亮就來了,奴婢要帶話他說什麼都不肯,現在還在院裡候着呢。”
今非昔比,皇帝眼風一變,奴才們的臉變得比走馬燈還快。她不慌不忙選好衣衫,施施然落座,方擡手示意傳話。
蘇公公滿臉堆笑,恭恭敬敬打了個千:“皇上賜了十五匹杭綢、十五匹雲錦、十五匹絲光錦、十五匹印花綢,給公主裁製四季衣衫。”衣裳素來是女子摯愛,何況都是上好的品種。他知道凌靖雪被鄭皇后排擠,從來沒有過這麼多新衣,故意頓了頓,等待着大喜過望的她豐厚的賞金。
進進出出的光彩奪目的綢緞落在凌靖雪眼裡,彷彿對過往無情的諷刺。她只覺眼睛酸脹得難受,揮揮手示意知道了,只給了幾兩碎銀子。
蘇公公有些不滿,但想到皇帝對昭林公主的重視,不敢表現在明處。“皇上還說請公主過了午時到御書房請安,商議婚事。”
凌靖雪詫異地擡了擡眉,御書房對她向來是禁地,難道凌風龍真的轉了性?莫非朝陽的離世勾起了他的父女天性,令他心生愧疚?
目光不自覺落在蝴蝶帕子上,她脣邊帶上了一縷微笑:“請蘇公公替本宮多謝父皇。”隨手拋過一錠銀子,幾乎是她一月的份子錢。
蘇公公喜不自禁,忙跪下磕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