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打早上起,天就下着雪粒子,到了辰時,大片大片的雪花就開始呼啦啦的
撲天蓋地下來。不一會兒,幹河渠兩岸,青石板的長街和河堤就鋪上一層薄薄的白。
街邊上的幾間鋪子都早早的關門了,唯有轉角處的一間肉鋪子,上面還擺着幾刀肉,幾根筒骨,零零碎碎的。
這是整個柳窪鎮唯一的肉鋪子。
一個扎着油膩膩圍裙,膀大腰圓的婦人站在肉鋪子裡,背靠着黑不溜丟的圓柱子,胖而泛着油光的手一甩一甩的,正往那嘴裡丟着噴香的南瓜子兒。
“鄭屠娘子,好悠閒啊,這大年邊兒,也不洗刷洗刷呀?”這時,肉鋪子對門出來一個婆子,手裡端着個木盆子,嘩啦一聲,一盆黑呼呼的水倒在雪地裡,薄薄的雪頓時染上烏黑,然後全化成水。
那婆子衝着那磕着瓜子兒的胖婦人說着話,還伸手錘着後腰,這馬上就過年了,家裡的活兒多的不行,那老腰就受罪嘍。
“是元媽媽呀,倒不是我不洗刷,是昨兒個,那鎮尾李家的月姐兒來我這案子賒肉,說她小弟病了,饞肉饞的緊,元媽媽,你也知道,李相公上個月走了,留下六個子女,治病又欠下不少的錢,月姐兒是長女,幾個弟妹都朝她要飯吃呢,賒肉給她家,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不過呢,我那婆婆叫靈水寺的幾個大和尚給說的五迷三道的,說是啥……”
說到這裡,鄭屠娘子一臉沉思的拍着腦袋瓜子,好一會兒,纔想起來,伸着胖胖的手指點着道:“哦,是那個佛祖割肉侍鷹啥的,說自家有現成的肉,別人有急難,就當伸伸手。我家鄭屠又是個孝子,他姆媽的話哪有不聽的,便要送一提肉給那月姐兒……”說到這裡的時候,她又頓了頓,一臉肉疼的樣子。
對面元媽媽插嘴:“佛祖的話那是要聽的,鄭大娘那是菩薩心腸。”
鄭屠娘子抽了抽嘴角兒,很不認同元媽媽的話,作啥要聽佛祖的話?佛祖是給人吃的?喝的?還是穿的了?啥都沒有嘛。
當然這話,鄭屠娘子不會說出口,這會兒卻是接着元媽媽的話,口氣一轉道:“我家婆婆是好心,不過,月姐兒卻是有志氣的,說是不白要別人家的東西,就跟我說好了,讓我把過年的器具交給她洗刷,算是以工代賒,這倒是幫我解決難題了,我家死鬼男人和幾個小子盡胡鬧騰,我侍侯他們都侍侯不過來,婆婆每日裡吃齋唸佛,那俗事是一點也不沾手的,這一大家子的,那事情多的能讓人發顛的,這不,有月姐兒接手,我現今兒也不過跟我那婆婆常掛嘴上說的那樣——偷得浮生半日閒。”
鄭屠娘子學着家裡老太說的話,拉拉雜雜說了一堆。揮着胖胖的手,說的口沫橫飛,又扮着苦臉,生怕別人傳她偷懶似的,把家裡的事說的跟要砍頭似般的難。
“那是,這鎮上誰不知你是裡裡外外的一把手。”那元媽媽應和着,這一條街,就鄭屠家日子過的最好,平日裡大家言語都討好些,只盼買肉的時候能便宜兩個子兒。
不過說到李月姐,那元媽媽又八卦了起來:“唉,說起李家這兩年也不知犯了哪路子煞神,先兩年李娘子走了,這纔多久啊,李相公又病故了,留下這幫孩子今後這日子還不知咋過喲?這李相公多好的人啊,咋就好人沒好命呢。”
元媽媽感嘆着,還不忘給已故的李相公發了一張好人卡。
“可不是。”那鄭屠娘子深以爲然的點點頭,然後伸長着脖子看了看四周,碎雪的天氣裡,行人雖然來來往往的,但都是匆匆而過,沒誰在意這兩人聊八卦的婦人。
鄭屠娘子這才壓低了聲音:“這沒了爹孃,那些個孩子不就成了人案板上的肉了嘛,前些天,我聽我男人說了,李相公的弟弟李二那婆娘請了村老吃飯,四碗八碟的,好豐盛的一桌,爲的就是李相公死了,李大家裡沒有長輩,他們做二叔二嬸的應該要爲幾個孩子做主。”鄭屠娘子說着,衝着元媽媽挑了挑眉頭。
“這也應當啊,做二叔二嬸的是該照顧李大家這幾個小的。”一邊元媽媽理所當然的道。
“唉,要真這麼好心就好了,我看李二那婆娘八成是想並了李大的房產,李家東屋西屋一合併,就成一大屋了,至於小的,嘿嘿……”那鄭屠娘子接下來的話不說明,但意味卻深長着呢。
“李家不是還有李月姐兒嘛,李月姐可是大姑娘了,她做爲長姐,也能撐起門戶了吧,再說了李家那二老不是還在嗎?真能眼睜睜的看着這對缺心眼的這般算計?”元媽媽撇着嘴道。
“李家老頭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年逃難過來,入贅李老婆子的,在家裡說話不響的,悶不啃聲的,實在是窩囊,他這樣子,能爲那幾個小的做什麼主?而李老婆子,咱們鎮誰不知道,偏心眼偏到天邊去了,打小就不喜歡李大,後來,李大娘子進門,那受的氣啊,就別提有多多了,那李大倒底心疼着娘子,最後要求分家出去,跟李家婆子撒破了臉面的,李家老婆子對李大這個兒子,跟仇人似的,李家婆子哪還會顧着李大的幾個娃兒,她巴不得把李大家的財產全巴拉到李二家去。”鄭屠娘子又巴拉巴拉的道。
“真是虧心眼的,這手心是肉,那手背就不是肉了?”元媽媽搖着頭直道。李家老婆子的偏心眼那在整個柳窪鎮那都是有名的。
“至於李月姐兒……”這時鄭屠娘子又舔了一下脣繼續道:“她這不,快要嫁人了嘛,哪裡顧得了幾個弟妹。”
“嫁人?她這不是還在熱孝中嗎?嫁給哪家?我怎麼沒聽說過?”鄭屠娘子的話讓元媽媽一陣驚訝。
“鎮東周家大少爺。正是因爲熱孝才得趁熱孝成親啊,要不然,得再等三年。”鄭屠娘子一臉的得瑟的道,顯示她的能奈。
“周家?本鎮的周老虎?不可能!”元媽媽直搖着頭。這門不當戶不對的,周家是絕對不會看中李家的,元媽媽雖然沒見識,但這點還是肯定的。
柳窪有二虎,東周和西鄭。
東周是指就是鎮東的周家,據說有人在京城裡做官,至於幾品,鎮裡的人誰也鬧不清,只記得有一回,周大人回家的時候,本省的知府大人親自來問候,那縣裡的縣父母大人更是站在末流,總之,鎮上人都知道,周大人那官兒大到了天邊去了……
而西鄭,指的是鎮西的鄭家,也就是此刻正侃着八卦的鄭屠娘子這個鄭家,鄭家沒出多大的官兒,也沒有周家那樣良田千傾,不過,鄭家在鄉間兇名赫赫,鄭老爺子當年是府城第一劊子手,如今鄭家的子孫們,有做劊子手的,有做屠夫的,也有跑馬幫耍鏢手的,總之一個個都是狠人,兇人,因此,儘管鄭家比不上週家的權勢和財富,但依然同周家並例爲柳窪二虎,總之都是普通人家即使不巴結也不敢得罪的人家。
“怎麼不可能啊,我這可是內幕消息,昨天花媒婆來我家裡吃酒,吃醉了說的,你道周家爲啥要娶李月姐?”鄭屠娘子神叨叨的道。
“爲啥?”元媽媽連忙一臉好奇的問。
“聽說周老爺子快不行啦,周家打的是沖喜的主意。”鄭屠娘子擡擡下巴得瑟的道。
“沖喜?”元媽媽驚的下巴快掉了下來:“李月姐怎麼肯去?”
一般人家,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誰肯去沖喜?因爲一旦衝不過,沖喜的新娘子那就得從天上摔到地下,被套上命硬,掃把星,克婦的名頭,這一輩子就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
“婚姻大事又哪能由得了她自個兒做主。”鄭屠娘子道。
“也是。”元媽媽心有悽悽然哪,唉,這李相公一家娃兒,這不是雪上加霜嘛。
“喂,元媽媽,今天這事兒,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可千萬別傳出去,這要傳出去,壞了周家的事兒,周家還不撕了我們兩家人的皮啊。”鄭屠娘子見元媽媽悽悽然的樣子,她有些後悔不該把這事說出去,雖然她鄭家跟周家並列爲二虎,但兩家地位卻是天壤之別,她鄭家碰上週家,就好比雞蛋碰上石頭。
“省得,省得。”元媽也唯唯諾諾的道。
接下來兩人就沒了八卦的興致了。
就在此時,青石街的轉彎處走出一個年青女子,上身穿着青布夾襖,外套白麻孝衣,戴着斗笠,腳上白麻孝鞋已經溼透了,踩着碎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她的手彎裡挎着一個大的誇張的竹籃子,裡面全是些燈臺,罐碗,等各種器具,背上還有一個竹筐,也堆的高高的,感覺整個人就要被壓沒了似的,只是那女子腳步卻甚是輕快,臉上的笑容也帶着一種自信的舒暢。。
“月姐兒啊……”而此時,鄭屠娘子臉色都有些尷尬,不知李月姐剛纔有沒有在轉彎處聽到兩人的說話,不過,兩人看李月姐神態自然,應該是沒聽到吧?
這女子正是之前兩人嘴裡閒聊的主角李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