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道淒涼,與誰說

小夭失血過多。元氣大傷,苗圃給小夭餵了好多靈藥,小夭依舊昏迷了一整夜,幸好顓頊一直留在軍中,第二日傍晚纔回來,那時,小夭已經甦醒,讓苗圃幫她上了妝,顓頊又有許多事物要處理。來去匆匆,在小夭的刻意掩飾下,沒有察覺任何異樣。

小夭把靈藥像水一樣灌下去,可傷及了元氣,不是說好就能好,整天都昏昏沉沉,她常常靠在廊下,望着庭院中的花怔怔發呆。顓頊以爲他是因爲豐隆的死想起了Z,也沒多想,只囑咐瀟瀟和苗圃陪着小夭,儘量多開解她。

休養了幾日後,小夭才漸漸緩了過來。蓐收和句芒也押運着糧草趕到了。顓頊將一切交代清楚後,帶小夭返回神農山。

豐隆是赤水族的族長,小祝融的兒子,他的死讓顓頊要面對很棘手的局面。顓頊回到神農山後,立即和黃帝商量,如何處理豐隆的後事。

黃帝說:“凡事都是禍福相依,只要處理得好,禍也可以是福。豐隆的意外死亡,如果不考慮你情感上的難以接受,對整個國家而言。不見得是壞事。”

顓頊靜下心來想了一會兒,明白了黃帝的意思,共工和中原氏族之間,總有若有若無的關係,兩軍僵持着沒有什麼,可真正到生死決戰那一日,只怕很多氏族都會有想法。可現在,共工竟然殺了豐隆,赤水氏和神農氏就絕對不能原諒共工,其他中原氏族自然會選擇站在赤水市和神農氏這一邊。可以這麼說,豐隆的死,將共工和中原的聯繫徹底斬斷了。

顓頊對黃帝行禮:“謝謝爺爺指點,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黃帝嘆了口氣:“不是你想不到,只是豐隆的死讓你心亂了,看來你是真把豐隆當朋友。”

顓頊想起豐隆死前說過的話,心中滋味極其複雜。

黃帝說:“豐隆在時,馨悅不重要,你想怎麼對他,我都不管。豐隆死了,你必須厚待馨悅,待會兒回了紫金宮,去看看她吧!”

“豐隆臨去前說‘一生無憾,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馨悅’,我已承諾了他,保馨悅一世平安,紫金宮內所有嬪妃以她爲尊。”

黃帝很意外,嘆道:“豐隆這孩子也是個重情的,難怪他會貪功冒進,原來竟是爲了馨悅。”

顓頊說:“看似豐隆是被相柳射殺,實際上,他是被神農馨悅逼死!如果不是豐隆,我真想……神農馨悅!”顓頊面無表情,語氣十分平靜,可自豐隆死後,一直壓抑着的怒氣終是迸發出了來,他的手緊緊握成拳,無聲的砸了一下案,案上的茶碗變成了粉末。

黃帝淡淡道:“難道你就沒有錯嗎?馨悅爲什麼會想殺小夭?如果她不殺小夭,何來她逼豐隆?你小時候,我就給過你選擇。你選擇的是舍私情、全大義!一直以來,你從沒讓我失望過!可在小夭的事情上,你讓我非常失望!”

自從禪位,黃帝對顓頊一直溫和,第一次,他說了重話。

顓頊看着黃帝,坦然地說:“我知道,我任性了,自私地先考慮了自己,自爹爹戰死,孃親自盡,我一直嚴苛的要求自己,從無一日,從無一事敢怠慢,此生此世,小夭是我唯一的自私任性,求爺爺成全!”

黃帝無聲地嘆息,他何嘗不明白呢?黃帝神色緩和:“豐隆的死如果處理不好,會釀成大禍!你先回紫金頂吧,記住,你是整個天下的君主,必須要以整個天下的利益爲先!”

顓頊默默地給黃帝行禮告退。

經過鳳凰樹下的鞦韆時,顓頊回頭看向小夭的屋子。昏暗的燈光透出,卻不知道小夭在幹什麼。

苗圃碎步跑到顓頊面前,行禮說道:“小姐請陛下離開前去見見她,她有話和陛下說。”

顓頊露出笑意,快步走進小夭的屋子,小夭靠窗而坐,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爲顓頊斟了一杯酒,小夭舉起酒杯,緩緩倒在地上:“豐隆,請飲!”

顓頊也將酒灑在了地上。

小夭說:“出征前,豐隆拜求了我一件事,我救不了他,只能盡力完成他的拜求。”

顓頊蹙眉,不耐煩的說:“如果是想談馨悅,我已經答應了豐隆。”

小夭嘆道:“果然和我想的一樣,你雖然答應了豐隆,心裡卻壓根兒沒原諒馨悅,甚至因爲豐隆的死,越發憎惡馨悅。縱然你會信守承諾,但女人都很敏感,馨悅又尤其敏感多疑,肯定能感受到你的真實情緒。”

顓頊冷冷地說:“怎麼像是她的事,我會做到承諾。”

小夭說:“其實,馨悅和我有些像。因爲父母不得不承擔責任,我被母親遺棄在了玉山,她被父親遺棄在了軒轅城,少時的不愉快經歷讓我們的心又硬又冷,必要時,都是狠毒無情的女子。馨悅倚靠這家族親人,卻又不完全相信家族親人,他周圍的男人,父親、哥哥、祖父……都有更重要的責任和使命,她只能靠自己,所以她緊張、多疑、偏執、狠毒。我沒有希望你能立即放下對馨悅的憎惡,只希望你每次見到她時,心懷一些憐憫,畢竟她不是生來就是這樣的。”

顓頊說:“小夭,她和你一點都不想!也許你們都有一副冷硬的心腸,可你因爲經過痛苦所以珍惜每一點溫暖,不管是師傅、阿念,還是老木,苗圃、左耳。不管他們給予了你多少,你都珍惜、感激。馨悅卻因爲經歷過苦難,變得貪婪。一直不停地索取,不管別人給了多少,只要一點沒順她的意,她就全盤否定,覺得別人都辜負了她!小祝融和豐隆爲他做的還少嗎?就算是我,她想要王后的權勢和尊榮,難道我沒有給她嗎?她只把我看做交易,卻妄想我能像對你一樣對她?這世上,不止她受過罪、受過苦!”

小夭道:“我今日跟你說這些,不僅僅是爲了豐隆,還是爲了你自己,都好好待馨悅。”

顓頊說:“你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做。”

小夭道:“天色已晚,你趕緊回去吧,我就不送你出去了。”

顓頊離開後,小夭神色恍惚呆呆的坐着。苗圃問她要不要歇息,小夭揮揮手,示意別打擾她。

小夭用手指蘸了酒,在案上寫下和塗山氏有恩怨利益,有握有實權的氏族和人名:防風氏、神農氏、赤水氏、鬼方氏、禺疆小夭甚至把“相柳”的名字也寫了下來。

防風氏――因爲防風意映,他們肯定恨Z,Z若死了,有防風氏血脈的塗山會繼位,他們肯定樂見其成,但防風氏有能力和塗山氏對抗嗎?

神農氏――馨悅再恨她,也不會瘋狂到想去殺Z,甚至可以說,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小夭順利嫁給Z。小祝融要的是中原百姓安居樂業,Z活着對他有利。

小夭想了好一會兒,把“神農氏”抹去。

赤水氏――因爲豐隆,四世家的均衡格局被打破,赤水氏一家獨大,Z若不在了,的確能讓赤水氏變得更強大,但小夭想起豐隆提起Z時的悲傷,出征前,豐隆和她告別時的爽朗笑聲,抹去了赤水氏的名字。

鬼方氏

最後,小夭的視線停在了相柳的名字上。

相柳――賊喊捉賊不是沒有可能。防風意映隱居在清水鎮,瞞得了天下人,卻不可能瞞過相柳。殺了Z,看似相柳得不到任何直接的好處,卻可以給顓頊帶來很多麻煩,處理不好就發氏族紛爭。相柳偏偏最近才揭露此事,如果小夭寧可錯殺,也不願放過,以小夭冠絕天下的毒術,必定會有很多氏族的族長和長老莫名而死,一定會引發所有氏族的恐慌和猜忌,只要相柳善加利用,很有可能變成一場浩劫,讓共工得益。

小夭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相柳的名字,是你嗎?是你嗎?

苗莆好奇地看着案上留下的幾個名字,不明白小夭爲什麼半夜都不肯睡,對着幾個名字發呆。“小姐,你寫他們的名字做什麼?”

小夭笑了笑,將案上的名字抹去,苗莆卻畏懼地打了個寒戰。小夭的神情很像陛下對瀟瀟下旨時的神情,雲淡風輕一句話,卻是無數人的性命。

“左耳。”小夭叫。

左耳從窗戶外翻了進來,小夭說:“你去刺殺防風氏的族長,但不要殺死他。刺殺他三次,看他能調集到多少高手保護自己,回來告訴我。”

左耳不說話,也不行動。

小夭說:“在你回來之前,我不會離開小月頂半步。”

左耳道:“好!”轉身就走。

苗莆滿面擔憂,都顧不上和小夭說一聲,就追了出去:“喂,你等等,我給你準備點東西。記住啊,小姐不是要他的命,你不需要靠近,只需要弄點動靜出來,讓他感受到有危險就可以了”一會兒後,苗莆噘着嘴,一臉怒氣的回來了。

小夭笑道:“別擔心,左耳遠比你想象的聰明厲害,只要別碰到”小夭的笑意淡去,只要別碰到那個比他更厲害的同類,無論如何,左耳都能保住性命。

苗莆恨恨地說:“我纔不擔心他呢!誰會擔心那個野蠻無禮、粗魯愚笨的傢伙?”

小夭忍不住搖搖頭,女人,你的另一個名字應該叫口是心非。

經過大半年的仔細調查,小夭留下的幾個名字被一一抹去,只剩下了“相柳”。

小夭晝思夜想,時不時會在案上、地上寫下“相柳”二字,對着發呆。其實,能分析的都分析過了,現在心裡翻涌的一句話不過是:是不是你做的?

苗莆很擔心小夭,她完不知道小夭到底在做什麼,有時候小夭像被遺棄的孩子,非常迷惘悲傷害;有時候她又像是出鞘的利劍,在冷酷地擇人而噬。如果換成往常,陛下應該能發現小夭的異常,可是因爲豐隆將軍的意外死亡,陛下十分忙碌,每次來都心事重重,略微坐一下就走,偶爾待得時間長一點,卻是和黃帝陛下商量事情。

瀟瀟像以往一樣來問過她小夭的事,可苗莆不敢說,也不能說。她的主人只有小夭一人,未經小夭許可,說出的任何話都是背叛。苗莆只能奏報一切正常。

小夭歪靠在榻上,手卻無意識地一直寫着“相柳”。

苗莆實在忍不住了,問道:“小姐,你每日都在寫那個名字,有時候還唸唸有詞,‘是你、不是你’究竟什麼意思?”

“我在思索到底是不是他做的。如果是他做的,我該如體去求證?”

苗莆終於理解了“是你、不是你”的意思,順着小夭的話,問道:“如果不是他做的呢?”

“如果不是他做的,那就是另一個握有實權的人做的,可是不可能,所有人我都查過了,難道還有漏掉的?”小夭非常煩惱,用力拍自己的頭。

苗莆忙拽住她:“小姐!小姐!”

小夭頹然地躺倒,看到左耳站在苗莆身後,也不知道他何時的,黑黢黢的眼睛,像野獸一般冷漠狡黠,專注地盯着小夭。

小夭問:“你想說什麼?”

左耳說:“不是相柳!有一個權勢很大的人,你漏掉了。”

還有她沒想到,左耳卻能想到的人?小夭不太相信,眨眨眼睛:“誰?”

“陛下。”

小夭猛地坐了起來,氣指着左耳:“你你你胡說八道什麼?”

左耳一臉迷惘,困惑地問:“我說錯了?陛下沒有權勢嗎?那是我理解錯了權勢的意思。”

左耳的樣子讓小夭沒有辦法生氣,她耐心地解釋道:“陛下很有權勢,非常有權勢,應該說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但你很清楚我在追查什麼,陛下和”小夭看了一眼苗莆,苗莆立即捂住耳朵,一溜煙地跑掉了,小夭說:“陛下跟Z沒有恩怨,更沒有利益糾葛。”

左耳用沒有絲毫起伏的音調,冷靜地說:“他們有恩怨。”

小夭無奈,被氣笑了:“你倒比我更瞭解他們了?你懂不懂什麼叫恩怨?”

“我懂!就是爭奪更好的洞穴、更大的領地、更多的獵物。”

“好吧,類似於野獸的這種糾紛。你說,陛下怎麼可能和Z去爭奪這些?”

“每年春天,不爲了洞穴、領地、獵物,還有一種爭鬥。只要雄獸看中同一只雌獸,也會決鬥,越是強壯的雄獸,決鬥越激烈。”

小夭反應了一瞬,才更解了左耳的話,火冒三丈:“你你”

左耳說:“陛下和Z都看中了你,如果誰都不放棄,他們只能決鬥。”

小夭用力砸了下榻:“一派胡言!出去!”

左耳立即聽話地離開了,小夭跳下榻,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咕咚咕咚灌下:“真是胡說八道!人能和野獸一樣嗎?”小夭搖搖頭,甩開了左耳說的話。

可是,不知不覺中,左耳上說過的話留下了影響。每當小夭凝神思索如何查證Z的死因時,顓頊就會跳進她的腦海裡。小夭被這種可怕的思緒嚇住,立即屏息氣,告訴自己,不可能,絕不可能!但思想不受控制,總會時不時地想到顓頊和Z之間的一舉一動,線索被她忽略的很多細節,都漸漸浮現。

豐隆臨死時,顓頊親口對豐隆說:“我這一生註定了沒有朋友,沒有知已,但我心底深處,一直視你爲知己好友!就連我最珍愛的小夭,我也只願意託付給你!”

小夭知道顓頊並不喜歡Z,她以爲那是因爲Z傷害過她,也以爲是因爲顓頊認爲Z配不上她,至少顓頊一直認爲豐隆遠比Z優秀,更願接受她嫁給豐隆,可是,如今她已經知道了顓頊對她的感情,再回看過去,很多事不再像當年她以爲的那樣,發現曾經的感受和事實不一致。小夭越發想弄清楚她到底忽略了多少事。到後來,小夭幾乎整日躺在榻上,回憶過去。

當父王昭告天下,小夭不再是高辛王姬時,外祖父黃帝想賜她軒轅氏,讓她真正地就成軒轅王姬,有空上天下最尊貴的氏,自然是最好的何護。顓頊卻堅持賜小夭西陵氏,甚至爲此第一次和黃帝起了爭執小夭當時只惦記着要和Z“門當戶對”,壓根兒沒有深思顓頊爲什麼不肯讓她成爲軒轅王姬

在阿念和顓頊成婚前一夜,顓頊怒氣衝衝地來找她,不允許她參加他的婚禮。

小夭問:“你一次都沒有高興過嗎?”

顓頊說:“沒有。”

“我想你總會高興一次的,遲早你會碰到一個喜歡的女子。”

“我也很想知道娶自己喜歡的女子是什麼感覺,我想感受一次真心的歡喜,我想在別人恭喜我時,開心地接受。”

“肯定會知道的。”顓頊笑說:“我也是這麼覺得,只要我有足夠的耐心,我想我肯定會等到那一日。”

“嗯,肯定會等到。不過,真等到那一日,你可不許因爲她就對阿念不好。”

顓頊溫柔地看着小夭,只是笑,小夭用手指戳他:“你笑什麼?”

顓頊笑着說:“只要我娶了她,這事我全聽她的。”

“什麼?”小夭用手指狠命地戳顓頊,“你你有點骨氣好不好?什麼叫全聽她的?你可是一國之君啊!”

顓頊慢悠悠地說:“這可和骨氣沒關係,反正我若娶了她,一定凡事都順着她,但凡惹她不高興的事,我一定不會做。”

小夭連狠命戳都覺得不解氣,改掐了:“那如果她看我不順眼,萬一她說我的壞話,你也聽她的?”

顓頊笑得肩膀輕顫,小夭有點急了,掐着他說:“你回答我啊!”

顓頊一臉笑意的看着小夭,就是不回答。

小夭雙手舉在頭兩側,大拇指一翹一翹,像螃蟹一般做出“掐、掐、掐”的威脅淨勢,半天玩笑、半認真地說:“你說清楚,到那一日,你聽她的,還是聽我的?”

“兩個人都聽行不行?”

“不行!”

“也許你們倆說的話都一樣。”

“不一樣的時候呢?”

顓頊說:“也許沒有不一樣的時候。”

傍晚,顓頊來小月頂,看到小夭又懶洋洋地躺榻上。

他挑起珠簾,走到榻邊坐下:“你怎麼了?最近老是沒有精神的樣子,聽爺爺說飯也不好好吃。”

顓頊溫和地問:“又想起Z了?”

“也想起了很多你的事。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一起出海去玩,豐隆、意映、篌都在,那時馨悅還很驕傲活潑也沒覺得過了多久可是豐隆、意映、篌都已經死了,Z也離我而去。”

顓頊對苗圃吩咐:“去拿些酒”。

顓頊斟了兩杯酒,小夭舉起酒杯,一口飲盡,晃晃空酒杯,忽而一笑,神情十分溫柔:“我知道,在你眼中,豐隆比Z好了太多,你一直瞧不上Z,覺得Z目光短淺,只想着爲塗山氏賺錢,行事又優柔寡斷,連篌和意映都擺不平。”

顓頊想起了豐隆臨死前在他耳畔的喃喃低語,只覺得胸中憋悶難言,將酒狠狠地一口灌下,沒有否認小夭的話:“我的確曾經這麼想。”

小夭說:“你們都只看到我救了Z,Z就賴上了我,可是實際上,是Z救了我。”

顓頊愕然的看着小夭。

小夭說:“離開玉山時,我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之後碰到的那些事,我給你提過,卻沒仔細講過,不是因爲我忘記了,而是那幾十年的日子只有屈辱痛苦,我根本難以啓齒。被九尾狐妖關在籠子裡打罵折磨時,被他逼着吃下難以想象的噁心東西時,我活的連畜生都不如,我恨所有能恨的人,恨他們拋棄了我,讓我經歷這噩夢般的一切。我是熬過來了,但心已傷痕累累!我遇到Z時,他比最骯髒的乞丐都骯髒,本來只是一念間的隨手相救,並不在乎他的生死。可當我發現他身上的傷時,好似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突然萌生了很強烈的渴望,渴望他活下去!似乎他能克服一切陰影,好好地活着,我就能看到自己痊癒的希望。我自己經歷過那一切,我很清楚,被那麼殘忍地折磨羞辱後,變得偏激、冷漠、多疑,很容易,想要依舊溫和善良、信任他人,卻非常非常難!但Z做到了!他讓我明白,不管別人怎麼對我們,我們都可以選擇讓自己的心依舊柔軟美好。哥哥,你覺得他處置篌時優柔寡斷,可你告訴我,如果有朝一日,我突然背叛了你、傷害了你,你能痛快地殺了我嗎?”

顓頊斬釘截鐵地說:“你根本不可能背叛我,更不可能做傷害我的事!”

“Z對篌何嘗不是這樣的信念呢?篌是Z信任敬愛的大哥,在篌做出那些事之前,Z就如你今日一樣,堅信篌不可能傷害他。我本來以爲,Z經歷了篌的背叛和傷害,無論如何都會變得冷漠多疑、心狠手辣一些,就如你和我的改變,但是他沒有!哥哥,難道你不覺得這是另外一種堅強嗎?看似和我們不同,但Z只是以自己選擇的方式去打敗他所遇見的苦難。”

顓頊沉默不語,如果是以前,他縱然嘴裡不說,心裡也不會認同,但現在他不確信了人。一個對天下大勢分析得那麼精準的人,一個懂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人,難道會不明白如何去復仇嗎?

小夭說:“Z清楚地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我告訴他‘我不會付出,也不會相信’,他對我說‘他會先付出,他會先相信’,說這句話時,他已經爲我做了很多。說老實話,我雖然感動,也只是感動一瞬,因爲我壓根兒不相信!在我看來,做得了一時,做不了一世!何況人心善變,今日真,不代表明日真!哥哥,你在經歷那些事之後,還能說出‘先付出,先相信’的話嗎?還願意去這麼做嗎?”

顓頊嘴脣翕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話。

小夭說:“我們是一類人,我們都做不到!Z一直在努力接近我,但我從來沒有真正信任他,可以說,時時刻刻,我都做好了抽身而退的準備!雖然我從來沒有說過,但我想Z一直都明白。哥哥,也許在你眼中,我什麼都好,可實際上,和這樣的我在一起,非常累!”

顓頊淡淡地說:“他也許是爲你付出很多,可我看到的是,他爲了防風意映,把你傷到吐血。”

小夭嘆氣:“是啊!Z的確有做錯的地方,可我何嘗沒有錯呢?明明我可以和他一起處理好這事,可我偏偏什麼都不做,只是袖手旁觀地看着,等着Z向我證明。那時我還不懂,相戀可以只有一方的付出,相守卻一定要兩個人共同努力!我們犯了錯,所以我們承受懲罰。我們倆都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犯點錯很正常,只不過我們的錯被防風意映和塗山篌利用了而已。”

顓頊一直不敢去深思豐隆臨死前的話,可那些話一直縈繞在他心間,灼燒着他。此刻,壓抑在心中的所以情緒突然失控了,他不耐煩地說:“就算Z千好萬好,你對我說這些有什麼意義?不管怎樣,Z已經死了!”

“砰”一聲,小夭竟然將手中的琉璃酒杯捏碎,碎片扎入了手掌。

顓頊忙拉過她的手,一邊清理琉璃碎片,一邊歉疚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怎麼了!本來是看你不高興,想陪你喝點酒,讓你高興一點,我卻算了,不提了,不管你想說什麼,都慢慢說吧,我會仔細聽着!”顓頊低着頭,把碎琉璃一點點挑乾淨。挑完後,又仔細檢查一遍,才幫小夭上藥。其實,這不過是普通的傷口,顓頊卻慎重地像是小夭的手掌要斷了。

小夭怔怔地看着顓頊,破碎的畫面在眼前閃過――

左耳說:“雄獸只要看中同一只雌獸,也會決鬥,越是強壯的雄獸,決鬥越激烈。”

鳳凰林內,顓頊將鳳凰花插到小夭鬢邊,問道:“如果我找到了她,是不是應該牢牢抓住,再不放開?”

“當然!”小夭肯定地說:“一旦遇見,一定要牢牢抓住。”

左耳說:“陛下和Z都看中了你,如果誰都不放棄,他們只能決鬥。”

相柳笑笑,雲淡風輕地說:“塗山Z的死,看似是兄弟相爭,實際背後另有人要塗山Z死,如果沒有此人的安排,塗山篌根本不可能靠近塗山Z。”

小夭的淚珠猶如斷線的珍珠,簌簌墜在顓頊手上,顓頊擡起頭,焦急地問:“怎麼了?很疼嗎?”

小夭一言不發,只是落淚。

顓頊急得問:“小夭,小夭,你究竟哪裡難受,我立即傳召鄞。”

小夭問:“是你派人去清水鎮幫塗山篌的嗎?”

顓頊微微一僵,又立即恢復了正常,不過短短一瞬,如果不是他正好握着小夭的手,小夭根本感覺不到。顓頊說:“你爲什麼這麼問?”

“我想知道真相。顓頊,是你派人去幫塗山篌的嗎?”

顓頊想否認,可是他的自尊驕傲不允許他否認,他沉默了半晌後,說道:“是我!”

“竟然是你!”小夭以爲她已經經歷了世間一切的痛苦,可沒想到原來世間至痛是最信任、最親近的人拿着刀活生生地挖出你的心肝,敲開你的骨頭,五臟六腑在痛,骨髓在痛,每一寸肌膚在痛,連每一次呼吸都在痛,以前的所以痛苦都不抵現在的萬分之一,痛得她只想永墜黑暗,立即死去。小夭閉上了眼睛,甚至無法再看顓頊一眼:“滾出去!”

“小夭”顓頊緊緊地抓着小夭的手,可是小夭的力氣大得驚人,使勁把手從他的掌中掙脫了出來剛剛長好的傷口崩裂,鮮血染紅了他們的手。

“小夭”

“滾!”小夭怒吼,猛地掀翻了几案,酒器落在地上,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音。她臉色發青,身體簌簌直顫,猶如一葉即將被怒海吞噬的小舟。

“小夭,我你聽我說”

“我讓你滾!”小夭的掌上出現了一把銀色的小弓,她開始搭箭彎弓,只是眼睛依舊閉着,她緊緊地咬着嘴脣,咬的血都流了出來。顓頊一步步倒退着走到了門口,卻不肯跨出去,一道門檻就是兩個世界,一個有小夭,一個沒有小夭。

黃帝聽到動靜,匆匆趕來,一看小夭和顓頊的樣子,立即明白她知道了Z的死因,忙一把把顓頊拽出屋子。他一邊掌間蓄力,戒備地看着小夭,一邊急促地對顓頊說:“立即離開!不要比小夭殺了你和她自己。”

黃帝用力把顓頊推到暗衛中,對瀟瀟命令:“立即護送顓頊回紫金頂。”

瀟瀟不顧顓頊的掙扎,強行把顓頊推上了坐騎。

坐騎馱着顓頊,剛剛飛到空中,一聲椎心泣血的的悲嘯從屋內傳來。顓頊回頭,看到小夭睜開了眼睛,她脣角是殷紅的血,手上也是殷紅的血,漆黑的雙眸冰冷,就好似在她眼中,一切都已死了,包括她自己!

不管多艱難絕望時,小夭都在他身邊,每次他回頭,總能看到她溫暖堅定的目光,可現在她卻用最冰冷無情的目光看着他。顓頊就好似五臟六腑都被剖開了,痛得他整個人站都站不穩,軟跪在了坐騎上。“回去!我要回去!”他竟然想命令坐騎回頭,瀟瀟甩出長鞭,勒住了坐騎的脖子,強行帶着坐騎往前飛。

“小夭!”顓頊的叫聲無限淒涼,傾訴着他願意用一切去守護她,也願意做一切讓她快樂無憂。可小夭什麼都聽不到,她手一鬆,一隻銀色小箭射入坐騎小腹,一箭斃命,坐騎急速下墜,幸虧瀟瀟反應快,立即把顓頊拉到了自己的坐騎上。

又是一箭飛來,射中了顓頊的發冠,所有人魂飛魄散,失聲驚呼,顓頊披頭散髮,呆呆地看着小夭。明明靈力不弱,他卻絲毫沒有躲避的念頭,這一刻,顓頊竟然想起了母親自盡時的樣子,她心口插着匕首,痛得身子一直顫抖,卻笑着跳入了父親的墓穴。原來情到深處,真的會寧死也不願失去,他終於理解了母親的選擇。

顓頊用力推來瀟瀟,面朝着小夭的箭鋒站立,如果不能生同衾,那就死同穴吧!

暗衛們看小夭又在搭箭拉弓,衝上去想擊殺小夭,顓頊吼叫:“不許傷她!不許!誰敢傷她,我就殺了誰!”

黃帝擋在小夭面前,伸手握住了小夭的箭,悲痛地叫:“小夭,顓頊已經一時糊塗,你不能再糊塗!”

小夭盯着黃帝,身子搖搖晃晃,喃喃說:“你早知道!你們都騙我!”黃帝和顓頊是她世間僅剩的血緣至親,卻都背叛了她!

小夭悲痛攻心、氣血翻涌,連射了兩箭,已經神竭力盡,手中的弓箭漸漸消失,身子直挺挺地向後倒去。黃帝抱住了她,對空中的顓頊怒叫:“你還不走?真想今日就逼死所有人嗎?”

顓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耳畔風聲呼嘯,就好像耳畔有人一直在悲鳴。這一生每個決定都有得有失,他從沒有後悔做過的任何事,可這一刻,第一次有了一個陌生的念頭,我做錯了嗎?

黃帝下令,給小夭用了安心寧神的藥,小夭幽幽轉醒時,已是第二日中午。

小夭想坐起,卻全身痠軟無力,又倒回了榻上,這是過度使用力量、透支身體的後遺症。

苗圃扶着小夭靠坐好,小夭揉着痠痛的手指說:“我這是怎麼了”顓頊悲痛欲絕的臉突然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顓頊經歷過各種各樣的磨難,早被千錘百煉得堅如磐石,即使做夢,小夭也不可能夢到這樣的顓頊,她想起了昏厥前的一幕幕,“我我射殺顓頊?”小夭也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麼也許她是希望苗圃告訴她,一切都只是噩夢!

苗圃蒼白着臉,低下了頭。

是顓頊殺了Z!而讓顓頊動殺機的原因是她!小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真寧願永睡不醒!其實,她最應該射殺的人是她自己!小夭大笑起來,可那笑聲比哭聲更讓人難受,苗圃急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黃帝走了進來,苗圃立即退出了屋子。

一夜之間,黃帝蒼老了很多,他默默看着小夭,竟不知該如何開口,縱然他智計百出,能令天下臣服,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小夭。半晌後,黃帝說:“顓頊已經鑄成大錯,就算你殺了他,也不可能讓Z活過來。”

小夭痛苦地問:“你們是我最親的親人,卻一個殺了我的夫婿,一個幫着隱瞞欺騙!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你們要這樣對我?”

黃帝嘆息:“對不起!我盡力化解了。顓頊是個聰明孩子,一直懂得如何取捨,我以爲他能明白可我還是低估了他對你的感情。等知道Z出事時,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我只能暗暗祈求你一輩子都不知道。”

“自從知道有人害了Z,我就一直在想該怎麼對付他。殺了他?太便宜他了!我打算讓他做我的藥人。聽說禺疆的哥哥曾是大荒第一酷吏,發明了無數酷刑,其實他可真笨,想要這麼人應該先學好醫術,只有醫師才知道人體最痛苦的部位,也只有醫師才能讓一個人經受了以前折磨,恨不得自己死了,卻依舊活着”小夭悲笑起來,“竟然是顓頊,讓我恨不得連千刀萬剮都覺得便宜了他的人,竟然是顓頊!”

黃帝勸道:“人死不能復生,你殺了顓頊,除了讓天下陷入戰火中,你能得到什麼?”

“我至少爲Z報仇了!”

“報仇了,你就痛快了嗎?就高興了嗎?”

小夭決然地說:“是,我就痛快了!”昨日她挽弓射顓頊時,心裡唯一的念頭就是殺了顓頊,再自盡,讓一切都結束!

“究竟是痛快還是痛苦,你肯定會有答案!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你是誰?你的母親是爲軒轅戰死的軒轅,你的父親是寧死也沒有放棄神農的蚩尤,你的父王是爲了天下萬民毅然放下權勢的白帝。你若爲了自己,讓天下傾覆、萬民流離,你根本不配做他們的女兒。”

小夭冷笑:“不配就不配!你們都是名傳千秋的大英雄,你們願意承擔大義責任,是你們自己的事,我只想做個自私的普通人,找個小小的角落,爲自己的喜怒哀樂活着!睿智英明的黃帝陛下。如果你想阻止我去找顓頊報仇,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現在殺了我!爲了你的天下大義,你應該能狠下心動手!”

幾千年都沒有人敢對他如此說話了,黃帝無奈,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他起身離去,走到門口時,突然回身,說道:“你可以不考慮他們,但你至少該考慮一下Z。Z的性子如何你最清楚,他可願意讓你這麼做?|

小夭的臉挨在枕上,冷冷地說:“這話你應該去對顓頊說,Z究竟做錯了什麼,他要殺Z?”

黃帝嘆息,佝僂着腰,離開了、

屋內寂寂無聲,小夭的倔強鋒利消失,眼淚無聲地滴在枕上。

幾日後,小夭的身體恢復,她發現,所有她做好的藥都不翼而飛;所有她製藥的工具都消失不見;藥房裡存放的藥材,不管有毒沒毒,全部清空;就連藥田裡中的藥材也全被拔掉了。可以說,現在的藥谷完全是空有其名,別說藥,連藥渣子都找不到。

侍衛一天十二個時辰,寸步不離的盯着小夭,左耳和苗莆也被監視,小夭根本無法離開小月頂,更不可能進入防守嚴密的紫金頂,甚至,她連章莪殿都不能去,除了居住的藥谷,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鳳凰林,小夭被黃帝軟禁了起來,可她既沒有試圖離開小月頂,也沒有和黃帝吵鬧,每日裡只是發呆,常常凝望着鳳凰樹下的鞦韆架,一動不動地做好幾個時辰。

每天,黃帝都對小夭說些勸解的話,小夭不再像之前一樣,冷言冷語,針鋒相對,她沉默安靜,不言不語,黃帝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聽進去,也猜不透小夭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苗圃來收拾食案,看到半個時辰前端來的飯菜一點沒動,含淚勸道:“小姐,吃一點吧!

小夭笑了笑說:“苗圃,你坐下。”

苗圃神情緊張地坐下,以爲小夭要吩咐她什麼要緊事。

小夭問:“你喜歡左耳嗎?”

苗圃愣了一下,彆扭地說:“小姐問這個幹嗎?”

小夭說:“左耳以前的日子過得很苦,是你難以想象的苦,他很聰慧,可在世情俗事上卻半懂半不懂,你要對他耐心一點,好好照顧他,別讓他被人騙了。他這種人都是死心眼,一旦認定了什麼,不管對錯,就算變成魔,化成灰,都絕不會回頭!你看牢,他千萬不要讓他走入歧途。其實左耳的心願很簡單,有個遮風避雨的洞穴,找個雌獸,自由自在地生活。”

小夭十分鄭重溫柔,苗圃羞赧淡去,說道:“我是孤兒,幸虧有天賦,被陛下選中做了暗衛,我不像瀟瀟姐他們那麼能幹,權勢富貴不敢求,也不想求,唯一的奢望就是有個家,我會照顧好左耳,不會讓別人欺負他!”

小夭看向窗外,叫道:“左耳!”

左耳竟然從屋頂上翻下,坐在了窗臺上,苗圃“啊”一聲,臉騰地紅了:“你你偷聽!”

“不是偷聽。”左耳蒼白的面容依舊沒有絲毫的表情,可剩下的那隻耳朵卻有點發紅。

小夭說:“當日,你跟我回來時,我答應了你,每日有飯吃,還會幫你找個媳婦。你看苗圃這個媳婦可中意?”

左耳瞅了一眼苗圃,點了下頭,看似鎮靜得沒有絲毫反應蒼白的臉頰卻漸漸紅了,耳朵更是紅的好似要滴血。

“小姐,你!你”苗圃捂着臉,衝出來屋子。

小夭對左耳說:“苗圃經常兇巴巴的,其實她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對你的關心和擔憂。我知道你不習慣和人解釋,但她會是你媳婦,媳婦娶回家就是用來疼的。儘量嘗試和她解釋一下,就算只說一句‘我會小心’,她也會好受很多。”

“媳婦是用來疼的?”左耳思索了一瞬,像是完全明白了小夭的話,點點頭。

小夭走到窗邊,揚聲大叫:“苗圃,我要喝水。”

不一會兒,苗圃端着兩盅水進來,低着頭,不敢看左耳。小夭將一枚玉簡交個左耳,對左耳和苗圃說:“我現在無法離開小月頂,你們幫我送一封信。軒轅城西的狗尾巷裡有一家沒有招牌的打鐵鋪,有個白髮蒼蒼、長相清俊的打鐵匠,你們把這封信交給他,然後一切聽他吩咐,明白了嗎?”

苗圃問:“爲什麼要兩個人送信?”

小夭嚴肅得說:“這件事很緊要,我派你們兩個人去自有我的原因,左耳一個人完成不了。”

苗圃猶豫,說道:“可是我和左耳都走了只小姐一個人”

小夭淡淡而笑:“外面那麼多侍者,何況還有外祖父在,難道你還怕有人會欺負我?”

左耳面無表情地看着小夭,完全不表示他回去執行命令。

小夭說:“只要我不離開你小月頂,他們不會傷害我。苗圃,你說我說的對嗎?”

苗圃對左耳點了下頭:“黃帝陛下限制了小姐的自由,既是在保護黑帝陛下,也是在保護小姐。”那一日,小夭射殺黑底陛下,很多人都看到了,難保不會有對黑帝死忠的人爲了黑帝的安全,做出過激的事。

左耳把玉簡收好,對苗圃說:“走!”

苗圃問小夭:“侍衛會放我們離開嗎?”

小夭說:“你如實回答,是去軒轅城給狗尾巷的打鐵匠送信,外祖父肯定會放行。”其實,黃帝巴不得把左耳遠遠打發走。

苗圃說:“小姐,你照顧好自己,我們會盡快回來。”

小夭目送他們的背影漸漸遠去,暗暗嘆了口氣,本想做一個沉默的守護者,看着左耳和苗圃慢慢地發展,可世事多變,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只能挑明一切,讓左耳和苗圃相互扶持,彼此照顧。小夭在心裡默默祝福:左耳、苗圃,後會無期!祝你們幸福!相柳沒有得到的,我和Z也沒有得到的,但你們一定會得到。

黃帝一直堤防着小夭用毒,把藥谷內所有的藥材都收走了,可小夭一直是個牢記教訓,絕不犯同樣錯誤的人。自從上一次從鴻雁上摔下,危機時刻卻無藥可用後,小夭就仔細研究了一番如何收藏藥纔不會丟失,耳墜子,鐲子,頭髮,甚至一件衣服,只要用藥水侵泡後處理好,需要用時,撕下布片,加入水,就是藥.....當年費盡心思做這些事,不過是不想讓皇帝和顓頊再爲她操心,可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會用來對付他們。

顓頊雖然從未出現在小夭面前,可小夭就是直達他肯定來過小月頂,皇帝嚴禁小夭和顓頊接觸,可他不知道每個孩子都有大人不知道的秘密,小夭和顓頊從小同吃同住,更有很多傳遞消息的方式。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小夭提着個白玉蓮花盞,一邊哼唱着那些古老的歌謠,一邊沿着山經慢慢地走,侍衛們看着她是去鳳凰林,也未阻攔,只是暗中跟着。

小夭和顓頊剛來神農山時,神農山上沒有一棵鳳凰樹。顓頊在紫金頂和小月頂一棵棵親手種下了鳳凰樹,百年過去,鳳凰樹已經蔚然成林。鳳凰花的花期很長,從春到秋,整個山坡都是火紅的鳳凰花,遠望璀璨如朝霞,絢爛似錦繡,近看花朵繁密,落英繽紛。

小夭漫步在鳳凰林內,不停地有落花飄下,小夭隨手接住,把花放到蓮花盞內,不一會就裝了滿滿一盞鳳凰花。

月光下的鳳凰花沒有陽光下的鳳凰花那麼明豔奪目,張揚熱烈,如果把陽光下的鳳凰花比作一位漫步飛旋,美目流轉的豔麗女子,月光下的鳳凰花則像靜靜端坐,垂眸沉思的清麗女子。小夭像小時候一樣,時刻放重了腳步,聽落花枯葉發出的OO@@聲。

走到鞦韆架前,小夭停住了。

雖然很久沒用了,但因爲有顓頊的靈力在,鞦韆架並沒有被藤蔓攀爬,依舊乾淨整潔,小夭跳坐到鞦韆架上,雙腿懸空,一踢一晃,她一邊悠閒地欣賞着鳳凰花,一邊不時從蓮花盞內拿出一朵花放進嘴裡吸吮花蜜。

花蜜的甘甜盈滿脣齒間,小夭想起小時候的事。顓頊並不喜歡吃花蜜,卻總會清晨練功時,趕在日出那一刻,幫他採摘帶着露水的花,只因爲她說日出那一刻的花蜜最甘甜,蓮花蕊裡的露珠都是甜的,每天清晨醒來,不管再痛苦,只要想起朝雲峰,總覺得嘴裡透着甜。即使身處黑暗狹小的籠子,仍覺得美麗的鳳凰花就在不遠處沒及時母親父王不要她了,可顓頊哥哥會要她。

顓頊踏着月光露珠,穿過紛飛的鳳凰花,走了過來。

一襲黑色金繡的長袍,頭髮用摸魚冠束着,五官清俊,氣態儒雅,乍一眼看去,倒像一位琴棋詩書作伴的閒散公子,江湖載酒,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看煙柳畫橋,秋水長天。可真與他眉目相對了,就會立即感受到他乾坤在握的從容,一言定生死的威嚴。

小夭很恍惚,竟然覺得顓頊的面相有些陌生,好像她從沒有真正地仔細看過顓頊。一直一來,顓頊對她而言就是顓頊。歡喜時,可以一起大笑;累了時,可以讓他背;生氣時,可以讓他哄,困苦時,可以倚靠他;危難是,可以交託一切。

在小夭心裡,她和顓頊至親至近,無分彼此,只要顓頊想得到的,她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幫他去得到,所以從五神山到軒轅山,從軒轅山到神農山,但凡她所有,顓頊都可以拿去用,包括她的生命。她也一直以爲,顓頊待她亦如此,但凡她想要的,顓頊必定會幫她爭取;但凡她想守護珍惜的,顓頊也必定會視若珍寶。

可原來,一切都是她想當然了!究竟是她沒看清楚顓頊,還是顓頊不再是她心裡的顓頊?”

不過幾日沒見,兩人猶如隔世重逢,顓頊小心翼翼,輕聲喚道:“小夭!”

小夭微微一笑:“知道我要殺你,還敢一個人來?”

顓頊說:“如果你沒有把握我回來,爲什麼要在這裡等候?”

小夭淡淡說:“以前我覺得我很瞭解你,現在我卻不知道。”

顓頊眼內一片慘然,笑問:“要盪鞦韆嗎?”

“嗯!”

顓頊輕輕地推着小夭,小夭仰頭看着火紅的鳳凰花,紛紛揚揚飄落。

靜謐的鳳凰林內,一個沉默的男子推送着鞦韆,一個沉默的女子蕩着鞦韆,兩人的腦海內都清楚地浮現――

火紅的鳳凰樹下。

鞦韆架越蕩越高,鞦韆架上的小女孩一邊尖叫,一邊歡笑:“哥哥,哥哥,你看我,你看我啊!”

鞦韆架旁的男孩仰頭看着,眉眼間都是笑意。

火紅的鳳凰樹下。鞦韆架旁的男孩已經變成了謙謙君子,鞦韆架旁的女孩也變成了窈窕少女。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推着鞦韆,鞦韆架上的女子側頭看着男子,一時蕩幾下,一時就坐着。兩人說着話,話題並不輕鬆,他們的神情卻都很輕鬆,一直含着笑,並不將前方路上的生死放在心上。

百年的光陰,也許讓他們失去了幼時的歡笑聲,卻給了他們堅強自信,不管遇到什麼,不過是披荊斬棘,殺出一條血路而已。

從小到大,他們有過無數次盪鞦韆的記憶,可在他們的記憶中,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

幼時的盪鞦韆就好像彩虹,明媚喜悅;長大重逢後的盪鞦韆就好像烏雲中的太陽,縱然四周黑暗,可他們是彼此的陽光;但這一次的盪鞦韆卻像是暴風雨前的黑夜,沒有一點色彩,沒有一縷光明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顓頊的手越來越沉重,幾乎再推不動。可是,他很清楚,這大概是他和小夭最後一次一起盪鞦韆,他捨不得停下,縱然是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他也願意就這麼一直推下去。

小夭把白玉蓮花盞遞到顓頊面前:“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恨你,還是在恨自己,大概一起在恨吧!畢竟我一直都認定,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會幫你去承擔,你犯了錯,我也有一半。”

顓頊從盞內拿了一朵鳳凰花,輕輕吮吸花蜜。

小夭說:“甜嗎?”

顓頊說:“很甜。”

小夭吃了朵花,說道“外婆去世時,我們當着我娘,大舅娘,茱萸姨的面發誓會照顧彼此,不離不棄,我做到了,可你沒有做到!哥哥,你沒有做到!”

顓頊拿起一朵鳳凰花,放進嘴裡;“我知道我沒有做到,不過,不是因爲我殺了Z,而是……從一開始就錯了!我不該把你當作棋子去利用,我不該爲了得到塗山氏和赤水氏的幫助,就將你讓給了Z。”

小夭說:“這段日子,外爺給我講了一大堆道理,什麼家國天下的,可是我不是我娘,我的心很小,只裝得下我在乎的人,裝不下天下萬民,我以前裝模作樣的關心什麼家國天下,萬民蒼生,只是因爲你在乎,但我現在恨你!那些和我沒有關係!”

顓頊笑了笑說:“那些的確和你沒有關係!”

小夭說:“所以,不管外爺說什麼,我還是要殺了你,你殺了Z,我一定要殺了你,你明白嗎?”

顓頊微笑着,溫柔地撫了撫小夭的頭:“我知道!”

小夭遞給顓頊一朵鳳凰花:“殺了你後,我會陪着你一起去死。”

顓頊說:“這樣也好,留下你一個,我也不放心!痛恨蚩尤的氏族,紫金宮內的一羣女人,還有禹疆那些忠臣……我實在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去應對他們,還是把你帶在身邊最安心。”

小夭吃了一朵鳳凰花,笑着說:“本來我想了好多好多殘酷的方法,打算去折磨那個害了Z的人,但我沒有辦法用到你身上,所以想了這個法子,很甜,一點都不會痛苦。”

顓頊贊同的說:“是很甜。”他想再推一下鞦韆,可是在提不起一絲力氣,他扶着鞦韆架旁的鳳凰樹,慢慢地坐在了桃花上,拍了拍身旁“坐地上吧,省的待會兒摔下去了,會跌疼。”

小夭扶着鞦韆架,踉踉蹌蹌地站起,步履蹣跚地坐下。顓頊爬了幾步,伸手攬住小夭的腰,小夭想推開他,卻難以掌控自己的身體,向側面翻過去,顓頊用力拽了她一把,小夭跌進了顓頊懷裡。

小夭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顓頊如同小時候一般,將小夭密密實實地抱在了懷裡,顓頊問:“你常年浸淫在毒藥中,體質應該會抗藥,爲什麼你的毒發得比我早?”

“我比你服毒服得早,我坐在鞦韆架上等你來時,就開始給自己下毒。其實,你不該來的,你真的不應該來的,我雖然給你留了消息,但並不希望你赴約……”小夭的眼淚一顆顆滾落。

顓頊撫去小夭臉頰上的淚:“如果我不來的話,你就打算一個人死在鳳凰樹下的鞦韆架上嗎?讓我親眼看到我究竟犯了什麼樣的錯誤!小夭,你可真狠!”

小夭笑起來:“我的外祖父是黃帝,父親是蚩尤,哥哥是顓頊,一個比一個狠,你還能指望我善良?”

顓頊笑着說:“也對!總不能指望狼窩裡養出只兔子。”

小夭一邊笑着,一邊眼淚不停的滾落。

顓頊輕聲問:“小夭,如果Z殺了我,你會爲我如此懲罰Z嗎?”

“Z絕不會傷害你!Z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他寧願自己受盡一切苦,也絕不會把我放在這麼痛苦的絕境中……”小夭的聲音越來越小,氣息越來越弱。

顓頊用力摟緊了小夭,親吻着小夭的額頭:“小夭,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自小到大,所作所爲,只有遺憾,沒有後悔,第一次他承認錯了。

顓頊的眼角慢慢沁出了淚,在月光下晶瑩剔透,小夭嘴角上翹,微微而笑:“顓頊,哥哥……我……我原諒你!恨你,太痛苦了……比剜心還痛……我原諒你……”

顓頊眼角的淚滾落:“小夭,告訴我!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你剛回到五神山,我就牢牢地看住你,絕不給Z機會接近你,你會選我嗎?”

小夭的眼前昏暗,什麼都看不清,思緒順着顓頊的話飛回了一切剛剛開始時,極久遠的過去,可又清晰得宛若昨日:“我被九尾狐關在籠子裡時,一直想着你……你沒認出我時……我願意用命救你……那時……Z……”聲音越來越低,漸漸消失,小夭如睡着的小貓般,安靜。

顓頊一遍遍喃喃低叫:“小夭!小夭……”卻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氣息。

朝雲峰上,白日嬉戲玩鬧,深夜相擁依偎,一起送別親人,一同承受痛苦……小夭說她的心變得冷硬如頑石,可他一直被小夭珍藏在石頭包裹的最中間、最柔軟的的地方。當Z要先付出、先相信,去爭取小夭時,小夭早已爲他做了一切,明明不喜歡權勢鬥爭,明明不關心大義責任,卻爲了他,陪他回軒轅山,一直守護在他身後……

他一直覺得Z配不上小夭,照顧不好小夭,只會帶給小夭傷心,可是他呢?

顓頊親吻着小夭的臉頰,眼裡濡溼了小夭的臉,小夭卻再不會摟住他,安慰他:“不怕不怕,我會陪着你。”

如果再來一次,他一定會把小夭放在最前面,一定會先考慮她想要什麼,而不是自己想要什麼,只是一切都遲了……

顓頊摟着小夭,額頭貼着額頭,臉頰挨着臉頰,緩緩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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