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風不定,人初靜

兩日後,小夭到了青丘。

俞信對小夭說:“我的身份不可能直接求見族長,幸好我和族長身邊的侍女靜夜姑娘有一點交情,我們可以去求見靜夜姑娘。”

小夭點了點頭:“麻煩你了。”

俞信去求見靜夜。當年因爲俞信,靜夜才找到失蹤多年的Z,所以一直對俞信存了一分謝意,聽下人奏報他有事找她,靜夜特意抽空出來見他。

俞信期期艾艾地把事情說明,靜夜覺得俞信做事太荒唐,人家說要見族長,他竟然就真的帶了來。

俞信陪着小心解釋道:“我也知道這事做得冒失,可那位姑娘真的挺特別,我這雙眼睛見過不少人……”

靜夜心內一驚,問道:“她叫什麼?”不會是那位婚禮上拋夫私奔了的王姬吧?黑帝、俊帝、黃帝都在找她,折騰得整個大荒沸沸揚揚,她卻像是消失了,不見絲毫蹤影。

“不知道,我問什麼,她都不回答,只說族長一定會見她。對了,她額間有一個緋紅的桃花胎記。”

靜夜立即道:“快、快帶我去見她。”

俞信看靜夜的反應,知道自己做對了,鬆了口氣,也是個會做事的,忙道:“我怕姑娘要見她,讓她在外面的馬車裡候着呢!”

靜夜對俞信說:“你出去,讓人把馬車悄悄趕進來,記住了,悄悄!”

俞信點頭應下。

馬車悄悄駛進了塗山府的外宅,靜夜看到小夭從馬車上下來,既鬆了口氣,又很是爲難,現如今全天下都在找她,她卻跑來青丘,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靜夜上前行禮,恭敬地道:“請……請小姐先洗漱換衣,稍事休息,奴婢這就去稟告族長。”

小夭正覺得又累又髒,點點頭,跟着兩個婢女去沐浴。

小夭從清水鎮出發時,帶着一腔怒氣,想質問Z是不是真的僱用了相柳去阻止她成婚,想質問他爲什麼要如此羞辱她,可因爲拉雲輦的天馬不是最好的天馬,竟然走了兩日半,爲了見靜夜又等了半日,如今三日過去,一腔怒氣也淡了,反而生出了無奈,質問清楚了又如何?就算是Z做的,她能怎麼樣?難道殺了他嗎?

小夭甚至開始後悔,她真是被相柳氣糊塗了,怎麼就這麼稀裡糊塗地來了青丘?

小夭躲在浴室裡不肯出去,婢女倒是不催她,只是隔上一陣子,叫她一聲,確定她沒暈倒。

小夭在浴室裡待了將近兩個時辰,到後來,覺得自己也不肯躲一輩子,才擦乾身子,穿上了乾淨的衣衫。

小夭走出去時,Z在暖閣裡等她。他們這些人身有靈力,都不怕冷,可大概怕小夭冷,暖閣裡放了個半人多高的大薰爐,屋內有些悶熱。

聽到小夭的腳步聲,Z立即站起來,小夭沒理他,走過去把窗戶打開,Z忙道:“你頭髮還沒幹,仔細着涼。”

Z想要關了窗戶,小夭說:“不許關!”

Z依舊把窗戶掩上了,不過沒有關嚴,留下了一條縫。

小夭想發作,卻發作不得。

Z又在小夭身後,放了一個暖爐,把一碗木樨花茶放在小夭手邊,這才坐到小夭對面。

小夭在浴池裡泡了將近兩個時辰,的確渴了,捧起木樨花茶慢慢地喝着,一碗茶喝完,她說道:“你不問問我,這一個多月和防風鄴去了哪裡嗎?”

Z道:“我知道防風鄴是相柳,他應該帶你去了神農義軍駐紮的山裡。”

“我是顓頊的妹妹,他會帶我去神農義軍的軍營?你當他是傻子嗎?”小夭沒好氣地說,“我一直都在清水鎮,就在回春堂的隔壁。”

Z有些詫異,清水鎮各方勢力魚龍混雜,小夭在清水鎮一個多月,怎麼會沒有人留意到?

小夭說:“我一直沒出過屋子,直到最後一日才發現自己竟然住在回春堂的隔壁。”

Z問:“你見到桑甜兒了?”

小夭很是意外,Z這麼問,顯然表明,他知道只有桑甜兒還活着,小夭說:“見到了。”

Z說:“不要難過,老木他們都是善終。”

“你……一直都關注他們?”

Z頷首:“老木臨終前,我去見過他一面,告訴他小六過得很好,讓他安心。”

小夭心內僅剩的氣一下子消失了,呆呆地看着白玉茶碗中小小的黃色木樨花,半晌後,她心平氣和地說:“相柳說,你給了他很多錢,僱他阻止我嫁給豐隆。”

“是我做的,不過我沒想到相柳會行事那麼極端。”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那日,你在青丘街頭告訴我你要成婚了,可你的眼睛裡沒有一絲喜悅,我不明白,沒有人逼迫你,你爲什麼要逼自己嫁給豐隆。我……我沒有辦法讓你這樣嫁給豐隆。我求豐隆取消婚禮,豐隆拒絕了我。我想去找你,可我很清楚只會火上澆油,正百般無奈時,恰好碰到防風鄴。我想起,你說你承諾爲相柳做一件事,作爲解蠱的代價。顓頊登基後,共工的軍隊糧草緊缺,於是我和相柳談了一筆買賣,買下了你許給他的那個承諾,讓他去要求你取消婚禮,但我真的沒有想到他會在婚禮上要你兌現諾言,是我大意了。小夭,對不起!”

小夭淡淡說:“沒什麼對不起,大家都是公平交易。我和相柳是公平交易,你和他也是公平交易。不過,我希望你以後別再插手我的事!我高興不高興,和你無關!”

小夭本就覺得自己來青丘十分莫名其妙,現在話說清楚了,再沒什麼可說的,起身告辭,準備離開。Z一下就跳了起來,下意識地擋住門,急急叫道:“小夭……”人竟然晃了幾晃,就要摔倒。

小夭忙扶住他,看他一臉病容,下意識地想去把脈。

Z卻推開了她的手,說道:“我沒事!現在天已黑,你歇息一晚,明日再走也不遲,你若不願意見我,我立即離開。”Z的臉色蒼白,一雙眸子越發顯得黑,影影綽綽,似有千言萬語,卻無法出口,全凝成了哀傷。

小夭想起了桑甜兒的話,心內長嘆一聲,又坐下:“我明日走。”

Z默默看了小夭一瞬,黯然地說:“我走了,你好好休息,靜夜就在門外守着,你有事叫她。”Z向門外走去。

小夭突然說:“我有話跟你說。”

Z回身,靜靜等着。

小夭指指對面的坐榻:“請坐。”

Z跪坐道小夭對面,小夭凝視着從薰爐飄出的嫋嫋青煙,遲遲沒有開口。

Z屏息靜氣地看着小夭,希望這一刻無限長。

小夭說:“這些年,我夜裡總是睡不好,常常把過去的是翻來覆去地想。”

Z滿面驚訝,這些年,他也從沒睡過一夜安穩覺,也總會把過往的事翻來覆去地想,可小夭一直表現得太若無其事,讓Z總覺得小夭已經徹底放下他。

小夭說:“防風意映是卑劣,但也是你給了她機會。最開始的幾年,我嘴裡說着沒有關係,我不在乎,可我心裡是恨你怨你的。所以,每次你在的場合,我明明能迴避,卻偏偏不迴避,我故意談笑正常,做出絲毫不在意你的樣子,實際上一直暗暗留意你的反應。”

Z道:“我知道,是我錯了。”當年,總覺得防風意映無辜,是塗山氏和他對不起防風意映,不想傷害防風意映,可他忘記了,他不傷害防風意映就會傷害小夭。

小夭說:“你是有錯,不過,不是你一個人的錯。最近幾年,我專心學醫,心態變了很多,看事情的角度也變了,想得越多,越發現我把所有事怪到你頭上,其實不對。”

“不是,你一直都對我很好……”

小夭對Z做了一個手勢,示意Z聽她說:“桑甜兒說,人這一生,就像黃山行路,誰都不知道會碰到什麼,都是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着走,會跌跟頭,會走錯路,會碰到野獸,所以纔會想要有個人攜手同行、相互扶持。我是答應了和你同行,但我一直很消極地等待,這就好比,我明明答應了和你一同去爬山,本該齊心合力,可一路之上,我看到你走到岔路上,不叫住你,由着你走錯路;看到前方是懸崖,也不拉你一把,由着你摔下去。我一直站在一旁,自以爲清醒地冷眼旁觀。”

小夭問Z:“你可知道防風意映曾三番四次想殺顓頊?有一次她把顓頊的胸口都射穿了。”

“什麼?”Z震驚地看着小夭。

小夭自嘲地笑了笑:“防風意映在你面前,言行舉止一直聰慧有禮、溫柔善良、可憐可愛,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心機深沉、手段狠辣,更知道你心腸軟,對她很愧疚,防風意映肯定會利用你的性子和你的愧疚對付你,可我什麼都沒做,甚至連提醒都未提醒,一直袖手旁觀。因爲從小的經歷,我一直對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很悲觀,總覺得一切都不會長久,誰都靠不住,我從沒有真正相信過你,也不肯主動付出,最後的結果發生時,我還覺得,看吧,一切如我所料!我就知道人心不可靠!可不知道,世間事,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自己正是這個結果的推動者。正如桑甜兒所說,我既未播種,又不肯辛勤培育,怎麼可能指望收穫?”

小夭的眼中有隱隱淚光:“每個夜裡,我失眠時,都會想起過去的事情。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錯了,我因爲自己的自以爲是,因爲自己的悲觀消極,因爲自己的不信任,失去了我喜歡的人。當時只要我稍稍做點努力,肯多說一點,多做一點,也許結果就會截然不同。顓頊看我一直不能釋然,以爲我依舊恨着你,其實不是,我一直無法釋然的是自己。Z。你無須再自責,也無須對我覺得愧疚。我們倆在外人眼裡,也許都是精明人,可我們在處理自己的感情時,都犯了錯。人生有的錯誤,有機會糾正,有的錯誤,卻沒有機會糾正……”

每個夜裡,從過去的夢裡驚醒,知道自己錯了,可一切已經無法挽回,那種痛苦就好似有人用鋸子鋸她的骨頭。但,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小夭的淚水潸然而下,她背轉了身子,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淚水,卻越擦越多。

Z情急下,摟住了小夭:“小夭、小夭……別哭!你沒有錯,我承諾了先付出,先信任,我該保護好你,是我沒有做到。”

小夭伏在他肩頭,失聲痛哭。幾千個夜晚,在寂靜的黑暗中,她回憶網還是,恨過防風意映,恨過Z,最後,卻恨自己。

聽到小夭的哭聲,Z心如刀絞,這是小夭第一次爲他落淚。之前,連突然聽到防風意映懷孕時,小夭都笑容滿面。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小夭像以前一樣淡然得好像絲毫不在乎,他寧願小夭真正忘記了他,也不要小夭承受和他一樣的痛苦。

Z輕輕地撫着小夭的背:“小夭、小夭、小夭……”一遍遍的低喃,一遍遍的呼喚,多少次午夜夢迴,他想着她,念着她,卻觸碰不到她。

小夭用力打着Z,哭嚷:“爲什麼不讓我嫁了?爲什麼不讓我裝着若無其事,微笑地繼續走下去?”

Z沒有辦法回答。爲什麼?也許是因爲小夭站在青丘街頭的茫然,他不想她一輩子都如此;也許是因爲他愛得太深,無法放手讓她嫁給別人;也許是因爲他心底深處還有不肯死心的期冀。

Z說:“之前,我和你說對不起,但現在我收回對不起,我一點不後悔,即使相柳用力那種極端的方式,鬧得整個大荒不得安寧,我依舊很高興沒有讓你嫁給豐隆。”

“你……混賬!”小夭邊哭,邊打他。

Z心中竟透出一絲甜蜜:“我一直都是混賬!”

小夭哭了一會兒,擠壓多年的情緒發泄出來,理智漸漸恢復,發現自己竟然在Z懷裡,她猛然推開了Z。

Z也未勉強她,起身端了碗熱茶給小夭:“喝點水。”

小夭捧着茶碗,又羞又愧,根本不敢看Z。自己這算什麼?已經說過了陌路,卻趴在人家懷裡哭得淚雨滂沱。

小夭的臉色漸漸冷了下來,說道:“我的話說完了,你可以走了。明日清晨我就回神農山,你不用送我了。”

Z凝視着小夭,沒說話。壓抑了十年,才讓小夭失態了一會兒。她眼角的淚痕還在,卻已經又變得冷靜剋制。這一次,她已經把最後的話都說清楚,這一別,只怕永不會再見他。

小夭微笑着說:“錯了就是錯了,即使後悔也無法回頭,只能努力忘記,繼續往前走。不管是爲了你好,還是爲了我好,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因爲猜中了小夭的話,Z竟然笑了笑,淡淡說:“先吃點飯,用過飯後,我有話和你說。”

小夭剛要拒絕。

Z說:“我聽了你的話,你也應該聽聽我的,纔算公平。”

小夭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靜夜端着粥進來,給小夭盛了一碗,給Z也盛了一碗。

小夭連着幾日沒正兒八經吃過飯,聞到飯香,也是真餓了,埋着頭專心用飯。

Z也低頭用心用飯,這些年,每次吃飯都食不知味,今日卻覺得粥十分可口,陪着小夭吃了兩碗。

靜夜看到一砂鍋的粥都吃完了,不禁心下嘆了口氣,又喜又悲,把碗碟都收拾好後,向Z和小夭行禮告退。

待靜夜出了門,小夭問:“你要和我說什麼?”

Z說:“你先答應我,不管我說什麼,你都耐心聽完,不要生氣離開。”

“我答應,你說吧!”小夭已經決定,明日一別,再不見Z,今夜是兩人此生最後的相聚,不管Z說什麼,她肯定都會聽完。

Z道:“自從我和意映……發生了那事後,我一直過得渾渾噩噩,一切隨奶奶安排,唯一的抗拒就是不願見意映,不過,反正婚禮舉行了,孩子也有了,意映壓根兒不在乎,直到大嫂去世,我突然清醒了幾分,開始振作。”

小夭聽得莫名其妙,她記得那個沉默的女子,好像是因爲篌外面的女人,服毒自盡了,和Z有什麼關係?

“大嫂和靜夜、蘭香一起進的塗山府,因爲性子柔和,處事周到,奶奶讓她去服侍大哥,和我也算是自小相熟,她以前雖然話不多,卻愛笑,待人又寬和,靜夜、蘭香都和她玩得好。後來,母親把她嫁給了大哥,她越來越沉默,漸漸地,幾乎再看不到她笑。我知道大哥對她冷淡,但我做不了什麼,只能暗地裡照顧她一下,讓靜夜有空時,多去看看大搜。大概怕大哥罵她,大嫂從不和我多話,但每年春天,只要我在府裡,她都會給靜夜一束雲銀娟,插在我的書房裡。那花十分美麗,只開在青丘山頂,我小時常常和大哥帶她們去看花。大嫂看似笨拙木訥,其實心裡什麼都明白,她送花,既是想我表達謝意,也是請求我,不要忘記小時候和大哥的情意,原諒大哥……”Z沉默了一瞬,說:“大嫂不是服毒自盡,而是被人投毒害死的。”

“什麼?誰毒殺了你大嫂?”小夭難以相信,不管藍枚的出身多麼卑微,她也是塗山氏明媒正娶的夫人,誰敢這樣對她?

“防風意映。”

小夭驚得再說不出來話,雖覺得匪夷所思,可這事防風意映的確做得出來。

Z說:“大嫂去世後,我開始真正面對我和防風意映的事。這些年,我一直想回憶那夜的事,甚至找了妖力高深的狐妖,用惑術催眠我,喚醒我潛藏的記憶,卻怎麼也想不起那一夜的記憶。所有的記憶就是我覺得昏沉,把意映看作了你,你脫衣服,抱住了我,想和我親熱,我努力想推開你……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Z說話時,一直看着小夭的神色,生怕她惱怒下,拂袖而去,幸好小夭向來守諾,雖然面色不愉,卻一直靜靜聽着。

Z說:“我的靈力修爲雖然不能和相柳、豐隆這些大荒內的頂尖高手相比,可畢竟是九尾神狐的血脈,從小刻苦修煉,修爲並不低。催發情欲的藥,對我們這些人而言,不過是助興而已,根本不可能剋制不住。”

小夭點點頭,的確如此,對神族而言,不要說是Z,就是給樑那些風流多情的傢伙下藥,也不可能真讓他們無法剋制,一桶冰水就能做解藥,不過是願意不願意剋制而已。

Z看小夭認可了他的判斷,繼續說道:“意映肯定也知道,只催發情欲的藥並不能讓我和她……行夫妻之事,所以她還讓奶奶幫她下了迷幻藥,讓我產生幻覺,把她當做了你。可是,意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正因爲那個人是你,我才絕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要了你。”

小夭禁不住問:“即使我主動,你也不願意嗎?”

Z說:“如果你主動,我反而會越發剋制。你願意,說明你相信我,我更不敢辜負你的信任,更想給你更好的一切。小夭,當時是因爲意映自盡,我去看望她,那是另一個女人的寢室,另一個女人的睡榻,我一直渴望的就是堂堂正正和你在一起,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在另一個女人的榻上就要了你?這是對你的羞辱和傷害!不管我神智有多昏亂,可我堅信,我不會違背自己心底深處的渴望。”

小夭沉默不語,她見識過顓頊戒毒藥,顓頊都痛苦到用自己的頭去撞牆自戕了,可一旦傷到了他,顓頊會立即後退。

小夭精通藥性,所以更明白,這世間再厲害的迷藥,如果只用一次,絕不可能真的迷失一個人的本心,被迷失者不過是因爲潛藏的邪念被激發了。Z是喜歡她,可愛越深,敬越重,她相信Z絕不可能隨隨便便在另一個女人的睡榻上和她歡好。

小夭沉吟半晌,說道:“你這麼分析,事情的確很蹊蹺。可是……我聽表舅西陵族長說,你的兒子長得像你,也很像他爺爺。”

Z說:“如果孩子像爺爺,自然會像我。”

小夭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Z的意思,像爺爺,自然會像Z,和像Z也像爺爺,也什麼區別嗎?

Z說:“聽奶奶說,我和大哥都長得像爹爹,尤其是大哥,據說有八九分像。”

猶如一個驚雷炸響在小夭耳畔,小夭被震得半晌不能言語,可很多小事卻全銜接道了一起。好一會後,小夭才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說……意映的孩子並不是像你,而是像篌?”

“大哥和服侍大嫂的婢女說,大嫂是因爲大哥外面的女人,被大哥打了幾巴掌後,一時想不開,服毒自盡。當年,母親命大哥娶大嫂,奶奶沒有反對,可爲了彌補大哥,給了大哥好幾個妾侍,大嫂從沒有說什麼,上百年都過來了,何至於爲大哥外面的女人和大哥鬧?就算鬧,以大嫂的性子,也不可能明知道我和大哥不和,還想見我,要我評理。我知道大嫂的死一定有蹊蹺,她臨死前想見我,肯定另有原因,可惜我當時不在府裡,等我趕回去,大哥已經把一切都料理乾淨,我什麼都查不出來。那兩三年,因爲要陪伴奶奶,倒是常常能見到大嫂,可每次不是大哥在,就是意映在,我和大嫂從沒真正說過話,唯一一次說話,是奶奶去世的前一日,我把兒抱到奶奶屋裡,大哥不在,大嫂卻恰好在,我要走時,她湊過來看兒,對我說:‘兒長得真像他爺爺。’奶奶說過很多遍這話,幾個長老和府裡的老嫗也都說過這話,我並沒往心裡去。可大嫂死後,我想起這句話,才發現古怪處,奶奶這麼說,很正常,但大嫂進府時,我爹已經過世,她從沒見過我爹,怎麼可能說孩子像爺爺?“

小夭說:“如果你大嫂真的是因爲知道了什麼被害,那個時候,她應該已經被監視,所以她只能通過那句話企圖告訴你什麼。“

Z說:“這幾年,我一直在尋找證據,可什麼都沒找到,我和大哥是親兄弟,就算是他的兒子,也和我血脈相連,連神器都無法辨認。“

小夭腦內思緒紛紜――

當年,篌爲了族長職位,和Z爭得死去活來,甚至不惜投靠蒼林和禹陽,與顓頊爲敵,可突然之間,他就放棄了,甚至發下血誓,不會爲了族長之位去謀害Z。如果意映的孩子是篌的,一切就合乎情理了,縱然Z當上族長又如何?到最後還不是會落入他兒子的手中。

篌是發了血誓,不會謀害Z,但意映沒有發過誓,只要他們想,意映隨時可以出手……

這件事,也不知道篌和意映究竟商量了多久,在太夫人病情的推動下,一切安排得天衣無縫,只要在害死Z前,篌和意映絕不私會,甚至做出彼此憎恨的樣子,那麼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發現這個秘密。

小夭打了個寒戰,如果不是這幾年,黃帝禪位、顓頊繼位、軒轅遷都……大荒內一直大事不斷、局勢充滿了變數,意映是否已經出手?

那個膽小心細、善良寬厚的女子是否就是因爲知道了他們要謀害Z,才無法再保持沉默,想去提醒Z,卻被意映和篌殺了?

Z說:“這些年,我表面上不動聲色,暗中一直在觀察篌和意映,但他們太精明瞭,意映三番四次當衆反對我給了篌太多權利,篌也當着所有長老的面怒斥過意映依仗着我干涉了太多族內事務,所有人都認定意映和篌不合,如果說他們倆有私情,簡直就像是說太陽是從虞淵升起、湯谷墜落(神話傳說中湯谷是日出之地,虞淵是日落之地)。我現在沒有辦法向你證明我的話,但我一定會找到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

小夭說:“還記得那次鬧得很大的刺殺嗎?”

“一羣殺手在青丘行刺我的傀儡?”

“就那次!當時你和豐隆都說不像篌的行事風格,豐隆說簡直像個氣急敗壞的女人,篌卻親口承認是他做的。”

“我也想到了此事。刺殺事件前,我剛向意映表明心有所屬,懇請她同意退婚。大概正是此事激怒了她意映。刺殺應該是意映的私自行動,篌怕我查到意映頭上,索性承認了是他所做。

小夭說:“雖然沒有一點證據,可有太多的蛛絲馬跡,其實,我已經相信了你的話。“

Z一直沒有表情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可那笑容並不真切,就如劫後餘生的人,看似活下來了,但面對滿目瘡痍、一片廢墟,很難真正開心。

小夭道:“這事不能輕舉妄動,否則一旦引起他們的警覺,只怕一輩子都查不出真相了。要麼不出手,如果出手,一定要一擊必中。但你一定要小心!”小夭在心裡默默感激那個叫藍枚的女子,如果不是她,也許Z已經遇害了。

Z說:“大嫂死後,我就對意映和大哥很戒備,你不必擔心。”

小夭很是心酸,這些年,Z過的究竟是什麼日子?大荒內的風雲變幻,他作爲一族之長,必須走好每一步,不能有負族人;本是最需要親人幫助的時候,大哥和妻子卻都想置他於死地。

小夭問:“你大嫂死後,你就動了疑心,爲什麼不早告訴我呢?”

“沒有證據的事,如果你已經放下了,我何必再說出來再招惹你?知道今夜,知道你還……我想,反正事情不可能再糟了,全告訴你吧!”

靜夜敲了敲門,捧着小托盤進來:“公子,吃藥了。”盤上放着一盞溫水,一丸蜜蠟封着的藥丸。

Z將蜜蠟捏碎,用溫水把藥丸送服。

小夭忍不住問:“你是什麼病?”

Z道:“不是什麼大病,就是日常調理的藥。”

靜夜插嘴道:“公子幾十年前,就因爲悲痛欲絕,傷了心脈。這些年,爲了王姬,寢不能寐,食無滋味,鬱結在心。三個多月前,王姬還特意跑來青丘送禮,說什麼要成婚,請公子去赴宴,逼得公子大病了一場,直到現在還未好……”

“靜夜!”Z語氣不悅。

靜夜眼中淚光點點,滿是怨氣地盯了小夭一眼,扭身出去了。

小夭看着Z,Z道:“沒有靜夜說得那麼嚴重。”

“手給我。”

Z仍不想伸手,小夭盯着他,他終於把手伸了過去。

小夭搭指在他腕上。半晌後,她心情沉重,一聲不吭地收回了手。本來心裡還有各種想法,可現在――在死亡的威脅面前,什麼都顯得不重要了。

估計Z已經從胡珍那裡略知道自己的情形,並沒有問小夭診斷結果,反而笑着安慰她:“其實沒什麼,慢慢會好起來。”

小夭心情沉重,面上卻笑了起來:“是不打緊。”

Z問:“這些年,你身體如何?”

“我還好,索然夜裡睡不大好,不過,我不比你。你日日有事操心,我自顓頊登基後,就沒什麼事操心,想在被窩裡賴多久就賴多久,而且也沒個人隔三差五地來刺激我一番,非要看着我難受,才覺得痛快了。”

Z禁不住笑起來:“若我難受了,你真心裡痛快了,我其實心裡也就痛快了。”不管是恨還是怨,都因爲仍然在意。

小夭說:“你又不知道我當時心裡痛快了。”

“現在知道也不遲。”

小夭默不作聲,即使相信了Z和意映之間清清白白,什麼都沒有,孩子是意映和篌的,可就能和Z重新開始嗎?

Z本來就沒指望更多,小夭能相信他的話,他已經喜出望外。沒清理乾淨廢墟前,他什麼都不敢多說,什麼都不敢奢望。

小夭問:“豐隆,他……可還好?”

“看上去一切正常,但他從小驕傲,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是他從出生到現在,最大的挫折了,只是強撐而已。我怕他找不到防風鄴,把火發到防風家,已經向他坦誠是我指使防風鄴去阻止婚禮。”

“啊?”小夭緊張地看着Z,“你們……又打架了?”

“這次不是打架,他是真想宰了我,被我的侍衛擋住了。目前,他和我絕交了。”

“你幹嘛要承認呢?反正塗山氏本來就會保護防風氏。”

“豐隆是我兄弟,因爲我的疏忽,讓相柳鑽了空子,我已經有愧於他,不能再不坦誠,讓他恨都恨錯人。”

小夭說:“對豐隆而言,女人就如衣服,他又和你從小玩到大,估計過一段日子,他就會原諒你。可對我,他一定恨死了。”

“不要太擔心,這只是一時之辱,讓豐隆兩三個月就釋懷,的確很難,但兩三年以後,以他豁達爽朗的性子,自己會想通。”

小夭嘆了口氣,現在不管做什麼,豐隆都不會接受,也只能如此了。

兩人默默相對,都覺得好似還有什麼話要說,可能說的又已經都說完了。

Z站了起來,道:“夜已深,你休息吧!”

這一夜,小夭不知道Z有沒有休息好,反正她是一夜都沒睡好,一會兒想着Z的身體,一會兒想着意映和篌,一會兒想着日後該怎麼辦……

清晨,小夭早早起身洗漱。

沒多久,Z就來了。

小夭和Z用過早飯,小夭沒說要走,Z也沒主動提起,他很清楚,小夭能留在這裡的時間不多。

小夭對Z說:“我今日想幫你仔細診察一下身子,這些年,我的心境和以前不同,認真學習了醫術。昨日,我要幫你診脈,發現你的病有些麻煩,不過幸好還來得及,你不要擔心……”

Z淡淡說:“我從沒擔心,如果你不願爲我治病,我不在乎生死,我知道我一定能好。”

小夭定了定心神,說道:“胡珍是你的醫師嗎?請他一塊兒來吧!”

靜夜立即去請胡珍。

胡珍來後,小夭再次爲Z診脈,一邊診脈,一邊詢問日常起居作息,飲食寡淡,哪些味道聞着舒服,哪些聞着難受……有些問題是Z自己回答,有些問題卻是連他自己也沒注意,要靜夜和胡珍答覆。

小夭問胡珍現在用的是什麼方子,胡珍把方子背出,小夭和他討論起來。

“夜難入寐、氣短懶言、神疲乏力……”

小夭和胡珍商議了半晌,胡珍心悅誠服,按照小夭的建議,將藥方更改了一味主藥,去掉了兩位輔藥,分量全部減輕,用藥的法子從按時服用,改成了長流水煎服、不拘時服。

胡珍意味深長地說:“族長的病起自四十多年前,未將心養好,又頻起變故,王姬這方子好是好,卻是要長期調理,至少一二十年的慢功夫,王姬可真想好了?”

小夭沒有說話。

Z對胡珍說:“一切按照小夭的吩咐做。”

胡珍俯身行禮:“是!”

小夭對Z說:“還有一件事,我想見見近身服侍你的心腹。”

Z對靜夜說:“把胡啞和幽叫來。”

靜夜和胡珍愣住,靜夜低聲道:“是!”

胡啞,小夭見過。幽,卻是第一次見,是個很飄忽的女子,影影綽綽總好像在一團霧氣中,連面目都看不分明。

靜夜低聲道:“幽是很厲害的狐妖,是保護族長的侍衛首領,一般不會見人。”

小夭衝Z笑:“我想單獨和他們說幾句話,可以嗎?”

Z爲小夭設了禁制,走開幾步,背轉過身子。

小夭對靜夜、胡啞、胡珍、幽,行了一禮。靜夜、胡啞、胡珍都還了禮,幽卻是提前讓開了,沒有受小夭的禮,也未還禮。

小夭說:“我下面說的話有點古怪,但我想你們記住。”

靜夜說:“王姬請講。”

“防風意映很有可能會伺機殺害Z。”

四人都詫異地盯着小夭,小夭面不改色,鎮靜地說:“你們都是Z的貼身侍從,Z和意映的關係如何,你們心裡很清楚。如果Z有什麼事……那麼就是意映的兒子繼位,孩子幼小,其實相當於意映掌握了塗山氏。”

四人悚然而驚,靜夜急切地說:“王姬還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她會選擇什麼時候殺Z,也不知道她會採用什麼方式來殺Z,我唯一確定的就是她一定會動手,擺脫你們務必保護好Z。”

胡啞說:“王姬客氣了,這是我們分內之事。”

小夭說:“還有塗山篌,他與Z的恩怨,你們也都約略知道,應該本就防着他,但不夠,很不夠!還請你們再提防一些,篌也許會和意映聯手殺Z。”

靜夜震驚地說:“這怎麼可能,夫人和大公子勢同水火,一直交惡。”

小夭說:“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但小心永不會有錯!疏忽卻會鑄成大錯!請你們務必時時小心。“

胡啞說:“王姬放心,我們一定會謹記在心。“

“拜託你們了!”小夭再次向四人行禮。

這一次,四人都向小夭回禮,靜夜說:“謝謝王姬提醒。”

小夭對Z說:“我說完了。”

Z依舊背對他們站着,小夭反應過來Z聽不到,笑走向Z身後,輕輕拍了Z一下,Z回身:“說完了?”

四人向Z行禮告退。

小夭對Z說:“我請他們提防意映和篌。”她不當着Z的面說,不是不想讓他知道,而是怕他聽着難受。

小夭對Z殷殷叮嚀:“你自己也警惕些,一般的毒傷不到你,要想真正傷到靈力高深的神族,毒藥必須進入五臟六腑,不許喝也不許吃來歷不明的東西。”

Z笑着說:“記住了!”

靜夜輕敲了幾下門,奏道:“黑帝陛下派人來詢問族長可有王姬的消息。”

Z暗歎了口氣,只是一夜半日,顓頊就找來了。

小夭也知道顓頊肯定會派人留意塗山氏的動靜,俞信的那番舉動並不隱秘,顓頊追查過來很正常。

小夭對靜夜說:“你讓他們等一下。”

靜夜道:“是。”

小夭對Z說:“我要走了。”

Z心中不捨,可知道他現在還沒資格留小夭。

小夭邊走邊說:“心地善良、寬宏大量並不是缺點,可碰到篌和意映這樣的人,卻會變成弱點。”

Z說:“我明白,一切到此爲止,我不會再退讓了。”

小夭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Z把小夭送到院門,小夭道:“別送了,靜夜會帶路。”

“等等!”Z叫住小夭,拿出貼身藏着的魚丹紫,遞給小夭。

小夭沒有接受,可也沒有斷然地拒絕。

Z說:“這是我的診金,還請王姬收下。”

小夭想了想,說:“我若收了你的診費,可就得保證治好你的病。”

Z說:“我一定會遵從醫囑,好好養病。過段日子,我會去軹邑,還請王姬繼續爲我看病。”

小夭拿過了魚丹紫,一言未發,轉身離去。

Z鬆了口氣,只要她願意見他,即使只把他當做病人,他也很開心。

回神農山的路上,小夭一直在想顓頊會怎麼處置她。

憤怒,是肯定的;生氣,也是肯定的。

她給顓頊扔了這麼大個爛攤子,他不怒、不氣,纔怪!但畢竟已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再大的怒氣也該平靜了。現在,估計只剩下些餘怒和無可奈何的頭疼了吧!

雲輦在小月頂降落,小夭剛下雲輦,就看到了顓頊。

顓頊看上去很平靜,小夭卻不敢放鬆,陪着笑,一步步走到顓頊前面,甜甜叫道:“哥哥。”

顓頊盯了她一瞬,淡淡說:“走吧。”

小夭跟在顓頊身邊,偷眼看顓頊,實在看不出顓頊在想什麼,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小夭再次清醒地意識到,現在的顓頊是擁有大半個天下的黑帝。

山谷中有不少積雪,因爲少有人過往,白皚皚的雪沒有一絲痕跡,就如一幅雪白的絹帛,讓人忍不住想在上面留下點什麼。

小夭時不時彎下腰,用手快速地在積雪上覆下個手印,顓頊不理會她,卻慢了腳步。

經過一整片如白帛的雪地時,小夭蹲下,用手在雪上撲撲地拍着,拍出十幾個參差交錯的手印,她用手掌從手印中間拖下,留下一道粗粗的痕跡,像是一根樹幹。

小夭仰頭看顓頊:“哥哥。”

顓頊彎下身子,在小夭拍下的手印旁也隨意地拍了十幾個手印,在略加了幾道劃痕,就成了一株畫在雪地上的桑樹。他們小時常在雪地上作畫,用手掌畫桑樹,還是顓頊教小夭的。

小夭笑,腆着臉湊到顓頊身畔:“還氣惱嗎?”

顓頊淡淡道:“我沒有氣惱。”小夭出嫁那一日,他一個人枯坐在鳳凰林內,只覺滿眼灰寂,聽聞小夭悔婚是,眼中的一切剎那鮮亮,竟是無可抑制的喜悅。

“豐隆那邊……”

顓頊說:“有我在,你擔心他什麼?從今往後,你就把他當成不相干的人就好了。”

“我覺得對不起他。”

“完全沒必要,我已經在補償他,不過就這幾個月流言蜚語多一些,難熬一些,待豐隆大權在握、美人環繞時,世人就會完全忘記還有這麼一場鬧劇般的婚禮。”

小夭困惑地看顓頊:“我給你惹了這麼大的麻煩,我還以爲你好歹要給我點臉色瞧瞧!”以前爲了她跟防風鄴跑掉去玩的事,顓頊都給了她好幾天臉色看。

顓頊拉住小夭的手,把她從雪地裡拽起來,一邊爲她搓着手暖和她,一邊問:“你想我懲戒你?”

小夭立即搖頭,難得顓頊發善心,她可別自討苦吃。

顓頊道:“我們走快點,彆着涼了。”

顓頊拖着小夭快步走,小夭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反拉着顓頊跑了起來。

兩人邊跑邊笑,衝到竹屋,小夭飛快地脫去鞋子,跳到屋裡,揚手宣佈:“我又回來了!”

顓頊笑,慢條斯理地脫了鞋,走進屋子。

黃帝從裡屋走出來,小夭立即斂了笑意,有點緊張地躲到顓頊身後。世人都怕黃帝,可她從來不怕,但這一次是她錯了,她還真有點害怕黃帝。

顓頊好笑,卻又很是歡喜,給黃帝行了禮後,拖着小夭坐下,把小手爐放到小夭懷裡,讓她抱着。

黃帝盯着小夭,眉頭擰在一起。

小夭一點點往顓頊身後蹭,好似恨不得完全躲到顓頊背後。

黃帝說:“你都有膽子當着全天下的面悔婚,我還以爲你什麼都不怕了。”

小夭低着頭,不說話。

黃帝道:“其實,正因爲是王姬,想找個好男人並不容易,真有才華的男子往往有幾分傲骨,不見得願意借你的勢,衝着你的身份去的男子不要說你看不上,就是我也看不上。豐隆各個方面都和你般配,既有才幹,又願意借你的勢,他也借得起,你放棄了他,實在很可惜。”

小夭低聲說:“我知道。”

黃帝嘆氣:“你以後想嫁個像樣的人很難了!”本想讓小夭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安頓下來,可沒想到,小夭不但沒把自己安頓下,還連自己的聲譽都毀了。

小夭說:“我知道。”

黃帝問:“你和防風鄴是怎麼回事?他要想娶你,難道連來見我們的勇氣都沒有嗎?”

小夭心虛地看着黃帝,再看看顓頊,最後又往顓頊身邊蹭了蹭,顓頊輕拍了拍她的背,示意不管什麼,一切有他。小夭說:“防風鄴,他、他……死了。”

黃帝和顓頊都意外地看着小夭,小夭說:“不要問我,我不想多說,反正這個人死了,以後再不會出現!”

“你殺了他?”

“我……他算是因我而死,我和他之間的事,我不想再提!”

黃帝看小夭神情黯然,以爲是男女私情的糾葛,不再追問,對顓頊說:“衆目睽睽下,防風鄴和小夭一起離開,小夭回來了,他卻死了,要給防風家一個交代。”

顓頊淡淡道:“我派侍衛追到小夭時,防風鄴拒不放人,侍衛爲了救王姬,一時心急,殺了他。殺了防風鄴,正好給赤水氏和全天下一個交代,讓豐隆消消氣,諒防風氏也不敢爲個庶子再說什麼。”

黃帝頷首同意。

小夭苦澀地想,這就是防風鄴的下場,不知道相柳知道後,會怎麼想。

黃帝嘆氣:“小夭,你以後怎麼辦?”

“我怎麼辦?”小夭看顓頊,“我不能和以前一樣過日子嗎?不管天下人怎麼看我,反正父王、哥哥又不會嫌棄我。”

顓頊道:“當然可以!”

黃帝看着顓頊,長嘆了一口氣。

小夭笑嘻嘻地說:“外爺,你今天嘆氣聲太多了!可不像是英明睿智的黃帝啊!”

黃帝嘆道:“我現在就是個看着孫子和孫女發愁的可憐老頭!”

小夭對顓頊做了個鬼臉,能讓黃帝長吁短嘆,她也算是天下第一人了。

冬日,天黑得早,晚飯也用得早。

用過晚飯,小夭拽拽顓頊的衣袖,示意顓頊跟她去她的屋子。苗莆把屋子薰得很暖和,還爲小夭準備了清酒。

小夭和顓頊窩在榻上,顓頊端着酒杯,笑看着小夭,眉目舒展,一臉愜意。

小夭說:“我明日去五神山,唉,我這次算是讓父王在大荒顏面掃地了!”

顓頊微笑道:“我讓瀟瀟陪你一塊兒去五神山。”

小夭不在意地說:“好。”

顓頊問:“你這一個多月在哪裡?”

小夭說:“我在清水鎮,因爲腦子裡很亂,什麼都不想想,什麼都不想做,一直足不出戶,所以你的人壓根兒沒注意到。後來想回來了,卻不知道怎麼聯繫你和父王,就跑去找了認識的俞信,讓他把我送到青丘。”

顓頊說:“不就是悔婚了嗎?有什麼大不了的?難道你還真擔心自己嫁不掉?”

小夭笑吐吐舌頭:“我不擔心,我怕你和父王擔心。”

顓頊凝視着小夭,說:“你若一輩子嫁不掉,我就養你一輩子。”

小夭笑:“養到後來,見到我就發愁。”

顓頊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拈起一縷小夭的頭髮,在指間纏繞,好似漫不經心地說:“小夭,如果真沒人肯娶你,其實,陪我一輩子,是不是也挺好的?”

小夭想到了Z,也想起了那段痛苦的日子,是顓頊每夜陪她,小夭說:“如果真沒一個人願意娶我,也只得你陪着我了。”

顓頊微笑着,將手中那縷髮絲握緊了。

在瀟瀟和苗莆的陪伴下,小夭回到了五神山。

對於她悔婚的事,俊帝毫不在意,甚至笑道:“我本就不贊同你嫁給赤水豐隆,你逃了,倒正合了我心意。”

小夭問:“我沒有給你惹下什麼難處理的事吧?”

俊帝道:“你忘記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了嗎?你可以胡作非爲,因爲你的父王是個強勢的郡主,我有能力讓自己的女兒胡作非爲。”

小夭看俊帝如此,既覺得愧疚,對不起父王,又覺得喜悅,因爲被父王寵護着。

阿念嘲笑小夭平時看着乖巧,結果是不闖禍則已,一闖禍就是震驚天下的大禍。

小夭自嘲地說:“所以你千萬不要跟我學。”

阿念洋洋自得地說:“我再出格,也不會比你更出格。有你做對比,我如今在高辛朝臣和百姓眼中好得不得了。

小夭苦笑,她也隱隱聽聞了一些,不少朝臣在父王面前彈劾她,要求父王嚴懲她,以正禮法。但父王就如他自己所說,是個很強勢的國君,沒有人能左右他的意志。他將小夭周全地保護了起來。

自從知道意映和篌會謀害Z,小夭就像爲Z煉製些危急時保命的藥。煉製毒藥,小夭手到擒來,可煉製保命的靈藥卻不容易,尤其她想煉製的丹藥非比尋常,要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從天地間奪去三分生機,否則塗山氏並不缺靈丹妙藥,小夭壓根兒不要費這個心。

幸好這些年,她潛心醫術,已經將《神農本草經》融會貫通。再加上高辛有萬水歸流的歸墟水眼,日出之池的湯谷,三大神木之首的扶桑木,還有歷代俊帝的收藏,可以說天靈地寶皆有。

小夭反覆思索後,精心配好藥材,借來青龍部的神器青木鼎,誠心誠意祭祀了天地後,開始煉藥。日夜扶桑火不斷,又每夜子時把自己的鮮血注入青木鼎中,一共煉製了一百日,終於製作出來一丸丹藥。

小夭卻因爲引血煉藥,自己像是大病了一場,虛弱得幾乎難以行走,不得不臥牀休養。

等小夭身體康復,行動自如時,她已在五神山住了四個多月。瀟瀟婉轉地提醒小夭該回神農山了,正好小夭也擔憂Z的安危和身體,向父王請辭。

臨別前一日,俊帝早早下朝,帶小夭和阿念乘船出海,父女三人釣魚、烤魚,忙得不亦樂乎。

小夭知道阿念愛吃螃蟹,特意潛到深海給阿念抓了兩隻大螃蟹。阿念越來越覺得,有個小夭這樣的壞姐姐挺不錯,以前還嫉妒小夭搶了她的風頭,現在才發現有小夭作對比,她不管怎麼做,都顯得好;平時還能讓小夭做苦力,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誰叫小夭是姐姐呢?活該小夭讓着她!

父女三人一直玩到天色黑透,才興盡而歸,俊帝看着環繞在身畔的兩個女兒,聽着她們的軟語嬌聲,如北地山般冷峻的眉眼全化作了江南的水。

晚上,小夭洗去一身海腥,正要睡覺,阿念裹着披風來了,絲毫沒客氣地霸佔了小夭的榻:“我今夜和你一起睡。”

小夭愣了一愣,笑起來:“好啊!”

合上紫玉海貝燈,室內陷入黑暗。阿念往小夭身邊挪了挪:“姐姐,你爲什麼逃婚?”

小夭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閨中私語,這樣頭挨着頭,聲音小小,可不就是私語嗎?

小夭詫異地說:“我以爲你是來問問顓頊的事呢!怎麼突然關心起我的事了?”

阿念不屑地說:“我和顓頊哥哥一直有通信,而且他現在是一國之君,一舉一動都有人留意,我常常去向蓐收大廳,只怕顓頊哥哥做了什麼,我比你還清楚。姐姐,你逃婚是不是因爲不喜歡赤水族長?”

小夭想了想說:“算是吧!”雖然逃婚是被相柳逼的,可歸根結底是因爲她和豐隆無情。

阿念激動地說:“你和那個大鬧婚禮的防風鄴是什麼關係?所有人都說你們早有私情,在軒轅城的時候就眉來眼去,勾搭上了。”

小夭看着綠鬆窗外的月光如水銀一般瀉到青玉地上,苦笑不語。

阿念簡直比打了雞血還激動:“宮女還說,因爲軒轅的士兵殺了防風鄴,你傷心下和黑帝陛下鬧翻,跑回了五神山,你這段日子收集了那麼多靈草,還向青龍部借用他們的神器青木鼎,是在煉製起死回生丹,相救防風鄴。他們說,一直沒有找到防風鄴的屍體,肯定是被你藏起來了……”

小夭目瞪口呆:“這是外面的謠傳?”

阿念興奮地說:“是啊!是啊!”

“你相信嗎?”

“不信!”

“那你還來問我?”

“我想知道你爲什麼逃婚。好姐姐,你告訴我吧!”

“我逃婚看似牽扯了很多人,但其實,和任何人無關,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我不喜歡豐隆。你應該能理解,真喜歡一個人,沒有人能擋得住,不喜歡那個人,任何一個理由都會是放棄的理由。”

阿念嘆道:“是啊!”

小夭的話勾動了阿唸的心思,她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的心事來,兩姐妹困了,才稀裡糊塗地睡過去。

第二日,小夭上雲輦時,困得直打哈欠。

俊帝和阿念來送她,阿念說:“姐姐,你怕冷,等到冬天就回來,在五神山暖暖和和地過冬,到時我們再出海去玩。”

小夭應道:“好!冬天時,我回來教你游泳。”

俊帝看着兩個明顯沒好好睡覺的女兒,愉悅地笑起來。

雲輦飛上了天空,小夭趴在窗戶上,朝俊帝和阿念揮手,直到看不到父親和妹妹了,她才含着笑坐直了身子。

小夭合着眼,手指摩挲着魚丹紫,笑意漸漸消失。

篌和意映都不是心慈手軟的人,以他們的性子,忍耐到現在已經是極限,可以說,Z如今每一日都在被死亡威脅。雖然Z會很小心,可時間長了,難免不會有個疏忽,讓篌和意映有機可乘。最好的解決方法自然是徹底解除危機。

殺了篌和意映,不難!但Z想要的是真相。

否則即使篌和意映死了,Z也無法釋然,更無法面對那個孩子塗山。

想要真相,就必須要篌和意映活着。可篌和意映活着,就意味着Z會有危險。

小夭蹙眉,這可真是個難解的結!

但,必須解開,她也想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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