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辛王姬嫁給軒轅黑帝,高辛和軒轅兩國合併,共尊黑帝爲君,整個大荒幾乎都在黑帝的統治下。除了那些散落在大海內的島國以外,還有一個地方不在黑帝的統治下——神農義軍共工佔據的羣山和清水鎮。
高辛和軒轅合併之初,時不時有矛盾爆發,甚至有過局部的戰爭,但經過黑帝二十多年的治理,大荒內的文化交融、物產流通,百姓安居樂業,一切都安定興盛。即使還有零星的反對聲音,也絲毫不能影響天下統一的大勢。
孟春之月,黑帝派小祝融去招安共工,被共工拒絕。三個月內,黑帝又派小祝融去見了三次共工,條件一次比一次優厚,甚至承諾封共工位諸侯王,擁有兵權,清水鎮一帶歸他管轄,但都被共工拒絕。
孟夏之月,黑帝發佈了討伐共工的檄文,正式派兵圍剿共工。
因爲顧慮到共工是神農王族,顓頊既不想派應龍、離怨這額軒轅的老將軍出戰,將真正淡化的軒轅老氏族和中原氏族的矛盾又加深,也不想派豐隆、獻這些中原的新將領出戰,讓豐隆他們承受不必要的壓力。所以,顓頊決定派蓐收出大任將軍,禺疆爲左副將軍,句芒爲右副將軍,雖然共工和相柳市硬骨頭,但有了這三人,重要的是有整個帝國源源不斷的物資和兵力,顓頊相信共工必敗。
就在顓頊宣佈諭旨前,豐隆來跪求出徵,甚至源於屈居蓐收麾下,只求能出征。
顓頊對豐隆一直與衆不同,親手扶起豐隆,說道:“豐隆,不是我認爲蓐收比你強,才選他而棄你。實際上,用你更讓我立於不敗之地。你應該明白,你的身份很特殊,雖然你是赤水氏,可你依舊是神農王族的血脈。如果派你出征去攻打共工,就代表神農王族都不認可共工的所作所爲!這場戰爭,我們肯定會勝利。但,成就的是我的天下,揹負罵名的卻會是你!我是想保護你,纔不想讓你出征!”
豐隆知道顓頊的這番話句句發自肺腑。顓頊讓他敬服,不僅僅因爲顓頊的帝王胸襟和能力,更因爲顓頊在帝王之外,還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他會生氣發怒、記仇報復,也會心存感激、報恩還情。帝王之路,一步步走來,站得越來越高,很容易迷失,可顓頊一直記得他對好的人,在實現自己的目的時,不忘記給予那些人尊重和保護,甚至友誼。
豐隆說:“我明白陛下的苦心,但當年我們在軒轅城中密探時,我們的約定就不僅僅是神農山或者軒轅山,而是整個天下!那時我就知道會有這一日!一百多年了,我們的雄懷壯志一點點實現,現在,只差最後一步,陛下,那個男人沒有過年少胸懷,凌雲壯志呢?但這世間有幾個真能實現?不是每個有才華的男人都有機會會率領千軍萬馬,更不是每個有壯志的將軍都有機會指揮締造一個帝國的戰役。罵名又如何?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更知道我這樣做是對的!我不想在最後一戰退出!求陛下准許我出征!”
當年,軒轅城中,豐隆星夜來訪的一幕回到了顓頊眼前。很多人認爲,黃帝禪位是黑帝的帝王路上最重要的事件。還有不少人認爲,白帝退位、高辛和軒轅兩國合併,是黑帝的帝王路上最重要的事件。但顓頊知道,那些都不重要!那些只是他艱難跋涉後的結果!在顓頊心中,影響他帝王路的最大事件,發生在軒轅城的一個普通房間裡,沒有刀光劍影,沒有歌舞酒宴,沒有史官會記載,甚至沒有幾個人知道,只是他和豐隆的一番暢談,一次交心,一個連盟誓都沒有的約定。那時,他是看不到任何繼位希望的王子,豐隆是族內所有長老都反對的離經叛道者,豐隆匆匆來、匆匆去,連酒都沒有喝,兩人只是飲了一杯清水,但兩倍清水對碰的一瞬,兩個男子都毅然做了自己的選擇。從那一日到現在,他從沒有遲疑,豐隆也從沒有遲疑!
顓頊下令說:“重新擬旨,赤水豐隆爲大將軍,羲和禺疆爲左副將軍,赤水獻爲右副將軍。”
豐隆笑着磕頭:“謝陛下!”
顓頊說:“這次戰爭不同於當年和高辛的戰爭,相柳不好應付,一切小心!”
豐隆豪邁地笑起來:“好打了我還不稀罕去打呢!”
自顓頊派小祝融去招安共工,每一個動向,每一個決定,顓頊都會告訴黃帝。黃帝從不發表任何意見,好像一點不關心,但是,以前顓頊稟告政事時,黃帝會說“你自己看着辦,不必告訴我”。這一次,黃帝從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大概對他而言,這是他未完成的事,他沒有辦法不關心。
小夭常伴黃帝左右,顓頊議事時,又從不迴避她,所以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麼。當顓頊告訴黃帝,他任命豐隆爲大將軍,正式出兵圍剿共工,正在煮茶的小夭突然失手,將沸水倒在了手腕上。
顓頊驚得立即衝了起來,趕忙用冷水沖洗小夭的手腕,又把苗莆拿來的藥給小夭敷上。顓頊不滿地說:“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心裡想什麼呢?”
小夭強笑到:“什麼都沒想。”她想繼續煮茶,顓頊把她趕到黃帝身邊坐着去,自己動手煮好茶,爲黃帝和小夭都分了一碗。
小夭問:“任命宣佈了,豐隆是不是就要出發了?”
“是啊,就這幾天。”
小夭安靜地坐着,耳邊傳來黃帝和顓頊的聲音,心卻飛了出去——
小小的回春堂,從後門出去,是一片藥田,藥田下是西河,順着西河能進入清水,奔涌的清水會匯入東海。在西河邊,她救了璟。爲了捉腓腓,遇見了白雕毛球,被相柳抽了四十鞭子。她想毒倒相柳的毒藥毒倒的是璟。爲了幫顓頊解蠱,和相柳做了交易,不想卻是心意相通、命脈相連的情人……
“小夭!”不知何時,黃帝已經離開了,顓頊盯着小夭,“你在想什麼?”
“我想起了清水鎮。”
顓頊道:“我也在那裡生活過,你放心,我已經命官員去妥善安置清水鎮的居民。”
小夭點點頭。
顓頊說:“你是想起了相柳嗎?”
小夭沒有吭聲。
顓頊說:“我知道你和他有點交情,我也很欣賞他,我甚至非常敬佩共工和他的剛毅忠貞,但神農國早已經過去……我必須討伐他們!”
“我明白。”小夭很清楚,顓頊已經盡力。莫種意義上,這場戰爭對軒轅而言,是必須,對神農義軍而言,是一種解脫。這是顓頊沒有做錯,作爲帝王,這是他必須做的,可共工和相柳似乎也沒有錯。
顓頊嘆道:“不管我多欣賞相柳,大家立場不同,我實不希望你和他有任何牽扯。”
小夭道:“你放心吧!我知道。”正因爲從一開始就知道,所以他一直都清醒地警告着自己,她和相柳,永不可能是朋友。
豐隆出征前,來小月頂見小夭。
上一次兩人見面,還是四年前,他、馨悅、昶三人來小月頂看小夭。自那之後,小夭從沒有見過豐隆,也從沒有去探聽過她的消息,可以說,對小夭而言,這個人幾乎消失了四年。
黃帝在地裡忙活了一上午,這會兒在屋內休息,小夭不想打擾黃帝,帶着豐隆去山林裡走走。豐隆一直沉默,小夭想着他明日就要去領兵去圍剿共工,也提不起興致說話,兩人竟一路無話地走到了山頂。
小夭看到雲霄中的紫金宮,纔想起,她和馨悅也曾站在這裡,但那一次,璟居然扔下了黃帝,跟了過來,這一次,無論發生什麼,璟都不會出現了。小夭眼眶發酸,裝作整理被山風吹亂的額發,悄悄將眼角的淚印掉。
豐隆指着左耳問:“是他救了你嗎?”左耳一直不遠不近地跟着他們身後,這會更是毫不避諱地坐在樹上,虎視眈眈地盯着豐隆。
小夭道:“是他救了我。”
“幸虧有他,我纔沒有鑄成大錯。”
小夭沉默的看着豐隆。
豐隆說:“那一次我真想幫妹妹殺了你,被他殺了的十幾個黑衣人就是我派出去殺你的心腹。”
左耳插嘴道:“不是我殺的,是我和小夭一起殺的。”
豐隆說:“難怪!我也在想,以他們十人之力,無論如何都不該無功而飯,可居然被你一人殺了。”
左耳不在說話,豐隆對小夭說:“你知道我想殺你,對嗎?”
既然豐隆挑明瞭,小夭也不想否認:“我聽到了你和馨悅的對話。你們當時都情緒太激動,不夠小心。”
豐隆問:“你爲什麼不告訴陛下?”
“當年,我在整個大荒的來賓面前,羞辱了你和赤水氏。你不計較,是你大度,但終歸是我欠了你。如今,我們就算真正兩清了吧!”
“你憎惡、瞧不起我嗎?”
小夭搖搖頭:“你從小到大,無憂無慮,唯一的磨難不過是雄心壯志沒人理解,被長老看作是離經叛道的混賬。馨悅卻是在噩夢中長大,當別的女孩子希望得到的一條美麗的裙子時,她的願望是明日依舊能活着。有的事,不願做,一旦做了,就會成爲心的桎梏,折磨自己一輩子,可也不得不做!當時當地,你只有選擇幫馨悅,如果你爲了自己和赤水氏,棄她於不顧,我反倒會瞧不起你。”
豐隆盯了小夭一瞬,大笑起來:“我赤水豐隆這輩子只向一個女人求過婚,沒想到還被她悔婚了,但我一點不後悔向她求過婚,也一點不後悔以赤水氏最隆重的禮節迎娶她,她值得!只可惜,只差一點點。他沒有成爲我的妻子。”
小夭笑着搖搖頭,指指自己的心:“不是差一點點,而是差了一顆心。你等什麼時候把一個女子看得比你打勝仗還重要時,你就會明白我的話了。”
豐隆說:“我這次向陛下請求出徵,不是爲了官職,也不是爲了封地,更不是爲了千秋功名,只是爲了馨悅。陛下沒有奪去馨悅的王后封號,也沒有幽禁她,他只是徹底無視馨悅。但慢刀子割肉更痛,沒有了陛下的尊重,紫金頂上的那幫女人個個都會趁機啄馨悅幾口,不過三年,馨悅已經像是老了幾百年。我想打個大大的勝仗,以陛下的性子,必定會重重賞賜我,我什麼都不要,只求他原諒馨悅一次。”豐隆向小夭作揖行禮,“到時,求你爲馨悅說幾句話。我保證會派人看牢她,絕不會讓她在做同樣的事。其實,經過這三年的煎熬,她也絕沒膽子做了!”
小夭嘆了口氣:“你們覺得陛下對我百依百順,那只是因爲我太瞭解他,從不提他不會答應的要求,像以前他出兵打高辛,還有現在他要……”小夭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很清楚,縱然我求他不要出兵,他也絕不會答應。”所以,當年顓頊發兵攻打高辛時,她衝着顓頊發脾氣、吵他、罵他,卻始終沒有開口求他不要那麼做,而現在圍剿共工,他連發脾氣的立場都沒有,只能沉默悲傷的看着。
豐隆撲通一聲,跪在了小夭面前。
小夭嚇得趕忙去扶她,四世家的族長連帝王都可以不跪,小夭急道:“豐隆,你快起來,快起來!”
豐隆靈力高強,執意跪下,身重如山嶽,小夭一點都扶不起他。小夭無奈下,也跪下,表明實在不敢接受豐隆的大禮。
豐隆神情十分悲傷,小夭從未在自信驕傲的豐隆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豐隆說:“我和馨悅是雙生子,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如果當年是她先出生,她被帶到了赤水,我留在了軒轅城,她現在會是怎麼樣?也許他不會有那麼重的執念,也許她壓根兒不會選擇嫁給陛下,也許她現在過得很快樂幸福!小夭,求你!求求你!”豐隆對小夭用力磕頭。
小夭說:“陛下有時候也會非常執拗,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停,但到時,我一定盡力幫馨悅求情。”
豐隆說:“希望我的功勞和你的求情能讓馨悅逃過這一劫。”
小夭說:“我們可以不跪着了嗎?讓人看到,我會死的很慘!”
豐隆深吸了一口氣,好似將一切複雜的情緒都壓進了心底,他又變成了出身尊貴、年少得志、飛揚自信的赤水豐隆。豐隆站起身,笑着打趣:“我怎麼感覺我們像是在做那次婚禮上沒做完的事呢?”
小夭直接一大掌拍在了豐隆的肩膀上,很是哥倆好地說:“你就別傲夢了,好好去打你的仗去吧!”
當年,小夭住在小祝融府時,言談舉止很是男兒氣,有時候豐隆都覺得,小夭是男扮女裝。後來也不知道是小夭越來越女人,還是他們疏遠了,豐隆再沒有這種感覺,此時既覺得親切,又覺得惆悵,笑道:“走之前,要不要祝福我幾句?”
祝福豐隆,那對相柳算什麼呢?小夭沉默了一瞬,搖搖頭:“這是你們男人的事,和我沒關係。既然我無力阻止你們,那我也什麼都不想說。”
豐隆大笑,衝小夭抱抱拳:“好嘞!我走了!待勝利歸來時,我們去拼酒!”
小夭微微而笑,也對豐隆抱抱拳。豐隆大步流星,向着山下行去。沒有多久,小夭看到有云升起,飛向大軍駐紮的方向。
明日,豐隆就會率領千軍出發。小夭一遍遍的告訴自己,和自己無關!但是,還是那麼難受!
在豐隆出發前,顓頊告訴豐隆:這次戰爭雖然勢在必得,但不用着急立馬分勝負。先打一場小仗立威,然後採用策略,千萬不要被共工誘入深山。共工的軍隊藏匿於深山,一旦入山,就可以化整爲零,想要剿殺並不容易。否則,不會黃帝派兵幾次都失敗。
軍隊駐紮肯定需要物資從外運入,共工當年選擇清水鎮,是因爲清水鎮與高辛接壤,還可以東出大海,即使皇帝封鎖了軒轅國內所有的通道,共工依舊可以取道高辛,或者由海路進行物資補給。當年高辛出於維護自身的利益,樂見於軒轅國內有爭端,會暗中給予共工很多便利。利益驅使下,也會有世家大族暗中和共工來往。但是,現在已經和以前不同,整個大荒都在顓頊的統治下,帝國的軍隊不僅有善於陸戰的軒轅和中原軍隊,還有善於水戰的高辛軍隊和赤水氏子弟。
顓頊告訴豐隆“緊圍之”,就是從陸上。海上都嚴密把守,阻絕任何物資到達共工手中,不管共工的軍隊多麼強橫堅韌,但缺少衣食、沒有藥物,圍困他們十年、二十年,遲早會拖垮他們,等軍隊士氣潰散,意志瓦解後,在“緊圍之”的策略上,在“徐徐剿殺”。
豐隆出征後,貫徹了顓頊的策略,以一場小戰役,將共工軍隊在清水鎮的勢力清除,把他們逼入深山,然後就開始了圍困。
圍困一年後,共工的軍隊依舊龜縮不出,反而時不時的偷襲一把豐隆的軍隊。他們從不和豐隆的軍隊正面接觸,就是搞破壞,今日燒點火,明日放點毒,弄得豐隆的軍隊一到晚上就緊張,睡覺都睡不踏實。
在攻打高辛時,豐隆一點不着急,他很清楚他要的是什麼,縱然大敗給蓐收,但豐隆很清楚,只要穩紮穩打,最後的勝利肯定是他的!可這一次,豐隆的目的和以前不同,他要的不是名利權勢,也不是自己的壯志雄心,而是想就妹妹。戰爭打個十年二十年,沒有一點關係,顓頊等得起,但是馨悅等不起!
雖然出征前,豐隆特意去探望過馨悅,叮囑她千萬要忍耐,不管發生什麼,都先忍一忍,一切等他打完仗回來,但馨悅神情冷漠,後來竟然不耐煩地走了,壓根兒聽不進去豐隆的話。豐隆擔心馨悅熬不住,人會崩潰,也擔心馨悅會孤注一擲,再做成什麼可怕的事,讓她和顓頊之間無可挽回。
因爲對馨悅的掛慮,當探子奏報發現了共工軍隊時,豐隆決定派兵追擊共工軍隊,不想中了相柳的計,大敗。
消息傳回神農山,顓頊又是生氣又是不解,豐隆雖然飛揚跳脫,可大事上從不含糊。當年,他和高辛打了十年。也從沒有貪功冒進,即使大敗於蓐收,被逼的撤退時,豐隆也是該捨棄就捨棄,毫不貪功,更不冒進。
因爲想不通爲什麼豐隆會犯糊塗,顓頊越發氣惱。氣惱下,顓頊動了念頭想要換掉豐隆。
黃帝淡淡地問:“你確定你要陣前換將?”
顓頊不確定!陣前換將,不是明智之舉,尤其豐隆的身份特殊,如果此時換將,相信風流史真敗了的人會說:黑帝不信任中原將領,一次敗仗就換了大獎;而不相信豐隆是真敗了的人會說:我就知道那些中原將領藏有異心,肯定會勾結叛逆,陛下以前被矇蔽了,如今終於看出來了。
顓頊怒火平息。冷靜下來,他對黃帝說:“我相信豐隆。不打算換掉它。但我想親自去一趟清水,弄清楚他爲什麼會貪功冒進。”
黃帝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小夭卻突然說:“我想和你一塊兒去。”
顓頊心裡很願意,理智卻不想小夭置身險地:“這不同於和高辛的戰爭,會有危險。”
“我一直呆在你身邊,你沒有自信自保嗎?如果沒有的話,我想,我和外祖父都不會同意你去。”
顓頊笑道:“伶牙俐齒,就會狡辯!那我們一起去!”
三日後,安排妥當一切,顓頊帶着小夭秘密趕往清水鎮。
昔日繁華的清水鎮已經人去屋空,經過回春堂時,顓頊對小夭說:“所有清水鎮的居民都遷到了附近的城鎮,分了田地和屋子,待戰爭結束後,如果他們願意回來,可以回來。”
小夭默默的點了點頭。
整個清水鎮都變作了大軍營地的一部分,屋子被徵用,豐隆住在屬於塗山氏的一個宅字,恰是璟曾經住過的宅子,豐隆趕出來迎接顓頊,精神很萎靡。
顓頊未提戰況,笑道:“這是鎮子上最好的宅子,我若不住,也沒人敢住,索性就拿來住了。陛下怎麼知道這是塗山氏的宅子?”這種瑣事可不會有人去奏報顓頊,否則顓頊每日光看各種奏報都看不完。
顓頊道:“以前我在清水鎮住過幾年,對這裡還算熟悉。”
豐隆十分詫異,幾年可不短,想來發生在他和顓頊認識前,否則他不可能不知道,“陛下那是還在高辛吧?難道陛下那個時候就在爲今日做準備?”
顓頊笑道:”一半一半,那時我可沒有把握自己一定能繼位,只是想來看看讓爺爺和叔叔都頭疼的硬骨頭。當然也免不了會想,如果有一日,我要來啃下這塊硬骨頭,該怎麼辦。”
豐隆很是羞愧,低着頭說:“必須的策略非常好,但我讓陛下失望了。”
顓頊放慢了腳步,拍拍顓頊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百年的相識,一次勝負不會讓我對你失望,我倒更擔憂你會對自己失望。”
豐隆沉默不語,神情複雜。
行到一處園子的月門前,豐隆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說道:“陛下,這幾日就住到這裡。”
顓頊雖然知道璟曾住在這座宅子,但他並沒有來過,所以沒有什麼感覺,小夭卻對這個園子很是熟悉,璟當年就住在這裡。
炎炎夏日時,廊下會掛這一排風鈴,是用終年積雪的極北之地的冰晶所做,赤紅色、竹青色……配合着冰晶的色彩,雕刻成了各種花朵的形狀。微風吹過,帶起冰晶上的寒氣,四散開來,讓整個庭院都涼爽如春。庭院中開滿各種鮮花,有茉莉、朱槿、玉桂、麝香藤……
小夭走進圓月型的拱門,看見各種鮮花繽紛綻放,一如當年。一瞬間,小夭幾乎覺得,會有一位如金如錫的清潤君子從花叢中站起,含笑凝視這她。
可是,沒有!
陽光依舊明媚燦爛,鮮花依舊繽紛爛漫,那個曾無數次凝視她的人卻不見了!小夭心口發疼,眼前發黑,就要跌倒,顓頊忙回身,攔住她:“小夭!”
“沒事,不小心被絆了下。”小夭盡力剋制,可她急促的喘息,落在身有靈力的顓頊和豐隆耳朵裡十分清晰。
顓頊輕聲問:“璟以前就住在這裡?”
豐隆也想起來了,璟以前說過,其實他和小夭早就認識,看樣子小夭也來過清水鎮。豐隆忙道:“我命人另外準備地方。”
顓頊剛想說好,小夭強笑着說:“就住在這裡。”至少這裡還有他的氣息。
豐隆遲疑地看着顓頊,顓頊對豐隆點了下頭,示意他依照小夭的意思辦。豐隆行禮告退:“一路風塵,陛下先洗浴休息一下,我和其他將領在前廳邊做事邊等候。”
顓頊沐浴更衣後,走出屋子,看到小夭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滿庭的鮮花。
顓頊坐到小夭身旁,問道:“景緻和當年像嗎?”
“花開得和以前差不多,不過,當年廊下掛了很多冰晶風鈴.”
“我命人去找,依舊掛上。”
小夭側過頭,視線與顓頊一碰,立即避開了,她低聲說:“顓頊,你……你不要這樣!”
“不要哪樣呢?”顓頊的聲音如同江南暮春時節的雨,柔軟悲傷,“我不能阻止你去思念璟,只能盡力讓你開心點。如果思念璟能讓你開心,我也會幫你。”
“這樣做,你會開心嗎?”
“對我來說,開心或傷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依舊在我身邊。”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璟,你就永遠這樣嗎?”
顓頊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小夭,我從沒有要你忘記璟!沒有人能抹掉過去的記憶,我甚至知道,直到我白髮蒼蒼時,璟仍活在你的記憶裡,一如他離開時。我只是希望,在你的未來裡,允許我和你相依爲伴。”
小夭看向顓頊,嘆息:“顓頊,你爲什麼……”爲什麼要把自己放在這麼卑微的位置上?爲什麼要如此固執?你是整個天下的君王啊!
顓頊凝視着小天,微笑着說:“一切只因爲你是我的小夭。”
他的語氣很溫柔,眼神卻很堅定,小夭再次倉皇地避開了他的視線。
顓頊伸手攏了攏她零碎的鬢髮,說道:“你好好休息,我去見豐隆他們。我還打算去軍中轉一圈,如果傍晚沒回來,你自己先用飯。”
小夭沒有擡頭,顓頊站起,看了一眼滿庭的鮮花,將悲傷藏到心底,向外行去。
小夭一直坐在廊下,看着滿庭鮮花,明媚絢爛。
直到夕陽斜映。
園外,突然傳來驚慌的呵斥聲、尖叫聲,小夭擡起頭,看到半天晚霞、流光溢彩,相柳戴着銀白的面具,一身如雪白衣,腳踩白羽金冠雕,端立在七彩雲霄中。他手拿一張銀色的大弓,顯然已經射出了一箭,正在搭箭彎弓,準備射出第二箭。
“顓頊!不!”小夭厲聲尖叫,向着府外狂奔,看到相柳射出箭時,她腦中一片空白,只有唯一的念頭:顓頊,你不可以有事!不可以!
當她跑到府門,看到顓頊跌坐在地上,滿身鮮血,正仰頭看着天空。雖然侍衛很多,可未等侍衛追上去,相柳已經驅策坐騎離開。
顓頊用靈力將聲音送了出去:“相柳,他日我必取你性命!”
雕聲清嗚中,相柳翩然遠去,只留下一陣傲慢狂妄的大笑聲,在天地間迴盪。
小夭衝到顓頊身邊,緊緊抓住顓頊,整個人都在發顫:“你……你……”脣齒哆嗦,竟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顓頊握住她的手:“我沒事,豐隆幫我擋了第一箭,第二箭射中了一個暗衛,我身上的血是豐隆的。”
豐隆已經被侍從擡進屋子,軍醫正在帶豐隆處理傷口。
雖然相柳一箭穿透了豐隆的身體,可並未射中要害,顓頊相信,以豐隆的靈力和小夭的醫術,豐隆不會有大礙。
顓頊說:“幾百年來,收集了無數相柳的資料,可從沒有人知道他的箭術居然如此高超。豐隆,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幫我擋下第一箭,我今日必死。”
豐隆說:“相柳應該早就埋伏在附近,等着我們從軍營回來。踏進府門那一剎那,正是心神最鬆懈的一刻,是最好的刺殺時機。我看相柳,不做軍師,去做殺手,也肯定會名揚天下。可是,今日中午陛下才到,僅僅兩個多時辰。相柳竟然就知道了消息,是我失職了!我一定會徹查此事……”
豐隆突然身體抽搐,肌膚變得烏黑。
小夭急叫:“護他他的心脈!”一個靈力高深的暗衛忙用靈力護住了豐隆的心脈。
軍醫茫然驚懼地說:“傷口已經處理乾淨,以將軍的靈力不應該如此。”
小夭匆匆給豐隆餵了一顆藥丸:“箭上有毒。”
顓頊說:“趕快幫豐隆解毒。”
豐隆眼巴巴地看着小夭,小夭的醫術不見得是天下第一,可毒術絕對是天下第一。
小夭手腳冰涼,聲音不自禁地發顫:“相柳這次來行刺,是抱着必殺的心,他用了自己的血做毒。”
“他的血?”
“相柳長期服用各種毒藥練功,這天下沒有任何毒藥能毒倒他,他的血纔是天下至毒。”
顓頊的心沉了下去’面色發青。
豐隆強笑着問小夭:“是你也解不了的毒嗎?”
一百多年來,她費盡心機想毒倒相柳,把各種奇毒都下給相柳過,如果能解,她早已經將相柳毒倒了。小夭臉色發白,嘴脣發顫:“我……我……盡力!”她號稱醫術高超,堵術冠絕天下,可原來有朝一日,竟然要跟看着親朋好友死去。
小夭正在配製解藥,又一波疼痛襲來,豐隆胸口以下的身體變得烏黑。
這種毒發的速度,連配製解藥的時間都完全不給,相柳果然很倔毒辣,小夭的眼淚落下:“我沒用!我太沒用了!”
顓頊本以爲豐隆沒大礙,可如今豐隆竟然是一命換一命救了他……顓頊不知道能說什麼,只能痛苦地說:“對不起!豐隆,對不起!”
豐隆笑起來:“你們別這樣!遲早一死,雖然比我以爲的早了許多,但這一生,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沒有什麼後悔遺憾。只有一個人放不下……”豐隆掙扎着起來,想給顓頊跪下,可身體完全不受控制。
顓頊摟住豐隆的肩膀,讓他躺下:“這都什麼時候了?你有話只管說!”
“陛下,求您饒過馨悅!神農山中謀害小夭的事,我也有參與,本來無顏求陛下饒恕,可我真的放心不下馨悅,她……她是個看着精明,實際愚笨的姑娘,對我爹一直有怨,根本不會聽我爹的話,以前還能聽我幾句,可因爲五神山上的那位王后,她也恨上了我。我……我……”豐隆的身體痙攣,聲音斷在口中,眼睛卻直勾勾地看着顓項。
顓頊面色鐵青,一言不發。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豐隆爲什麼會貪功冒進。
小夭哭着說:“哥哥,求你答應豐隆吧!”
顓頊握住了豐隆的手,盯着豐隆的眼睛,一字字有力地說:“我承諾你,保馨悅一世平安,紫金宮內所有妃嬪以她爲尊!”
“謝……陛下!”豐隆終於鬆了口氣,眼睛內透出歡喜,黑氣已經從胸膛漫到脖子。
顓頊快速地說:“這一生,只有兩個人在我最危難落魄時,給予了我信任和支持。一個是小夭,一個就是你!小夭就不用多說了,她和我本就性命相系,可你與我無親無故。在當年的形勢下,你給我的不僅僅是一份助力,還是一份來自一個傑出男兒的認可。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那對我有多重要……”
顓頊用力地握着豐隆的手,眼中含着淚:“不管再過多少年,我都會清楚地記得,軒轅城中,我們站在大荒的地圖前,用一杯清水,約定了神農山相聚!我曾經想過,等打敗共工,我會請你喝一杯清水;我還想過,當我們自發蒼蒼,一起回顧我們的崢嶸一生時,要飲一杯清水!帝王之路,註定孤單。我這一生註定了沒有朋友、沒有知己,但我心底深處,一直視你爲知已好友!就連我最珍愛的小夭,我也只願意託付給你!”
黑氣已經瀰漫到豐隆的鼻子,豐隆微笑,卻因爲臉一半黑、一半白,笑容顯得猙獰恐怖。他嘴脣翕動,小聲喃喃。顓頊低下頭,才能聽到豐隆的話。
“陛下,其實……其實……想出‘棄軒轅山、佔神農山’的人不是我,是璟。他一直比我聰明,是他最早看出陛下的才幹,是他說服了我支持陛下,也是他的主意,四世家一起出面讓中原氏族聯合支持陛下……我……我霸佔了他的功勞……對不起……陛下、璟,對不起……”黑氣瀰漫過了眼睛,豐隆睜着雙眼,停止了呼吸。不知道他的對不起是對顓頊說的,還是對璟說的。
豐隆最後的話太讓人驚駭,死亡的悲傷都被沖淡了,顓頊呆呆地坐着,面色慘白。他一直以爲璟是因爲小夭和豐隆纔不得不選擇了他,可原來竟然是反過來的,豐隆是因爲璟才選擇了他。
小夭輕輕合上了豐隆的眼睛,淚珠簌簌而落。赤水河畔初相逢,瀛洲島上再相遇,歸墟海中同船共嬉,小祝融府內飲酒唱歌,赤水府裡的盛大婚事……百年時光,恩恩怨怨,到這一刻只剩下了看故人離去、無力迴天的悲傷。
殘酷的現實是連悲傷的時間都不給人,禺疆衝進來奏報,相柳率兵突襲,一邊進攻,一邊叫着豐隆已死,惑亂軍心。
顓頊立即將一切紛亂複雜的心緒都壓下,匆匆穿起鎧甲,離開了。
從射中豐隆的那一刻起,相柳就知道豐隆必死。回去之後,立即帶兵來襲擊。
軒轅大軍失去了主將,士氣低迷。右副將軍赤水獻又爲了給豐隆報仇,不聽禺疆的調遣,橫衝直撞,亂打亂衝,導致大軍節節敗退。
關鍵時刻,顓頊表明身份,士氣大振,纔沒有慘敗,可大半的糧草都被相柳搶走,沒搶走的也被燒了。
相柳帶兵撤退時,已是半夜。
顓頊顧不上休息,召集將領開會,商量如何儘快補給糧草,擬旨傳召蓐收和句芒趕來清水鎮,蓐收將接任大將軍,句芒則爲右副將軍,解除獻的軍職,先爲豐隆守靈,待蓐收趕到後,獻護送豐隆的靈柩會赤水。在蓐收和句芒來到之前,軍中一切事務由顓頊親自決斷。
待一切忙完,已經天亮。
顓頊帶着禺疆去軍中巡查,糧草未到前,肯定要餓肚子,既要安撫士兵的情緒,又要提防相柳趁機進攻。
直到天黑,顓頊才疲憊地回來。
小夭將晚飯藏起的野鴨湯拿給顓頊,顓項清晨時宣佈,在糧草未到前,所有將領和士兵一起用飯。據說獵了十幾頭野豬,可幾萬人哪裡夠分?顓頊晚上吃的是野菜湯,小夭吃的卻是暗衛悄悄獵來的野鴨湯。
顓頊看到野鴨湯,眉頭蹙起。
小夭未等他開口,說道:“我吃過了,再說了,我又不是沒餓過肚子,這點苦還受得起。幾萬士兵的命在你肩上,全天下百姓的安穩日子在你肩上,你必須保持最好的精力,別說這一碗野鴨湯,必要時,我會親自割肉給你燉湯!”
顓頊看小夭面色肅然,沉默地把一碗野鴨湯連肉帶湯都吃了。
他怕相柳晚上會再來襲擊,連鎧甲都沒脫,直接躺下:“小夭……,,
顓頊欲言又止,侍衛來奏報禺疆求見。
禺疆進來後,開門見山地說:“有一件事不能當衆說,只能此時來打擾陛下休息。昨日相柳來得太快,如果不是陛下身邊有了奸細,就是將領們出了問題,不管哪一種,都事關重大,不查清楚不行,可現在人心惶惶,引發將領彼此猜忌更不好。”
顓頊說:“此事我會處理,你不用多想。”
“難怪陛下一直不提,原來陛下早有安排。”禺疆放下心來,行禮告退。
待禺疆離開後,小夭說:“十之八九是我把相柳引來的。”
顓頊問:“還是那個蠱?”
“嗯。剛到這裡時,因爲看到熟悉的景緻,我心口劇痛了下,想來
就是那個時候,相柳知道我到了清水鎮,以他的精明肯定能推測到你也來了。”
小夭的淚水盈滿了眼眶,卻硬是憋着,沒有讓眼淚掉落,顓頊拍了拍小夭的手:“豐隆的死和你無關,不要自責了,是我太大意。”
小夭咬着脣,不吭聲。
如果不是豐隆幫顓頊擋了那一箭,死的人就是顓頊!一想到那個被黑氣瀰漫、睜着雙眼死去的人會是顓頊,小夭就禁不住身體發寒、心發顫。以前她也知道相柳和顓頊立場對立,可直到今日豐隆死在她眼前,她才真正徹底地明白了——相柳是顓頊的敵人!他會要顓頊的命!
顓頊說:“不要擔憂蠱,鄞說寄主死了,子蠱要麼死,要麼自動回到母蠱身邊,等相柳死了,這蠱就能解了。”
鄞說的話適用於所有蠱,唯獨不包括情人蠱。小夭說:“你趕緊休息吧!”她合上了海貝明珠燈。
顓頊心中各種思緒交雜,豐隆臨死前說的話一直迴響在耳畔,可畢竟是兩日兩夜沒睡了,又打了一場惡仗,不一會兒,就沉沉睡了過去。
半夜裡,相柳果然又帶兵來襲擊,顓頊聽到動靜,立即衝出了屋子。
混亂中,沒人留意小夭,小夭用駐顏花變幻成獻的模樣,在左耳的幫助下,悄悄溜出了府邸。
左耳已經有自己的坐騎,在小夭的指引下,帶着小夭飛過重重山嶺,來到一個葫蘆狀的湖邊。
小夭催動蠱蟲,在心內默唸:相柳,我要見你!
月華皎潔,湖面上波光粼粼,相柳卻遲遲沒有出現。小夭忍不住大叫起來:“相柳,我知道你感受得到!滾出來見我!”
當小夭吼得聲音都嘶啞了時,幾聲清越的雕鳴傳來,白羽金冠雕從高空俯衝而下,貼着湖面飛來。相柳躍下了坐騎,踏着碧波,向小夭走來。他是九曲紅塵世外客,白衣如雪、白髮如雲不沾半點菸塵,縱然一步步踏下的是十萬裡戰火、百萬百姓性命,都不能令他動容。
小夭舉起了她的銀色小弓,引弓對準相柳:“共工將軍心懷故國,堅持不肯投降,的確令人敬重!可是,人力不可與天下大勢對抗,如今軒轅、神農、高辛一統,各氏族、各部落和睦相處,你殺了顓頊,大荒必定要分崩離析,陷入戰火紛飛中,會有無數百姓流離失所。舍天下大義,成全個人小義,難道這就是共工將軍的的忠義嗎?”
相柳嘴角微揚,漫不經心地笑:“如果顓頊被我殺了,只能說明天下大勢還不是統一,又何來與大勢對抗之說?”
“我的話是否有理,你心裡截清楚!”
相柳看向小天手中的銀色弓箭,眯着眼笑:“你想用我交給你的箭術射殺我?”
小夭的手有些發顫,喝道:“站住!”
相柳依舊向着小夭走來,笑道:“真沒想到你會想爲赤水豐隆報仇,既然如此情深,爲什麼不嫁給他呢?反正璟都已經死了多年……”
小夭氣得一咬牙,嗖一聲,銀白色的箭飛出。
相柳親手教出的箭術、金天氏最好的鑄造大師鑄造的弓箭,兩人的距離又不算遠,幾乎眨眼的瞬間,箭就射入了相柳的胸膛。相柳只是身形微微一頓,依舊向着小夭走來,笑着說:“別忘記我被叫作九命相柳!想殺我,一定要多射幾箭!射得準一點!朝着這裡!”棚柳指指自己的心口,袍袖飛揚,姿態瀟灑。
“你以爲我不敢嗎?”小天一邊說話,一邊又搭箭引弓。
可是——如雪的白衣上,殷紅的血如怒放的桃花一般氤氳開,讓小夭忍不住閉了下眼睛,射出的箭,偏了偏,擦着胳膊飛過。相柳停住了步子,脣角揚起,笑看着小夭,看似譏嘲,卻藏了幾分愉悅。
小夭想再取箭,卻因爲心志不堅,半晌都沒有拿出箭來。她頹然地垂下了手,因爲豐隆的死,聚集起的殺意已經耗盡,小夭對站在身後的左耳說:“我們回去!”
相柳卻對左耳說:“一邊待着去,我要想殺她,十個你在這裡也沒用!”左耳已經明白相柳就是邶,他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切,默默地退後了幾步。
小夭踏上湖面,踩着波光,向相柳走去:“你想怎麼樣?殺了我,和老天賭一下情人蠱是否靈驗?”小夭一直走到相柳面前,盯着他說:“我雖然很傷心、憤怒、後怕,但的確做不到,爲了豐隆殺了你!可是,你聽好,如果你再敢打顓頊的主意,我就去刺殺共工!我的箭術,是你傳授的,你很清楚你教會我的是殺戮,我的毒,你也嘗過很多,對你是沒用,可讓共工死易如反掌!”
相柳似動了怒氣,妖瞳出現,伸手掐住了小夭的脖子,小夭夷然不懼,喘着氣冷笑道:“你要不敢殺我,就別搞這些沒意思的東西!九尾狐妖折磨人的玩意比你多多了,我受了三十年,難道還會懼怕你的一點折磨?”
相柳跟中的紅光散去,一邊含笑打量着小天,一邊輕撫着小夭脖子上的血管:“不錯,又有了幾分我初認識你時的風采了!看來你還沒被顓頊圈養成寵物!”
小夭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放手!”
相柳不但沒放手,反而鉤着小天的脖子,把她拉到了身前:“你忘記了嗎?剛剛纔射了我一箭!血債得血償!”他俯下頭,一口咬在了小夭的脖子上,吮吸着鮮血。
小夭狠命推他,卻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只能緊咬着脣,一言不發。相柳卻也沒吸很多,更像是一種象徵性的懲罰。他擡起頭,幾乎貼着她的面頰,笑吟吟地說:“璟已經去世六年了吧?直到今日,你依舊不肯去面對他的死亡,來了清水鎮,都沒去他死前最後待過的地方憑弔一下。”
小夭憤怒地瞪着相柳,相柳好像完全看不到小夭的憤怒,一邊輕撫着她鎖骨下的動脈,一邊微笑着侃侃而談:“在認識你之前,我已經和塗山璟做了幾百年的生意,他不是個狠辣的人,卻也絕不是個可欺的人,至少幾百年來,我從沒佔到他的一點便宜。他能一再容忍塗山篌,只是因爲他把塗山篌當親人,但當他把塗山篌驅逐到高辛,就應該很清楚,他和塗山篌之間的仇怨再難化解,以他的精明,絕不可能不提防塗山篌,一定會監視塗山篌在高辛的活動,禁止他發展自己的勢力,這樣不管塗山篌再恨他,都不可能報復他。”皓月當空,清風徐徐,相柳的聲音幾如情人低語,“小夭,你同意我的分析嗎?”
小夭的聲音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你到底想說什麼?”
相柳笑了笑,溫柔地說:“我只是想說,塗山璟行事不狠辣,但也絕不會任人欺負,你同意嗎?”
小夭硬邦邦地說:“是又怎麼樣?”
相柳說:“在塗山璟的監控下,塗山篌是有可能擺脫他的監視,偷偷混到清水鎮,聯絡防風意映,一起設下陷阱。但是,當時在清水鎮上有多少塗山璟的人?除了看守防風意映的一幫侍衛,還有一羣保護塗山璟的暗衛。也許,你不太瞭解塗山氏的暗衛,塗山氏的族長向來只擅長做生意,不擅長殺戮,所以塗山氏一直非常注重暗衛的培養。幾百年前,我做殺手生意時,曾見過一次塗山氏的暗衛出手,當時我做的決定是,除非義父有危險,否則我絕不會去刺殺塗山氏的族長。”
小夭似乎聽出了什麼,漸漸露出了專注聆聽的樣子,相柳的語速越來越慢:“塗山篌帶去的人不但殺了所有看守防風意映的侍衛,還殺了塗山璟的三十多個暗衛,將剩下的幾個絕頂高手圍困住,讓他們無法去救塗山璟。乾淨利落地屠殺那麼多塗山氏的高手,要有多少高乎才能做到?被塗山氏驅逐的塗山篌無錢無勢,怎麼可能在塗山璟的嚴密監控下發展出那麼多的高手?如果塗山璟是這麼無能的人,那我只能說,幾百年來和我打交道的是另一個塗山璟。”
小夭仰頭盯着相柳,眼睛亮得可怕:“你到底想說什麼?。
相柳笑笑,雲淡風輕地說:“塗山璟的死,看似是兄弟相爭,實際背後另有人要塗山璟死,如果沒有此人的安排,塗山篌根本不可能靠近璟。”
小夭一把抓住了相柳的手腕,因爲太過用力,整個身體都在顫。她直勾勾地盯着相柳,漆黑的眸子裡熊熊燃燒着什麼,似乎下一瞬,就會撲上去殺死相柳。
相柳依舊一副置身事外的閒適,語氣溫柔卻冰冷地說:“雖然不知道究竟是誰,但殺塗山族長的原因不外乎仇怨和利益,能培養出和塗山氏對抗的那麼多高手,並不容易。只要你好好分析,遲早能查出兇手,要實在查不出,也不妨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小夭身子發軟,搖搖欲倒,相柳想扶她,小夭卻如被毒蛇碰到,憎惡地尖叫起來:“不要碰我!”她往後退,腳下一個踉蹌,軟跪在湖面上。
相柳眸色黑沉,拂了拂衣袍,坐在了湖面上,靜靜看着小夭。
小夭眼神呆滯,怔怔愣愣,半晌後纔好像真正接受了相柳說的話:“你早就知道一切,爲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相柳微笑着說:“以前又沒打仗,我告訴你有什麼好處呢?”
小夭心寒,禁不住問道:“是不是除了你的大恩人共工。所有人在你心中都只是棋子?除了可利用和不可利用,再無一絲其他?以前人人說你行事狠絕、冷酷無情,我總覺得……如今,我真正相信了!”
相柳笑着搖搖頭,像看白癡一樣看着小夭,憐憫地說:“我本來就是冷血的妖怪,不是我無情,是你太愚蠢!”
小夭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相柳:“相柳將軍,如果你想利用我,挑起軒轅國的內亂,我保證你會失望。”
相柳笑如春風:“不管我目的如何,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
“我不會饒過傷害璟的人,也不會讓你稱心如意。如你所說,塗山璟從沒有讓你佔到便宜,他的妻子也不會!”小夭說完,就想離開。
“且慢!我向你提供了消息,你不需要付點代價嗎?”
小夭冷冷問:“你想要什麼?”“
“你的血!將來戰事不會少,煉製些療傷的藥丸儲備着,總不會有壞處。”
小夭怒極反笑:“你要多少?”
相柳面帶笑容,說出的話卻冷酷至極:“只要死不了,越多越好!”他揮手在身前劃過,凝水爲鼎,大得足夠把小夭全身的血放幹。
“我給你!”小夭手握彎弓,用弓弦在手腕上狠狠劃過,鮮血汩汩涌出,她含着淚說:“不過不是爲了你今夜的消息!而是我曾經以爲我欠你的一切!”
小夭站在鼎旁,看着猩紅的血順着她的手腕落下,過往一幕幕都從眼前閃過——他和她一起看海上明月生,他帶着她在海底邀遊,他手把手教她射箭,他帶她去喝酒賭錢,他將她的毒藥當美食品嚐,他在冰冷漆黑的海底陪了她三十七年……所有溫暖繽紛的記憶都蒙上了一層冰冷的血紅色,小夭覺得很冷,冷得直打哆嗦,卻不知道究竟是因爲失血而身冷,還是因爲悲傷而心冷。
隨着鼎內的血越聚越多,小夭的臉色越來越白,身子也開始搖搖晃晃,相柳卻只是冷酷地笑看着,似乎如果不是有連命盎,他都恨不得直接把小夭煉製成藥。
小夭眼前發黑,身子向前撲去,差點跌進鼎中,幸虧左耳及時衝上前,扶住了她。左耳拿起她的手,想爲她止血。小夭昏昏沉沉,連站都站不穩,卻倔強地推開了左耳:“你不要管……這是……我和他之間的恩怨!”
小夭無力地趴在鼎上,鮮血仍在滴滴答答地落着。左耳說:“不管她曾經欠了你什麼,以血償還,都足夠了!”
相柳卻冷冷地說:“還死不了!”
小夭慘笑起來,竟然咬着牙,又拿起彎弓,把另一隻手腕也狠狠劃開,讓血流得更多更快。兩隻手都鮮血淋漓,小天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了,四周寂靜無聲,只聽到鮮血不停滴落的聲音。
半晌後,相柳終於開了口:“你可以帶她離開了。”
小夭擡起頭,臉色慘白地說:“你最好一次要夠了!今夜之後,你我陌路,此生此世我永不想再見你!”
因爲失血過多,小夭憑着一口氣硬撐着纔沒有昏厥,她頭暈目眩,看不清相柳的表情,只聽到他說:“帶她走!”
小夭心中的一口氣泄了,頭無力地垂下,昏死了過去。她眼中一直倔強地不肯落下的淚,也終於緩緩墜落,滴入了一鼎殷紅的鮮血中,濺起幾個小小的漣漪。
相柳靜靜地看着,那一圈圈血紅的漣漪映入他漆黑的雙眸,就好似平靜無波的眼眸中也皴起了碎紋。
左耳屈膝跪下,默默對相柳磕了一個頭,帶着小夭離開了。
相柳不言不動,一直含笑看着眼前的水鼎。鼎身透明,能清楚地看到裡面的鮮血,靈氣流溢,煞是好看。他雙掌緩緩伸出,催動靈力,藍綠色的光影急劇地閃爍變幻,猶如有無數流星在飛舞,水鼎漸漸收縮,最後凝聚成了一個鴿子蛋般大小的血紅珠子,落在相柳的掌心。
凝血爲珠的舉動好似耗費了相柳很多靈力,他臉色發白,手輕顫,閉目休息了好一會兒後,撮脣爲哨,發出只有水族能聽到的低嘯。一會兒後,遠處的湖面起了波瀾,水花中,一個鮫人乘風破浪,疾馳而來,行到相柳面前,恭敬地停住。
相柳把血紅的珠子遞給鮫人,鮫人小心翼翼地接過,用一個金天氏特殊鍛造過的藍色貝殼藏好。相柳用鮫人的語言吩咐了他幾句,鮫人仔細地聽完,甩着魚尾對相柳行了一禮,轉身向着大海的方向疾馳而去。
相柳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湖面上後,低下頭,看着胸口的小箭,伸手輕輕撫過,手在箭上停駐了一瞬。他無聲地嘆了口氣,猛然一用力將箭拔出,隨着鮮血的噴出,他好似累了,直挺挺地躺倒在水面上,仰望着天空,笑容慢慢淡去。
黑雲遮蔽住了圓月,相柳的雙眸內映出的是——沒有一顆星辰的蒼穹,無邊的黑暗、無邊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