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下,我馬上就要卸妝就寢了。芝蘭用銅盆端着舀好的水進了來。
她走過來要爲我拔下玉釵。我在鏡子裡看着她淡定的目光,突然,我開口道——
“芝蘭,萬姬的孩子,今天怎麼會出現在孝儀宮?”
“小姐......”芝蘭有些不解,“您怎麼問起來這個?”
“別跟我這裡裝糊塗,”我淡然道,“海西過來的奴婢,不是你給總管事報的名冊麼?”
“是。”
“那麼,萬姬的女兒,你是怎麼對待的?”
芝蘭一時有些發怔,過了片刻,才道:“小姐一開始並不甚喜歡她,而且,臨離開海西,也關照了福升大爺。所以,奴家一直將其當作宮女論。十三小姐這些日子的生活,都是歸孝儀宮內女官負責。”
“那麼,”我冷然道,“她頭上那支珠釵是哪裡來的?”
芝蘭的臉一時出現了恍然的神色,但說起話來,還是磕磕巴巴地道:“小姐,我......”
“我來替你說,”我不動聲色,“你是可憐她,是麼?”
其實,在到海西不足十日時,第一封“家信”,就來到了我的手上。信是福升寫的,內容很簡單——萬姬已經失寵,被關在了北院的小屋裡,至於箇中原因,不便詳述。姨娘的身份正式確定,但因爲嫡妃的冊立需要皇帝親準,所以摺子先遞到了禮部。
那日以後,我吩咐下邊,不必再管那個庶妹。充入宮中宮女行列便好了。
芝蘭大概就是從那時起,開始可憐她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輕輕嘆了一口氣,“你從她身上,看到了我,是不是?”
芝蘭點點頭,幼時就開始服侍我,我太清楚她的心思了。
“可是,芝蘭,”我平靜地說,“這是宮裡,不是海西。你想爲她爭得一個好姻緣,那是不可能的。”
芝蘭有些迷惑,我略帶諷刺地解釋道:“海西這份陪嫁,全都拴在我一個人的身上,你想,她還會有什麼機會?”
芝蘭這才低了頭,道:“小姐,芝蘭當時只是想,讓十三小姐在宮裡露露臉。如果哪個皇子看上了,您就做個順水人情,將十三小姐送出去,將來,或許能夠爲小姐所用。”
我有些震驚地看着她,聰明如斯,到底是比我棋高一籌。然而——
“你這主意倒是不錯,”我笑道,“只是,太渥早了些。這孩子身量還未足呢,先等等吧。也罷,把她從那個宮女堆裡帶出來吧,回頭,我親自看看。”
芝蘭從容地俯下身去。我靜靜地觀察她的神態,心想只要芝蘭有任何一絲的感激之情,我也同樣把她扔會那個宮女羣中,或者,更慘的結局。
然而,她沒有。芝蘭所有的,只不過是一種被認同的欣慰。
“怎麼,你不去接她麼?”我問芝蘭。
“這也不急在一時,”芝蘭笑道,“您既然準了這主意,早一刻,晚一刻,都不妨事。不如再放她幾天,多磨練磨練。”
“也好。”我淡淡一笑,任她給我卸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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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到太后,便是第二日晚上的召見了。
從海西到中原,太后還沒有在晚間與我私下談些什麼,更別說什麼召見。今日一召見,不免有些心慌。
嫋嫋的薰香籠住了太后所坐的正殿,太后的心情看來很好,然而,在薰香的籠罩下,看起來,卻也有些恍惚。
她擺擺手,屏退了所有下人。我一個人有些緊張地站在她身旁。
“玉兒,”半晌,太后開了口,“這幾日,哀家一直不見你,想來,你也知道是爲了什麼吧?”
我緊張地點點頭。
“那麼,你說說看,看看你的心思,是不是和哀家的一樣。”
“太后,”我嘴裡有些發澀,“玉兒猜着,您是在考慮,玉兒的婚事。”
“不錯。”太后緩緩地說,“那麼你猜猜看,哀家選的海西的乘龍快婿,是誰呢?”
我竟然覺得有些暈眩,但還是定了定神,道:“太后選中的,可是某爲皇子?”
太后點了點頭。
我實在不願意自己說出最壞的答案,於是道:“皇子們都是人中龍鳳,玉兒,實在,猜不出。”
太后瞟了我一眼,笑道:“是猜不出,還是不想猜?”
我低頭不語。
太后將我戲弄夠了,緩緩開口道:“是五皇子。”
五皇子!想到他那天在我的小閣裡說過的話。我的心倏地一緊,居然有些站不住了。恍惚中,聽到太后在上邊說:“可和你想的一樣?”
“玉兒,玉兒覺得......”我不知自己在說什麼,可是覺得頭上似乎被重重地擊了一下。我的婚事,我的將來,要交給那樣的男人。我......
不!我不能就此受人擺佈,這是我的婚事,我要試一試,最起碼,我要知道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
於是,我離開太后的身邊,跪在地上道:“回太后,玉兒不願意。”
那一瞬間,整個孝儀宮似乎都凍住了。良久,聽到太后在上邊冷冷地問:“爲什麼?”
“回太后,玉兒覺得,五皇子......”我一時間語塞,是啊,爲什麼?我總不能說,五皇子將來並不會寵愛我,那麼,我應該怎麼說呢,我的腦子飛快地轉着......
“說!爲什麼?你別忘了,你曾經發誓,你這輩子,只爲了海西而嫁!”
“是,玉兒沒忘記自己的誓言,”我深吸一口氣,道,“玉兒不嫁給五皇子,正是爲了海西一族。”
“噢?說下去。”
“太后欲將玉兒嫁與五皇子,是爲了保證海西一族長盛不衰。而玉兒恰巧與五皇子有一面之緣,玉兒不知外庭對五皇子看法如何,但就從那一面之緣來看,玉兒猜想,即便將來宮廷之中風雲突變,以五皇子的行爲品行,只怕也不會被皇上看中,此爲其一。況且,即便皇帝有意於五皇子,可五皇子已經將玉兒視爲下堂婦。正所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此一嫁娶,玉兒是無法長寵不衰的,既無長寵,必然無法保得海西的盛世,此爲其二。以此兩點,玉兒也萬難從命!”
“是嗎?”太后短促地說道,“那麼,依你之見,哪位皇子最合適呢?”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部,這算是什麼問題呢?當年太后倒是自擇夫婿,下嫁中原。可是今非昔比,我並沒有她的眼光。事到如今,我只能置之局外,先保住自己,再言其他。
“回太后,”我一邊理順自己的思維,一邊回稟,“放眼朝中,已到婚配年紀的皇子有四皇子和五皇子,可若是說的再口鬆一些,連八皇子和十皇子都可以算上。若是從這幾位皇子裡來看,其一,若論出身,還是四皇子、五皇子和八皇子的身份最高,其母都爲四夫人;其二,此三人相較,似乎是四皇子和五皇子更勝一籌,皇上最近正在籠絡中原人心,昨日玉兒聽說,新近提拔的宮內行走盡是中原人,故而從這裡看四皇子與五皇子要在這裡勝了八皇子一籌;其三,四皇子與五皇子相較......”
我突然掩了口,因爲再進行比較,已是沒有了必要,怎麼繞了一圈竟撞在了四皇子身上,這倒真真是個意外。
“其三是什麼?”太后問道,這一次,她的聲音裡竟然有了一絲笑意。
我不敢再說下去,因爲這個結果,並不是我預料的。多言無益,可別剛出虎穴,又進了狼窩。於是,我索性閉了嘴。
“其三,你已經說過了,是不是?”太后道,“後邊,哀家來替你說,其三,四皇子對你情深意篤,嫁過去,一定會長寵不衰,保得海西一族的昌盛。這,說得不錯。”
我擡起頭,竟然意外地發現,太后的臉上,漾出了溫暖的笑容。
“起來吧,玉兒。”太后笑道,“哀家想,你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嗯。”我顫顫地站起來,心想總算避免了嫁給五皇子這樣一個男人,弄得我一頭的冷汗。
“看來,你的心思,和哀家是一樣的。哀家沒看錯人,你果然是心竅玲瓏。你說的這三樣,哀家都想過了,不過,還有一樣,你大約是沒想到,能猜猜麼?”
“嗯。嗯?”我機械地應了一聲,心緒還沒有緩過來。
“罷了,”太后緩緩走下座位,握住了我的手,笑道,“知己知彼,方能達到目的。就好比現在,你以爲,皇帝和六宮嬪妃就看不出來我把你嫁給皇子的目的麼?不錯,他門既然看出來了,我也不隱瞞,誰讓皇帝從前向我保證,一旦你不嫁給太子,就由我來挑選你的夫婿。這麼一來,他就得打消宮中風頭最盛的嬪妃的兒子想娶你的願望。既然這麼着,我就隨了他的意,偏撿冷竈去扇。你看,這,再加上前邊的三樣,就非四皇子莫數了......”
我有些愣愣地看着太后,難道我的婚事,就這樣定下來了?可這,究竟是爲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