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姬的變故在府裡掀起了一場沉默的變化。拿我自己來講,那晚很久,我都一直沉浸在邱姆姆的死中。十五年的寄人籬下般的生活讓我不曾料到,自己竟還有這樣的能力——可以隨時置人於死地。那些日子裡,我感到很不解,我不解自己的身份竟然會有如此翻天覆地的改變。我希望,身邊的人可以給我一個解釋。至少解釋一下我的身份爲什麼會有如此之大的變化。
我曾問過姨娘,這究竟是爲什麼?
姨娘面無表情地告訴我,福兮,禍之所倚。
我更加地不解,再追問下去,卻發現爹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姨娘的臉上出現了一份挑釁的神色,而爹的臉色卻越變越壞。
“你告訴了她什麼?”爹低沉地問。
“王爺說呢?”姨娘的聲音裡帶着不屑,“您做過的事情,還需隱瞞?”
爹拂袖而去,自此以後,我沒有再見過姨娘。
當晚,我沒有見到姨娘,於是着急地向芝蘭詢問。
芝蘭急急地捂住我的嘴:“小姐,這話您就別問了。姑姑她去了那裡我也不知道。”
我的心中有了不祥的預感。
芝蘭見我神色慌亂,於是悄悄地告訴我:“小姐,您可別到處問別人了。府裡有府裡的規矩,說錯了話,碰到什麼就說不定了。有些事,您放在心裡就好。姑姑昨晚上給您把荷包繡好了,她讓您帶在身邊。她臨走時都囑咐我要好生提點您,您可別胡來。”
我接過那個精緻的繡品,在指尖上搓了搓,竟掉出一個紙團來——
上面只有八個字——居安思危,小心留意。
我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尚且不知‘安’由何來,又該怎麼樣小心留意呢?
芝蘭低低的說——王爺喜歡您什麼,這個,恐怕只有您自己才明白。
我驚愕地看着她,半晌,才明白了她在說什麼。
難怪姨娘會看中芝蘭,她的心思遠勝於我。
我回想着爹見到我的每一次,慢慢地將手中的紙團放在了蠟燭上燃盡。
他先是不認識我的,後來才認識;
他給了我應有的地位與顯赫;
他纔是那個可以翻雲覆雨的人。
那麼,我有什麼值得他翻雲覆雨的?
他說過,我是美玉。
我是美玉,可我究竟美在何處?難道僅僅是因爲我的天人之貌?
翌日傍晚,爹帶我去了草場。
這片草場是府內的,但比起府內其他苑景般的景緻,因爲這裡已經少有一些宮室,故而多了幾分開闊。
爹指着我跨下的白馬——喜歡嗎?
——玉兒很喜歡。
爹微微一笑,他的眼睛就如深潭一樣,望不見底——這是特意爲你買的,美玉配佳騎。給它取個名字吧!
我皺了一下眉頭——玉兒這匹馬,可是個女孩兒家?
爹笑得更開懷了——這個自然!瞧見本王□□這匹黑馬了麼?這是它的男人。
——爹的那匹叫什麼?
爹思忖了一下——墨璧
我淡淡一笑——那玉兒的就叫做羊脂!
墨璧和羊脂帶我們在草場上來回奔走,末了,爹從懷裡掏出一個皮袋遞給我——喝一些,身上會暖和點。
我擰開皮袋子,一股熱辣辣的液體流進了我的咽喉,我被辣的直流眼淚——這是我第一次喝酒。
爹哈哈一笑,翻身下馬,撿了一塊乾淨的地方坐下,他從我手裡接過酒袋,兀自暢飲了起來。我半蹲半跪地在他旁邊。
晚間的風依舊很衝,吹得我的髮髻都散開了,我第一次如此近地在爹旁邊仔細地端詳他,意外地,我發現,他是一個長得很俊美的男人。
——夕陽……
爹輕輕地嘆了一聲。
——莫梨就出生在這樣的夕陽裡。
爹又補了一句。
…… ……
從那時起,我才知道,娘,竟然是爹的表妹。爹幾乎見證了娘從生到死的所有生活。爹愛其至深,以至於娘難產而死,爹認爲這都是我的過錯,他要報復我,所以任我在王府中長了十五年都不曾過問。
爹喃喃耳語般回憶着往事——莫梨真得很美啊,當年,她也是這樣騎着馬,越過千里草原……
我被晚風吹得迷迷糊糊的,烈酒在我的胃裡開始慢慢起了作用。
——莫梨是我的明珠,我要她!我愛她!後來,她死了,她死了!是你!是你結束了她的生命,她離開了我,可你卻還在這個世界上,我不能容忍!直到那天下午,本王看見了你……一樣的臉龐,一樣的笑,莫梨回來了,我的莫梨又回來了,是她告訴我要善待她的孩子麼?玉兒,不,你是莫梨的女兒,你和她一樣,一樣……
朦朧中,我瞧見爹有神地看着我,他的眼睛裡滿是笑意。我本能地抓住他的手——爹,我是莫梨的女兒,你真地把我從廢墟里挖出來了?你不會再丟了我嗎?
爹依舊在笑——玉兒,你不是廢墟,你是美玉,是我們海西的明珠!
——哈哈哈!我瘋狂地笑了三聲,甩開了他的手。一把扯下了頭上所有的金銀珠翠,踢了鞋子,在草原上凌風狂舞起來。
女爲悅己者容,那麼,我只有爲悅己者舞,因爲,那是他的最愛。
爹在遠處輕輕地喚着——莫梨,莫梨……
莫梨是他的舊愛。
而我現在,就是莫梨。
我並沒有出生在如此的夕陽裡,可爲什麼要我爲這樣出生的女子延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