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進了勤政殿, 都說,這是男人總攬江山的地方,可皇上這突然在元昶稱病的時候叫我過來, 是什麼意思呢?
小太監引着我走進了內室, 見他爲我打開門而不再前進, 便明白, 皇上, 就在這裡了。
我邁進屋子裡,一股暖熱的薰香和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只見皇上正披着外衣靠在牀上看摺子。我定了定神, 跪下道:“兒臣拜見父皇。”
皇上聞此,丟下了手中的摺子, 強撐着上身起來道:“哦, 你來了, 起來吧。賜座。”
“謝父皇。”我起了身。太監爲我搬來了繡坐。我謹慎地坐下。
“你們都下去罷。”皇上對左右道,“朕有事要和晟親王妃商量。”
左右太監和宮女們都退了下去, 一霎時間,屋子裡靜得有些讓人侷促。
“老四的病,可好些了?”皇上開了口。
“多謝父皇關心,這幾日好了些,不過還是咳嗽。”
“朕沒記錯的話, 你的閨名, 喚作玉兒, 可是?”
“是。”我略低了頭。
“朕還記得你剛進宮的時候, 彷彿是個小小的姑娘, 這幾年裡,竟都做了娘, 成了朕的兒媳婦......”皇上咳了幾聲緩緩地道,見我要上前服侍,忙擺手道,“不礙的......玉兒,你擡起頭,讓朕看看你。”
我將頭揚了揚。
“唉,”皇上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你啊,不像你娘,像莽戚。”
莽戚,是爹的名諱。乍乍地聽到,竟有那麼幾分生疏。
“朕今日叫你來,是想和你說說過去的事情,”見我低頭不語,皇上又繼續道,“說說你孃的事。你對這些,只怕並不清楚。”
我心裡苦笑了一下,知道不知道的,又能如何?衆口不一,一個人說的一個樣,孰真孰假尚難辨別。然而我還是恭謹地道:“玉兒聽着呢。”
“你娘,她是個......別樣的女子。”皇上微閉着雙眼,彷彿沉浸在回憶中,“她很美,是那樣一種懾人心魄的美,美到讓朕不情願放手。”
我心裡咯噔一動,孃親當年也是美豔絕倫的女子麼?
“玉兒,”皇上笑問道,“你可知,你娘爲何名喚莫梨麼?”
我搖搖頭。
“因爲,莫梨從小厭食梨子,小時,朕曾故意要她吃梨子羹,瞧她那蹙着眉的樣子,倒也頗爲見愛。朕後來便戲稱她爲莫梨。”皇上舒了口氣,舒暢地笑着,“莫梨真是美啊,而且,撫琴起舞無一不能,長到十幾歲,朕便想將她納入後宮,做個長久夫妻。怎奈太后說選後取德,選妃取色,要朕在海西貴族中再選佳人。”
我默默地聽着,心想再說下去,就不是什麼讓人高興的事情了。
“明的不成,朕仍是放不下她,便寫一些朕中意的詩詞與她,莫梨也是錦口繡心,吟詩作對,嘆和詞曲,都是絕好的。朕那時剛剛登基不久,心想不能爲後,那便爲妃,於是便下詔從海西貴族中遴選秀女,以便大婚之後納莫梨入宮,可誰知......”皇上說罷,咳了咳道,“永泰三年,海西新王鈕齡莽戚入宮面聖,短短十日,竟然......”
我無話可說,只得繼續低着頭默默地聽。
“莽戚有無數海西女子,偏偏看上了莫梨。朕,怎能應允?”皇上閉上了眼睛,苦笑道,“朕視其如命,如何能......,太后心疼自己的弟弟,更想倚重海西,屢屢勸朕......後來,那日晚間,莫梨曾到了朕的書房來,跟朕說:‘命由天定,皇上放心。’朕滿心以爲,莫梨就是朕的了,誰曾想......她竟然跟了莽戚!”
“朕自此心灰,依着太后的意思冊後之後,索性納了莫梨的庶妹。朕以爲朕會忘了莫梨。可那茉莉,她粗鄙,她醜陋,她,及不上莫梨的萬分之一,朕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莫梨的影子。然而,茉莉卻有了身孕,朕本不想在意,然而,海西那裡卻傳來了莫梨有身孕的消息。她是朕的人,爲何要給莽戚生兒育女?!朕無法容忍這一切,便晉升了茉莉爲貴妃。朕讓她改姓驀,因爲,這個字裡,有莫梨的‘莫’字。”
皇上停了下來,彷彿是再也無法忍受着過去的折磨,良久,他開了口,道:“後來,莫梨死了,可你出生了。朕本想把你接進宮裡來,可莽戚那個混蛋偏說你夭折了。朕沒有法子,只好在後宮裡找和莫梨相似的女子。”
“父皇就是在那時,遇見的端敬賢妃吧。”我輕輕地道。
皇上點了點頭道:“端敬很像莫梨,可她從來都沒有莫梨的敏慧,端敬爲人過於圓滑,所以,朕封了她只作賢妃。至於皇后......是朕一時糊塗,本想籠絡中原,孰料,是自己癡了......”
我心中有些許疑問,然而終究沒有開口問。
“性子最像莫梨的女子,竟然是霽月,”皇上嘆道,“朕,很想將其納入後宮,不料,她竟然以死相威脅......朕瞧見過她寫的《長幹行》,便不再勉強她。朕希望她能快樂,幸福。便將她給了太子,可是,太子卻......”
“說到底,這都是朕的錯,”皇帝見我有些窘態,便安慰道,“其實太后去海西前,天象已有異兆,說紫微星在西方極盛,此番必有紫氣東來之意。朕當時並不明其意,後來見了你,欽天監楊紀曾向朕提示一二,可朕爲了霽月,朕不想讓你跟了太子,誰成想,真是凡事皆有天命,太子大婚後,果真是事事不成器的很,而元昶,竟然越發地能耐了......”
“父皇,”我忙緩過神來,跪奏道,“晟親王爺對父皇和太子忠心無二,兒臣也是謹守婦德,望父皇查明!”
“起來起來,”皇上道,“朕並沒有說這不對,當年莫梨說得沒錯——‘事有天定’,朕是忤天而行,無話可說。這,這是當年朕辜負莫梨的一筆債,也該還了。”
雖說如此,君心難測,我仍跪在地上道:“晟親王爺忠心侍奉太子和父皇,求父皇明鑑!”
“你這孩子,”皇上苦笑道,伸手將我拉起來,“都說做皇帝的常常稱孤道寡,朕現在是悟了。朕的真話,竟是誰也不能相信。玉兒,好好聽着。該你們有的,朕這次不會再忤逆上天,朕會全給你們。可是,只一件事,朕想問問你,如果朕給了你們想要的,你能答應朕,替朕保住霽月麼?”
我有一絲不解與難過,本應出口的話竟然卡殼了。
“朕知道你在想什麼,”皇上臉上竟然浮起一絲微笑,“你無法接受,霽月會和你的孃親有什麼相似的地方。是啊,這麼久了,或許,莫梨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是朕,太過於癡了。霽月就是霽月,朕只想,給自己一個喜歡她的理由。朕是真的有點喜歡她了......,朕千秋萬歲之後,玉兒,你能幫幫朕麼?”
我跪下道:“父皇洪福齊天,一定可以庇佑子孫。怎能生出如此不吉利的念頭。”
皇上搖搖頭道:“朕自己的身子,朕還能不明白?都說帝王不能動情,朕這病,就是莫梨走的那年落下的......朕這一生,實在沒什麼牽掛,便是江山,也隨你們去了,只有霽月,朕不放心啊,想朕一生坐擁天下,卻救不了自己的喜歡的女人。玉兒,答應朕,如果你可以,保全霽月,算是朕求你了。”
我一怔,跪下道:“兒臣謹遵父皇口諭。”
皇上輕輕地道:“朕謝謝你。你回吧。”
我又叩了頭,全當跪安了。起來剛走到門口,只聽皇上叫道:“元昶,他對你還好麼?”
我有些吃驚,便有些羞澀地道:“是。”
皇上點了點頭道:“他是聰明人。你等等,”皇上回了身子,拿出了一個小盒子,“你把這個拿回去,算是朕,補給老四的。”
我回身接過那個不起眼的紫檀木盒子,在疑惑與不安中離開了勤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