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酉時,太極殿。
回京之後,李世民並未舉行朝議,就直接下旨處理了謀逆案中的幾個主犯,接下來的幾天也沒舉行朝會,這在貞觀年間是極爲罕見的事情。然而衆大臣都知道原因,並無人前去觸黴頭,就算是倔強如魏徵也沒敢強行求見。
今日酉時,李世民忽然讓五品以上的大臣前來太極殿議事。衆位大臣心裡明白,皇上這是要解決倆件最重要的事情了——其一就是如何處置太子承乾,其二卻更加重要,就是立誰爲新的太子!
張煥看了一眼東宮諸人空空如也的坐席,微微搖了搖頭。
侯君集帶頭謀逆罪不可赦,在李世民默許之下自殺身亡,算是留了個全屍。其家眷則沒這麼幸運了,除了那個庶子之外,其餘人等都被斬首。
漢王李元昌被終身幽禁,其世子李洹由於綁了齊王李佑率衆歸降,李世民法外開恩,僅僅將他貶爲庶人,漢王封地被全數收回。齊王李佑押解回京,簡單審訊之後,馬上就被勒令自盡。
諸如賀蘭楚石、李安儼、杜荷、以及被部下譁變抓獲的趙節等人,都被斬首並收回爵位。不過因這些人不算是主犯,其家眷除了賀蘭楚石的妻子被賜死之外,其他的幾乎全部被流放。諸如杜荷的兄長杜構就被流放嶺南,李安儼的弟弟全家也被流放瓊州。
武順和賀蘭敏之、賀蘭敏月因爲是賀蘭楚石的親眷,本來也是會被流放的。此時一旦被流放到窮山惡水之地,三人又是孤兒寡母,下場只會是死路一條。武順性格柔弱,只急得大哭卻毫無主意。楊夫人和媚娘情急之下去求了妙玉和高陽,取得她們同意之後,由高陽出面求情,謊稱武順已經做了張煥的侍妾,那倆個孩子也已經成了張煥的繼子。李世民這才網開一面,放過了武順母子三人。
張煥忙於左武衛軍營的事情,回家之後才知道這件事,當時就目瞪口呆。只是事情已經成了定局,只好派人回江都,找曹巖幫忙將賀蘭敏之兄妹的戶籍落到江都,同時把姓改過來,以防李世民事後詢問。這件事中最高興的莫過於敏之兄妹,這倆個從小沒有父愛的孩子早就將張煥看做了爹爹,如今名正言順的整天將爹爹二字掛在嘴上。張煥對於倆個小傢伙喊自己爹爹倒是無所謂,就是再見到武順時很是尷尬。
這時李世民輕咳一聲,打斷了張煥的思緒。
李世民看了一眼李泰的空坐席,淡淡道:“朕讓諸位愛卿前來,所爲何事想必大家也知道。”
衆人雖然知道所爲何事,卻一個個都裝聾作啞,無人開口說話。房玄齡和長孫無忌等人更是眼觀鼻鼻觀心,如同睡着了一般。
“既然沒人說話,那麼朕就先說幾句。”李世民頗有些不滿的看了衆人一眼,接着道:“承乾本來是個好孩子,只是被人蠱惑挑唆,這才最終鑄成大錯。諸卿以爲,該如何處置承乾?魏徵,你先說說!”
魏徵左右看看,見衆人都低着頭,只好硬着頭皮道:“皇上,太子乃是謀逆主謀,罪不可赦!請皇上賜他一死,不如此不足以警示後人!”
魏徵話音一落,岑文本、劉洎等人齊聲附和。
李世民皺皺眉道:“魏徵,你也是承乾的老師,爲何沒有一絲香火之情?剛纔朕也說過了,承乾乃是被人蠱惑,豈能說他是主謀?”
所謂可憐天下父母心,李世民的心態和天下大多數父母一樣。自己的孩子總是好的,即使做了錯事會嚴加責罰,事後卻會想法子找原因爲自家孩子開脫責任,至少要找到一個自己能接受的理由。
魏徵見李世民如此說,倔脾氣也上來了,高聲道:“皇上,就因爲臣是太子的老師,纔不能因私而廢公!所謂‘教不嚴,師之惰’,臣沒有教好太子,甘願領罪!然而還有一句話‘養不教,父之過’!皇上也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同樣也該被責罰!豈可隨便找藉口爲太子推脫……”
“閉嘴!放肆!”魏徵話未說完,李世民就氣得七竅生煙,一拍案几站了起來,怒目金剛般瞪着魏徵。
“皇上息怒……”
“魏大人,還不向皇上認錯!”
“皇上,魏大人也是一時情急,請皇上勿怪。”
衆人見勢不妙,趕緊出言相勸。
不料魏徵梗着脖子道:“諸位大人,老夫秉公說話,何錯之有?就算是皇上,也不可爲了太子枉顧國法!”
李世民見衆人勸解,本想就坡下驢,誰知魏徵竟然再次出言不遜,只氣得渾身發抖,手指着魏徵怒喝道:“河北村夫,安敢如此欺朕!來人啊,將這村夫拖下去,重打二十廷杖!”
房玄齡趕緊道:“皇上息怒,魏玄成歷來如此,皇上何必和他一般見識?”
長孫無忌也道:“皇上息怒,魏大人乃是直臣,先皇后就曾多次說過,明君方有直臣!請皇上饒過魏大人吧。”
見這倆人出面,其他大臣也都紛紛求情,同時讓魏徵趕緊認錯。魏徵卻依舊梗着脖子看着李世民,絲毫沒有認錯的意思。
李世民氣的額頭青筋直冒,俯身抓起一方硯臺砸向魏徵,嘴裡怒喝道:“來人!將魏徵給朕叉出去廷杖伺候!誰再勸朕,一併治罪!”
魏徵眼見硯臺飛來,挺着胸膛也不躲避,在驚呼聲中被硯臺砸中鼻子,頓時鮮血長流。衆人見李世民暴怒,都不敢再求情,任由侍衛將魏徵拖了出去。不一會兒,外面就響起了杖責聲,魏徵着實硬氣,竟然一聲不吭的被打了二十廷杖。
“皇上,二十廷杖已經打完,魏大人暈過去了!”
李世民此時也有些後悔,揮揮手道:“擡他回去,讓太醫過去療傷。”
鬧了這一出之後,衆位大臣人人心裡透亮,李世民是下定決心死保李承乾了,再有人進諫重責李承乾,只怕下場和魏徵差不多。岑文本和劉洎等人本想落井下石,此時也三緘其口,默然不語。
張煥官職低下,並無說話的機會,眼見魏徵如此強硬,寧肯受重責也不胡亂認錯,心裡十分欽佩。
李世民喘了幾口氣,轉頭道:“輔機,你說說看!”
長孫無忌眉頭一蹙,上前道:“皇上,臣以爲,魏徵大人所說的其實有些道理。”
“嗯?”李世民眉頭緊鎖,沒想到長孫無忌也會這樣說。
其他大臣們更是疑惑不解,誰不知道長孫無忌最忠於皇上,按理說是絕對不該和皇上唱反調纔是!
長孫無忌接着道:“魏大人說皇上對太子疏於教誨,臣不敢妄語皇上的對錯,不過卻想到一句話‘君臣父子’!皇上既是太子的君,也是他的父親!對於犯了錯誤的兒子,應該怎麼做呢?自然是給他機會改正!豈有兒子一犯錯誤就殺掉的道理?”
李世民和衆人恍然大悟,原來長孫無忌拐着彎子,明着贊同魏徵,實質卻是爲李世民搖旗吶喊。張煥心中敬佩,難怪長孫無忌能獲得李世民百般信任!就憑這一手轉換概念,自己就遠遠不能與之相比。
李世民沉聲道:“輔機所言不錯!諸位愛卿,朕想問問,你們的兒子犯了錯,難道會不給改正的機會,直接殺掉他不成?”
“皇上聖明!”房玄齡率先出言支持。
“皇上聖明……”岑文本和劉洎等人雖然有些不甘心,眼見事情無法挽回,也只好出言支持。
李世民滿意的點點頭道:“既然衆位愛卿都這麼認爲,朕就免去承乾的死罪,至於具體怎麼處置,朕會在朝會上頒佈詔令。”
“臣等遵旨……”
李世民捻鬚道:“諸位愛卿深明大義,朕心甚慰!那麼,接下來討論另一件事吧。承乾肯定不能再執掌東宮,諸位愛卿以爲,誰可爲新太子?”
這句話一出,衆人再次沉默下來。除去李承乾,皇上的嫡子只剩下魏王和晉王。如今看起來,確實是魏王穩佔上風,然而君心莫測,萬一皇上心裡中意晉王,此時出言支持魏王豈不是自找苦吃!岑文本等人雖然恨不得馬上立李泰爲太子,此時見無人開口,也不好做出頭鳥,只是默然不語。
李世民看着房玄齡道:“房愛卿,你先說說。”
“這個……”房玄齡猶豫一下,躬身道:“此事請皇上乾綱獨斷,臣不敢妄言!”
李世民面色不豫,左右一看,見就連長孫無忌都低下頭不做聲,心裡頗有些惱火。忽而一眼見到後面的張煥,沉聲道:“張煥,你來說說!”
張煥知道討論這種朝廷大事時,自己沒有說話的機會,因此只顧着呆呆的聽着。忽然被李世民點名,又見衆人都看着自己,趕緊起身道:“皇上恕罪,臣剛纔走神了,皇上,可是散朝了?那麼臣告退!”
張煥話音剛落,不少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房玄齡卻很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眼中頗多讚許之意。
李世民也差點笑出聲來,趕緊沉着臉喝道:“朝堂之上也敢兒戲!張煥,你可知罪?”
張煥趕緊伏地道:“臣不知有何罪過,請皇上治罪。”
此言一出,衆人又是一陣笑聲。不知有何罪過?那還治什麼罪!
李世民一愣,忍笑道:“治罪的事情稍後再說,你先說說,何人可爲新太子?”
“此等朝廷大事,微臣不敢妄言,也沒有主意。”張煥剛纔故意裝傻想要矇混過關,不料李世民緊追不捨,只好出言推脫。
李世民怒喝道:“放肆!身爲朝廷命官,豈可毫無主見?朕今兒偏偏就要問你,若是再敢推脫,朕定然嚴加治罪!”
張煥嘆口氣,眼見無可推託,只好道:“魏王文采斐然,在朝廷中名氣極大。晉王生性善良,友愛兄弟。倆位皇子各有千秋,臣實在無法取捨,請皇上恕罪!”
張煥雖然表面上不偏不倚,不過卻將‘生性善良,友愛兄弟’四個字加重語氣說了出來。雖然沒有明說,實質卻是在指責李泰心胸狹窄逼迫兄弟。不但是李世民,其他大臣們也都聽了出來,明擺着張煥是在支持晉王了。有心思靈活的不免就在猜度,這是否也是衛國公的意思?
岑文本和劉洎對視一眼,趕緊起身道:“皇上,臣以爲張都尉所言有些道理!”
李世民有些驚訝:“哦?說來聽聽。”
“皇上,張都尉也說了,晉王生性善良,友愛兄弟。這等性格若是在普通百姓家中,乃是一大福氣!然而若是爲太子,只怕難以繼承皇上的千秋大業!”
“臣附議!”岑文本剛說完,劉洎、杜楚客等人隨聲附和。
衆人這才恍然,原來岑文本是明褒暗貶之意。趁着李世民不備,長孫無忌暗暗對褚遂良使個眼色。
褚遂良出班道:“皇上,臣以爲,正因爲晉王生性善良,以後纔可以兄弟和睦相處!若是魏王爲太子,皇上欲將承乾太子置於何地?”
李世民聞聽身子一震,褚遂良短短的一句話,就擊中了李世民的軟肋!自己費盡心思給了承乾活路,萬一將來真的有不良之事發生,自己豈不是白費心機!再者褚遂良出自關隴貴族,和長孫無忌關係深厚,他出面說話,李世民自然要考慮這是否是長孫無忌的意思。
劉洎道:“皇上,魏王曾經和臣等說過,和承乾太子之爭,乃是爲了我大唐江山,並非爲了私人恩怨!假如自己爲太子,必定會善待兄弟!”
褚遂良冷笑道:“這話騙騙別人尚可,豈可矇騙皇上?”
劉洎大怒:“你說什麼!皇上,臣彈劾褚遂良污衊大臣!再奏請皇上,請立魏王爲太子,如此,朝廷幸甚!百姓幸甚!”
“皇上,臣等附議!”岑文本等人眼見已經撕破了臉,趕緊齊聲附和。
一些騎牆派見勢不妙,也趕緊出言支持李泰。褚遂良這邊,只有孔穎達一個重量級的人物支持,其他支持的都是些小官,一時之間岑文本等人大佔上風。
李世民見幾乎滿朝都是贊同李泰的聲音,心裡反而狐疑起來!難道真的如承乾所說,李泰暗中結黨,朝廷大臣多半都投靠他了不成?爲帝王者,首要就是掌握平衡之術,朝中只有一個聲音,並非是好事!李世民本想問問長孫無忌的意思,卻見他閉目不語,心中更加猶豫不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