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一日,子時初。
天空中吹過的寒風比起半個時辰前小了一些,然而雪卻越下越大,從開始的雪珠子變成了片片鵝毛。地面上也已經堆積了巴掌厚的白雪,看樣子若是大雪一直下到天明,只怕最少也會堆積一尺多厚。
程處默趴在冰冷的地上,右手搭在額前擋住風雪,睜大眼睛向着千步開外的平壤城北城頭望去。城頭上依舊十分的安靜,看起來並無絲毫異常,唯一的一點變化,大概就是由於雪越來越大的緣故,城頭上零星的燈火顯得更加朦朧不清,此前偶爾還能看到人影走來走去,現在卻什麼都看不見了。
房遺愛趴在程處默側後方,雙手遮住額頭,也一直睜大眼睛看向前方,不過他的目光並未落在不遠處的城頭上,而是盯住了平壤城的上空。
二人身後和周圍的雪地上,靜靜地趴着兩千多名將士,身上都已經堆積了厚厚的雪,卻沒有人隨意拂去積雪,更沒人隨意說話發出聲響。臨行前張煥大將軍可是再三交代過了的,若是有人發出聲響泄露了行藏,等着他的就是軍法重處!
程處默輕輕抹了一把脖子上的積雪,轉頭悄悄問道:“二郎,我們來了多久了?”
房遺愛也不轉頭,低聲答道:“快半個時辰了吧!”
“如此說來,差不多已經子時了,城內怎麼還沒動靜?你說說,要不要派人去問問叔珩?”程處默雖然壓低了聲音,語氣中的不安焦灼卻掩蓋不住,若是此時有足夠的光亮,就會發現他的眉頭緊緊皺着,眼中也充滿了着急之色。
房遺愛想了想道:“要不先去問問後面的薛將軍,看他有什麼看法。”
程處默點頭同意,正要吩咐身側親兵去見後面三裡開外的薛仁貴,忽然從城頭上傳來一陣不大的喧譁聲。程處默大吃一驚,趕緊把目光投了過去,無奈風雪過大,除了能看見人影閃動,根本看清楚出了什麼情況。程處默心頭大急,只恨不得背上長出翅膀,飛到城頭上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房遺愛悄聲問道:“大郎,要不要派人去稟報?”
“先看看再說。”
“也好!”
二人都不知道,城頭上傳來的喧譁聲,是因爲姜炫燮的忽然到來造成的。
泉男建這些年苦心經營,再加上泉蓋蘇文此前的縱容,已經招攬了不少人手。僅僅在守城軍隊中就有近萬人之多,暗中招募的侍衛和死士也不下三千人,再加上他本來就有的侍衛,手上足足掌握了一萬五千人之多。就因爲有如此強大的隱藏力量,姜炫燮剛纔在泉男建面前纔敢誇口說,不需要泉蓋蘇文調撥兵馬,僅憑泉男建的人就能輕易收拾了泉男生一夥。
姜炫燮出了泉府,馬上就四處派出人手,召集隱藏在城中的人手,自己則帶着泉男建的令牌趕往城北。
姜炫燮之所以趕往城北,是因爲在城北金泰廬的軍中,隱藏着泉男建目前最大的一支力量——足足四千多人的精銳!這些人並非最近才被泉男建招攬的,而是早在兩年之前,前任平壤城守備將軍樸卜萬還在的時候,泉男建用金銀財寶和重大許諾收復了此人,從未暗中招攬了這四千人。此前張煥帶人衝過平壤城防線,泉蓋蘇文一怒之下,把樸卜萬抄家斬首,隨後城北換成了金泰廬守衛,因爲金泰廬和金熙澤的關係,泉男建不敢再輕舉妄動,否則的話,只怕泉男建還不止招攬這些人手。
姜炫燮一到城北,馬上找來金泰廬,向他出示了泉蓋蘇文的‘手令’,聲稱大莫離支大人得到消息,唐軍凌晨時分會從城東西的狹窄地域發起最後的猛攻,因此要從城北抽調四千人前往東西兩側。
出示手令的時候,姜炫燮心裡很是有些忐忑,生怕被金泰廬看出破綻,也已經做了最壞打算,若是金泰廬看出問題,馬上下令誅殺此人掌控城北軍隊!幸好金泰廬雖然‘認真仔細’的看過了手令,卻並未看出破綻,痛快地按照姜炫燮的意願,馬上從守衛的城牆左翼中開始抽調人手,這才讓姜炫燮鬆了口氣。
姜炫燮哪裡知道,金泰廬此時心中是既驚懼又喜悅,驚懼的是自己手下竟然有這麼多泉男建的人!若是昨日倉促開城投降,只怕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喜悅的是泉男建和姜炫燮終於上當,竟然假借泉蓋蘇文的命令調走了這四千人,如此一來,稍後的計劃可以說十拿九穩了!
城外程處默等人聽見的喧譁騷動聲,就是金泰廬調集人馬造成的。金泰廬此前已經下令,讓手下將士縮在城牆下面躲避風雪,此舉名爲體恤下屬,實質卻是爲了方便他開城投降,否則唐軍衝過來的時候,城牆上一旦放箭阻擊,勢必影響奪取唐軍城門。沒想到這一來卻收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金泰廬下令調兵的時候,大多數人都在熟睡,以至於傳令的親兵們要一排排過去搖醒,從而並未產生多大的喧譁聲,也就沒有驚動已經安心睡着的泉蓋蘇文。程處默等人若非是順風,只怕也不會聽見城上傳來的輕微喧譁聲。
狹窄的城樓裡面,姜炫燮站在金泰廬身後,看着四千人已經在城牆下開始列隊,忽然笑道:“金將軍,下官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金泰廬咧嘴道:“姜大人有話請明言!”
姜炫燮卻莫名其妙來了句:“如今天降大雪,唐軍退兵在即,真是天佑我高句麗啊!”
金泰廬皺皺眉,只好跟着附和幾句,心裡不免提高了些警惕,生怕被姜炫燮套出話。
“不知金將軍有沒聽說過,唐軍退兵之後,議政大人就要致仕了!”
“沒聽說過……”金泰廬隨意地搖搖頭,忽然睜大了雙眼,一臉的震驚之色,“你說什麼?議政大人要致仕?”
“呵呵,這件事大莫離支大人只和身邊的人提了下,看來金將軍尚不知情了。”
金泰廬心頭冷笑,對姜炫燮的形似洞若燭火,卻一臉驚慌道:“姜大人,議政大人還未到天命之年,怎麼會致仕?”
“金將軍有所不知,議政大人此前去遼東城求和失敗而歸,大莫離支大人就很不滿意。即使唐軍退兵,也必然會提一些過分的要求,難免就有割地賠款,總要有人面對百姓的怒火吧……”
金泰廬一下子恍然大悟:“原來議政大人會被當做替罪羊……”
“咳!咳咳……”姜炫燮面色尷尬,趕緊咳嗽幾句掩飾過去,“金將軍真是快言快語!不知將軍對自己的前途有何看法?”
金泰廬一臉不解:“姜大人什麼意思?”
姜炫燮明知道金泰廬在裝傻,只好挑明瞭話題:“金將軍和議政大人有些關係,只怕會受些牽連啊!”
“這個……”金泰廬皺起眉頭,一臉的苦澀,“不瞞姜大人,本將能坐到這個位置,其實議政大人並未出多少力。姜大人知道的,若非前幾日奇襲唐軍營寨大獲全勝,入了大莫離支大人的法眼,只怕還是個小小偏將罷了!”
姜炫燮微微一笑:“金將軍直言快語,下官也就不繞彎子了,將軍可有意擔任平壤城守備將軍?若是有意的話,二公子可以向大莫離支大人舉薦!”
“這個……”金泰廬看上去很是猶豫,過了一陣才期期艾艾道:“只是……只是不知道二公子有多少把握?”
姜炫燮心頭一喜,伸出手指比劃一下:“十成把握!”
“十成把握!”金泰廬眼睛一亮,“請大人回覆二公子,末將會好好考慮下!”
姜炫燮聽見這番話心頭大喜,金泰廬雖然沒明言,卻在自己面前自稱末將,已經說明問題了!自己能招攬到這員‘猛將’,二公子奪取那個位置,已經是十拿九穩了,姜炫燮想到這裡臉上笑意更濃,接下來語氣也多了幾分親熱。
金泰廬也改變了語氣,話語中親近之意甚濃,還暗示明日會送一份大禮到姜炫燮府上。
二人爾虞我詐的聊了一陣,那四千人已經整列完畢,姜炫燮心滿意足的向金泰廬告辭,帶着人手向城東而去。
金泰廬至始至終笑容滿面,還親自送姜炫燮下了城牆。等到姜炫燮一行去得遠了,金泰廬馬上收斂笑容,找來幾名親兵吩咐幾句,這幾名親兵聽完吩咐,快步奔向數千步開外的泉男生府邸。金泰廬目送遠處最後一名兵丁消失在視線中,冷冷的笑了笑,大步流星上了城牆,召集親信手下開始傳達命令。
姜炫燮率領這四千人到了城東,卻並未把人手交給城東守將,而是徑直到了東南角的一條大街上。這條街上已經有幾支隊伍正在巡邏,爲首的正是泉男建的侍衛頭目泉狗兒,見到姜炫燮到了,泉狗兒趕緊快步迎接上來。
姜炫燮擦把額頭的冷汗,輕聲問道:“都準備好了?”
“是的!”
姜炫燮看看街道兩邊,許多房門已經悄然打了開來,點點頭很是滿意:“讓他們都進去,一旦泉男生開始動手,馬上四散殺出!記住,凡是泉男生的手下,務必一個不留!”
“遵命!”泉狗兒答應一聲,對巡邏的手下們擺了擺手。
這些巡邏的侍衛們馬上分散開來,指引着姜炫燮帶來的四千人手分別進入街道兩邊的房屋。這些人動作很迅速,很快就全部隱藏到了房屋之中,兩邊的房門迅速關閉了起來。
泉狗兒走過來低聲道:“姜大人,小的有些擔心,這裡面難免有大公子的人。”
“不必擔心這個!”姜炫燮擺擺手,冷冷的一笑,“每間屋子都安排幾個侍衛,凡是發現有絲毫異常者,馬上抓起來就是!”
“小的遵命!”
“這邊就交給你了,本官去向二公子覆命!”
姜炫燮交代一句,抖抖身上的積雪,帶着數十侍衛快步向泉府走去。
與此同時,金泰廬派出的幾名親兵也已經奔到了泉男生府邸大門口;城頭上的金泰廬也做好了最後的準備,隨時準備行動;城外千步開外,程處默等人依舊瞪大眼睛,時刻不停地看着城頭上,形勢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