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臘月初八,往往是長安城裡最爲寒冷的一天,加之數日未曾落雪,天氣乾冷乾冷的,寒風一刮,連街上的人影似都少了許多。
“臘七臘八,凍掉下巴。撿個粑粑,補上下巴。”街上的小童們卻絲毫未受天氣的影響,小臉被凍得通紅,卻仍是拍手玩鬧個不停。
晌午時分,長安舊城的皇家校楊里人山人海。武林盟主比武大會的擂臺前,豪客們的騰騰熱情幾可撩燒至蒼穹,絲毫不亞於街上的小童。
距上次武林盟主比武已有十年了,青年一代的江湖武者基本皆爲首次參賽,其興奮之情可想而知。何況此次比武與往昔大不相同,由太子牽頭,聲勢自是不同尋常。只見擂臺四周,雄赳赳的禁軍盔明甲亮、沉默如山,代表皇家的杏黃旗迎風招展、獵獵舞動。
嘹亮的號角聲中,太子李承乾踏着朝陽登上居中的天擂。他身披無半絲雜色的墨裘大氅,內着黃底金線蟠龍服,腰繫玉帶鉤,頭戴紫金冠,一襲太子公服令其盡顯皇家威儀。
隨着他居高臨下、目光威嚴地四下掃視,臺下武林羣雄的喧譁之聲逐漸低沉下去。
待聲音消止,李承乾神情肅穆地說道:“本次武林大賽由本宮監選,爲期二十天,旨在爲朝廷招賢納士。凡有能力並願意報效大唐者,本宮可酌情破格錄用。望諸位各盡所長,不負所學。”
他此言一出,臺下武林豪客們的表情各不相同,有人低眉沉思,有人勾脣冷笑,而大多數青年武者則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江湖與朝堂向來涇渭分明,各有各的規矩。不難看出,太子此舉意在打破這道鴻溝,欲將江湖武林收爲國用。
伴隨着臺下驟起的議論之聲,李承乾語氣略緩地說道:“想必諸位也都知道了,此次比武大會的規則與以往不同,在選出總盟主之前,會先按門派人數多寡選出天、地、人三位擂主。本宮在此鄭重宣佈,當選爲天、地、人三擂擂主者,將由皇家特許,統領本擂一衆門派。”
模糊的傳言由太子一錘定音成爲事實,臺下人羣如沸水般興奮地騷動起來。江湖中人大多率性而爲、快意恩仇,太子的破格錄用或許不能令其心動,然則統領一衆門派,卻自是不同。若能當選爲天、地、人三擂擂主,既代表着今後將有朝廷爲其撐腰,每一位擂主甚至比以往江湖自行選出的武林總盟主更有權勢。當選爲擂主,不論是對其門派或是家族,都有着極大的好處。
李承乾微笑着待騷動略爲平息,聲音由莊重威嚴變得和藹親切起來,“此三位擂主將隨本宮進入皇城面聖,並從中選出一位武林總盟主。而這位武林總盟主,本宮將爲其親筆提寫‘武冠羣雄’的牌匾,並派禁軍隆重送至家中。”
臺下人羣又是一陣沸騰。若能得了太子親筆題詞的牌匾那可是光宗耀祖大事啊!往深裡想,以後太子成了皇上,這塊牌匾就更不得了。有皇家背書,這位總盟主的權柄可大得有些嚇人了。武林中人雖各有怪癖,但大都極最重名氣。無論是俠名,亦或是兇名,要想在人前立威,首先必得有對應的名氣。對於許多高手而言,爲朝堂所用也好,統領其它門派也罷,都沒有這個“名”字來得更爲重要。
場中氣氛如火如荼,太子李承乾將手臂高高舉起,再重重揮下,“本宮宣佈,大賽即刻開始!”
振奮人心的號角聲再次響起,李承乾踱回皇羅傘下的暖帳裡。九位被請來評判的武林名宿,分擂坐定。
此九位名宿,大都年過花甲,甚至有一位需人攙扶,看那樣子似是已到了耄耋之年。然而,九位名宿之中卻有一人與其餘諸人格格不入。他身材魁梧,正值壯年,霍然竟是江南武林盟主陸正宇。他的出現立即引起臺下羣豪的一陣喧然議論。此九人既被請來參評,便表示放棄參與武林盟主的比武爭奪。陸正宇現身於其中,不知是何用意?
各種目光交織投來,陸正宇泰然自若,甚至一一頷首作禮。做出如此決定,他曾經過深思熟慮。因爲俗務纏身,他早已過了武道巔峰時期。尤其是近幾年來,他養尊處優,現在的實力不過等同於普通的一流高手。要想奪得武林總盟主,無異於癡人說夢。而他那三個兒子皆不成器,徒弟倒有一、兩個說得過去的,卻無一人能夠超越於他。他能保持住江南盟主身份,不過是憑藉以往的威名,每次處理武林糾紛之時,他都如履薄冰。他已厭倦了這些瑣事,如今正好藉此機會脫身。與其終有一日被人打敗,落得慘淡收場,不如主動讓賢,還可搏個提攜後輩的好名聲。
嘹亮的號角響過數遍,三座擂臺上卻無一人登臺。江湖水深,武林峰高,有道是一拳難敵四手,此次比武大會歷時二十天,怕是隻有那愣頭青纔會去做第一個登臺佔擂的蠢事。
眼見臺下羣雄個個怒目相望,卻無人動手,李承乾耐着性子安坐於席。武林大會對於江湖中人而言是一場難得的盛會,對他來說不過是場有趣的好戲。這看戲嘛,自是要慢慢地觀看。
他揮揮手,便有蹁躚侍女奉上熱氣騰騰的臘八粥及玲瓏小菜。一名眉清目秀的紫衣小廝,捧起臘八粥,用細長的銀勺攪動一番,又仔細地吹了吹,這才送到他的面前。
李承乾看着他那高高嘟起、水潤潤的朱脣,心尖似被羽毛輕輕拂過,情不自禁地借取粥之機撫住他纖白如瓷的小手。
“殿下請用。”稱心柔聲說道,不露聲色地抽回手掌。
李承乾亦知此刻不是時候,卻仍是不免有一絲掃興。看了一眼身旁侍立之人,他皺眉問道:“蒼石道長爲何沒來?”
有他身後的兩名道士秦英與韋靈符交換了個眼色。秦英上前一步,彎腰帶笑地說道:“蒼石道長正在房中閉門練藥。他請我倆帶話,說是就不前來觀戰了。”他雖笑着,眼神深處卻隱含氣惱。同爲太子府道士,蒼石事事壓過他倆一頭,太子對他更是言聽計從。然而丹藥之事向由他與韋靈符負責,莫非因他倆上次得到太子重賞,蒼石便想染指此事?
“整天不見人影的,這種時候還練什麼丹藥。”李承乾沉下臉來,“傳令下去,讓他過來!”他雖是一臉怒容,不過怕是連他自己也未曾覺察,蒼石不在,他便隱隱少了主心骨似的,竟有些坐立不安。
“殿下,”稱心以眼神止住傳令侍衛,笑語嫣然地說道:“道長既然閉門練藥,怕是不能輕易打斷。殿下若覺無趣,漢王和九王不是一會兒就會過來嘛。若殿下仍嫌不夠熱鬧,那邊評判席上人看着不少,不如招個會說話的過來,講些江湖趣事解悶。另外,殿下可以賞賜那些武林名宿一些吃食。如此盛事,又逢佳節,與民同樂,正可彰顯太子的仁愛與氣度。”
“召人解悶還是罷了。不過你說得對,賞那幾位老頭每人一碗臘八粥喝吧。”李承乾雖喜歡玩鬧,卻也知輕重,此次比武大會事關太子聲望,不可恣意兒戲。
侍衛領命而去。不大會兒的功夫,評判席上每人面前都擺上了一碗太子賞賜的臘八粥。衆位名宿紛紛起身,一陣受寵若驚的謝恩之聲此起彼伏。
謝恩之後,陸正宇悠然地吃起了臘八粥,想不到此次決定還有一份意外之喜。這皇家的吃食,江湖中可從未有人吃過,吃上一口便可向子孫後代吹噓一輩子了。
然而,臘八粥即使細嘗慢品也總有吃完之時。當評判席上吃得最慢一人也將臘八粥吃光之時,三座擂臺卻仍無一人登擂。
眼見期待中的打戲久久不曾開演,李承乾大感無趣。他招來一名侍衛,讓他到擂臺上傳話,“你去問問他們,這就是所謂的江湖武林嗎?爲何竟全是一羣畏手畏腳的無能之輩。三擂若是無人敢登,這武林盟主不選也罷。”
侍衛登上擂臺,將其言語大聲地問向全場。翁然之聲頓起,臺下羣雄立時變了臉色。
正在此時,一人越衆而出,飛身登上地擂。本是安坐於評判席上的陸正宇,待看清登擂之人時,悠然的臉上不由皸裂開來。
登擂之人素衣藍衫,腰別玉扇,面容俊朗,氣質文雅。雖是一身尋常打扮,然其身挺背拔若修竹,氣靜神凝自卓然,一身氣度令人無法等閒視之。
他面含微笑,衝着羣雄四方揖手,朗聲說道:“咱武林中人講究的是以武會友,共進武藝。勝敗不足一提,擂主之事亦可不論,卻不能被人小瞧了去。崑崙無別門季憐月不才,先來拋磚引玉,還請諸位武林同道不吝賜教。”
他這一番言語說得臺下衆人轟然叫好,陸正宇卻氣得暗自吹須:他之所以能夠心安理得地在評判席上吃粥,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看好這位準女婿。三個兒子雖不爭氣,但這位準女婿卻極爲幹練。尤其是來到京城之後,觀其超凡的處事才能,令他老懷大慰,生出後繼有人之感。關於武林盟主之爭,他其實一直在斟酌推敲,天擂是那幾個龐然大物的戰場,並無他涉足的餘地。人擂全是一些小門小派,也不足以令他出手。若論門派之多之雜,地擂纔是藏龍臥虎之地,掌控了地擂,等同於掌控了半個武林。思慮良久,又經女兒勸說,他最終決定,以全部身家幫助女婿登上地擂擂主之位。
遙視着登臺之人,陸正宇臉色陰沉似水: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實是想不通,一向沉穩的女婿,怎會做出如此不智之舉。他知曉女婿極爲看重此次的武林大會,但那不過是太子的一句挑釁之言,又何必這般意氣用事?
與其父所思不同,陸青青的目光裡充滿了仰慕之情。在她眼裡,那獨踞於擂臺的身影,雖看似帶着幾分儒雅平和的書生氣,卻暗藏着錚錚傲骨,絕世風華。她面色泛起潮紅,眼中閃動着希冀:他敢於此時登臺,自是有絕對的實力!
“這是咱江湖好漢比武的地方,哪有你這個書生登臺露臉的份兒!”臺下有人大聲嚷嚷,顯然與陸青青的看法截然不同。
“敢問這位好漢尊姓大名?”季憐月目光尋向說話之人,心平氣和地問道。
但見那人相貌平庸,舉止粗俗,肥碩的身軀上長有一顆馬臉似的長臉,滿臉絡腮鬍子中按有一對大小不一的牛眼。
細觀此人,季憐月的目光中不由浮現起一抺沉思。他手中有一份受邀參會的武林人士名單,各派名人他都曾仔細留意過,尤其是地擂之人,他更是熟記於心。然而此人,卻面生得很。
“楊昊!”那人大大咧咧地報出名字,叫囂着說道,“你快自個滾下去,免得俺生起氣來一巴掌把你扇將下去。”
這般攻擊言語,別說是武林中人,便是尋常百姓也難以容忍。季憐月卻無一絲氣惱,只淡淡說道:“這位兄臺既然不辭辛勞來到此地,想必也是會武的,不如上臺與在下切磋幾招如何?”聽此人之名,並不在各派名人之列,或許是哪個不出名的弟子想借機揚名吧。
“你那小身板可經不起我三拳。”楊昊聞言哈哈地笑了起來。
“那兄臺不妨上臺一試。”季憐月神情依舊溫和,語鋒卻轉爲傲然,“不如我就站於此地不動,你上來打我三拳,看看可能打得動我。”
“這可是你說的!”楊昊瞪起牛眼,喘着粗氣,明顯感到自己被人看扁了。
季憐月文雅地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楊昊往擂臺走去,觀擂人潮紛紛爲他讓道。擂臺有一人來高,他來到臺前,扒住臺沿用力縱身,卻未能上去,反倒差點向後摔倒。見他如此笨拙,人羣之中暴出一片鬨笑。旁有一人好心地伸腳撐起他的臀部,他借力一縱,這才爬了上去。
一旁的喬知葉笑嘻嘻地縮回了長腿:別看二師兄長得文弱,但內力之高深他可是親有體會。這大漢不知從何而來,竟不自量力地與二師兄當衆叫板。這樣的傻子他倒是很樂意助上一腳之力。
楊昊自擂臺上拱身站起,往手心裡“呸呸”吐了下口水,衝季憐月揚了揚拳頭,“小子,你可想清楚了,我一旦動手就不會留情。待會你被我三拳打死了,可怨不得我。”
季憐月沉靜如山,負起雙手,挺胸靜候。
楊昊忽覺一股無形氣勢自對手身上勃然而起,巍巍然仿若一座堅不可摧的高峰峻嶺,朝他沉沉威壓而下。他左右跳動,欲圖避過,又掄起胳膊用拳頭瞄向對手,虛張聲勢地叫道:“小子,你不說話是不是怕了我?可惜你後悔也晚了,我可要動真格的了!”
“快點打,別浪費時間!”喬知葉扯着嗓子喊了一聲。師兄的氣勁已然攀起,此刻正是立威的最佳時機。
他不由偷眼看向評判席上的陸正宇,心中暗自惴測:這名大漢武功低微,又滑稽可笑,表演得如此賣力,莫非是師兄這位準岳父的手下,專程跑來爲師兄熱場子的?
“第一拳!”
楊昊一聲暴喝,突地前衝,幾乎瞬間來至季憐月身前。
喬知葉本在笑嘻嘻地看戲,表情頓時僵住:不對!這一拳剛勁兇猛,與他剛纔登臺時的表現完全不符!
楊昊這一蹬地,季憐月便看出來了,此人拳腿合一,蹬地之勢迅猛如箭,絕非等閒之輩!只是,一名陌生高手爲何會扮成小人物來偷襲於他?
無暇細思,重拳已至胸前,他沉眉冷對,氣凝胸前。
“咣”,楊昊的手臂如同粗壯的撞木,重重地擊中季憐月的胸膛,發出如洪鐘般的聲響。
一擊過後,季憐月身軀微微晃動,雙腳卻紋絲未動。
拳臂被震得一陣痠麻,楊昊暗吃一驚,蓄勢一擊竟然未見成效?不過他敏銳地察覺到季憐月的臉色蒼白了剎那。
哼,強撐罷了,對方定是強弩之末、有苦難言。他眉峰擰起,狠厲與殺機一閃而過,
“還有兩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