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霞陰沉着臉,走過去開門。
屋外,一人白衣似雪,華貴冷傲,來者並不是她所以爲的公子夜,而是溫四公子溫浩武。
“你來這裡幹嘛?”銀霞語氣不善。反正這溫家就沒有一個好人。
溫浩武絲毫未受她態度的影響,一如既往地冷冷開口:“你剛纔的舞蹈之中暗含鞭法,究竟是何人所授?”
“我憑什麼要告訴你!”聽到他冰冷的口氣,銀霞怒上心頭。
溫浩武微怔,繼續發問:“你武功不弱,爲何要來溫家做舞姬?”
銀霞一肚子的氣正沒地方出,聽聞此言猶如火上加油。她冷哼一聲,正要作答。公子夜不知從何處跑來,衝着溫浩武氣急敗壞地大叫:“是我先約到她的,你豈能奪人所愛!”
他朝銀霞甜聲喚道:“美人兒,你先答允了本公子我,不能變卦喲。”
還在這裡給我裝模作樣!銀霞一見是他,胸中怒火騰地燃燒至頂點。她用盡全力甩了他一耳光,劈頭蓋臉地罵道:“你就別總耍着人玩了,溫家的、三、少、爺!”
轉過頭,她向溫浩武吼道:“你當我想來啊,這冰冷無情的地方我纔不願意再待下去!”
兩句話把公子夜與溫浩武說愣當場,卻見她扭頭回屋,片刻後拎着包裹出來。
“讓開!”銀霞撥開如門柱般擋道的二人,不顧而去。
公子夜與溫浩武對視一眼,表情均是如出一轍的僵硬。
公子夜先回過神來,捂着臉“哎呀!”一聲跳了起來,無比怨惱地對溫浩武叫道:“都怪你偏要和我爭。這下可好,把美人兒惹惱了吧。”
“不要總把我與你混爲一談。”溫浩武臉色鐵青,重步離去。
冰冷無情,形容得可真是好呢。公子夜嘴角微翹,眼底泄出一絲笑意。理了理額發,他朝銀霞的方向追去。
銀霞怒意滔天,一路疾走。
什麼公子夜,什麼用十兩銀子去賭溫家的萬貫家財,原來都是一場騙局。他一個溫家少爺,怎可能引自己這個不相干的人來偷自家的銀兩?定是他閒得無聊,尋自己取樂。這些狡詐的中原人,實在是太可惡了!
“喂,你可不能就這樣走了,你答應我的事還沒做完呢。”路旁枝葉一響,公子夜從一條花間小道上躥了出來,伸手擋住她的去路。
“讓開!”銀霞怒喝。
“這已是你第二次打我。爲何你對我如此狠心?”公子夜一臉受傷的表情。
“不想再被打第三次,就給我讓開!”銀霞氣勢洶洶地瞪着他。
“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解釋……”
“讓開!”銀霞根本不願聽他講話,怒氣衝衝地出手推他,“我不想再和你們這些狡詐的中原人有什麼牽連。”
公子夜猝不及防被推了個趔趄,聲音一下子冷了下來,“就算我這個狡詐的中原人有些事情未與你說清楚,但你這個西域人也沒有遵守承諾,咱倆半斤八兩,誰也不要說誰。”
“誰和你半斤八兩了?”銀霞聽聞此言一下子火起,猛地扭過頭來,“你給我說清楚,我不守什麼承諾了!”
“那好,我現在要討回你欠我的東西,你不會欠債不還吧?”
“我什麼時候欠你東西了?”
“你前天晚上欠的,而且答應以後還我。既然要走,請你現在還來。”公子夜表情嚴肅地朝她伸出一隻手。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銀霞思索着,忽然反應過來,“不對!那次你也是另有所圖吧?我憑什麼要還你。”
“果然是想欠債不還,虧我剛纔還幫過你。”公子夜眼神哀怨,伸出十指向她展示,“你看,我的手到現在還疼得很呢。”
銀霞冷眼看去,他十指紅腫,個別指尖還滲出血來,想是剛纔彈琴所致。
《山河日落》,家鄉的舞曲呀,好久沒有那般痛快地跳過了……她心中忽地一軟。那首曲子節奏極快,以前彈奏此曲者都戴有義甲,他不僅沒戴義甲還連彈了兩遍,難怪會傷到手指。
見她眼生遲疑,公子夜語聲放緩,又來軟語相求,“我要的不多,只要你肯聽我把話說完。就算我另有所圖,難道你不想知道我所圖爲何嗎?”
銀霞被他攪得心煩意亂,瞪了他一會兒,道:“好,我倒要聽聽你能說些什麼。”
“此事說來話長,且還涉及我個人私事,不如去那邊假山後細說吧。”
銀霞略一猶豫,還是隨他來到花園角落裡的假山之後。
“還是這裡好,又僻靜又隱蔽,最適合說些見不得人的事了。”背靠假山,公子夜一邊嘴角高高勾起。
“你到底說是不說?”銀霞一臉不耐煩,作勢要走。
“你別急嘛,讓我想想該從何說起。”公子夜托起下巴作思考狀,“你可知溫家有四位公子,是以‘文才武略’起名?”
“有所耳聞。”
“以‘文才武略’起名,所以溫大名爲溫浩文,溫二名爲溫浩才,”公子夜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細數,“但你可知爲何溫四沒有按順序起名爲溫浩略,而是叫作溫浩武嗎?”
聽他如此一說,銀霞才覺出奇怪,嘴上卻道:“你們溫家的事我怎會知道。”
“其實原因十分簡單。”公子夜眸中飛閃過一抺微不可查的痛楚,“只因在溫浩武出生之時,溫大老爺根本不知道還有我這個本應排行第三的兒子存在。”
“你此話何意?”看到被他飛快收斂的痛楚,銀霞不知爲何心頭一顫。
“我是一名私生子,在溫四出生時,溫大老爺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公子夜語聲淡冷,嘴角浮起嘲諷,“所以他給溫四起名爲溫浩武,而十幾年後他終於承認我是溫家之子時,我被他命名爲溫浩略。”
“就算如此,你現在還不是在做溫家少爺。”一番話雖勾起銀霞的同情,但她可沒有忘記他曾欺騙過她。
“名爲略,便是一個可以忽略省略之人。”公子夜澀然一笑,擡頭望天,“身爲私生子,我在溫家毫無地位。我不曾在溫家長大。直到十四歲,我第一次來溫家認祖歸宗時,你知道我得到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
“是十兩銀子的路費。”
十兩銀子。想起初次見面之時,他曾提及此事,銀霞的火氣一下子消散了大半。
只聽他語聲澀重地說道:“一名少年從小生長在荒山,直到十四歲時,才偶然得知自己的身世。他立即滿腔喜悅,不遠萬里地前去認祖歸宗,迎接他的卻是十兩銀子的遣返路費。你能想像當時的我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嗎?那種從天上摔落地上,極度渴望化作極度失望,無依無靠且無家可歸的心情你能理解嗎?然而,那時的我卻只能恥辱地接受十兩銀子,因爲我不想餓死在溫家門口。爲了趕來溫家,我早已身無分文,上一次正經吃飯已是數日之前。”
不知是否因於陽光耀眼,銀霞憶起自己在溫家的遭遇,再望向他的側顏之時,竟感刺目蒼白。她緩聲說道:“所以你找上我,是想向溫家討回公道?”
公子夜搖了搖頭,目光裡閃動着奇異的光芒,“我並非想討回公道,而是要討回屬於我的東西。可以說溫家之所以能有今天,皆因我娘當年贈與溫大老爺的一件家傳至寶。”
“原來你要偷走原本屬於你孃的寶物。”銀霞恍然大悟。難怪他那時會與自己約定,所得的金銀珠寶全歸自己,他只要溫家秘庫中的一件寶物。
“不錯!據我所知那件寶物被溫家藏於秘庫之中,而你需要的銀兩也可在溫家秘庫裡獲得。你我聯手,正好各得其所。”公子夜定定地凝視着她,目光爍爍,“現在,你可還願意繼續我們的合作?”
“可是你爲何不將這些早點告訴我?”銀霞仍然心存疑慮,“我最討厭說謊之人,何況你連名字都在作假。”
公子夜無奈地輕嘆,“如果當時就告訴你,我是溫家的三少爺,你還會答應與我合作嗎?”
銀霞被問得啞口無言。如果是那樣,她定會認爲他是個騙子,掉頭就走。再者說,誰又會將自己的傷心往事向只見過一面之人傾訴。就算是現在,這般血淋淋地剝開別人的舊傷,似也有些殘忍。
“再者說,我根本不曾用過溫浩略這個名字,算不得欺騙於你。”公子夜又道。
“你從來都沒有用過溫浩略這個名字?”銀霞不由吃了一驚。
“是的。”公子夜語氣平淡得似在講述別人的事情,“我是溫家的污點。因爲我的存在,說明當年的武林第一公子並非憑真才實學官居上品。溫老爺恨不得從未有過我這個不孝子。當年他認下我這個兒子,也是百般的不情願,而我更不曾用過他給我起的這個名字。”
“那你用的是什麼名字?”
“在這裡,我就叫公子夜。”公子夜眼中閃過幾分戲謔,“雖說溫家並不承認此名,但他們稱呼我爲溫浩略時,我也不予理睬。”
銀霞盯視着他,似欲從他的臉上辨出真僞。此次中原之行,經歷過人情冷暖,她已不再是從前那個輕信的少女。他的這番言語,她雖尋不出破綻,但總歸有些匪夷所思。
“要我如何去做,你才肯信我?”公子夜長長嘆息,一臉落寞,“你想想看,那溫四何曾稱我爲兄長過?便是溫慧,她身爲溫家的三總管,也未曾將我當真正的少爺看待。”
憶起幾次相見,溫浩武對他的態度,銀霞終於疑慮盡去,雲過色霽。
“好,我們繼續合作!你得寶物,我得銀兩。”
“可是,”公子夜語調一轉,哀怨地看着她,“你說過不會再冤枉於我,今日卻又一次打我,而且還是當着溫四的面。如此讓我顏面掃地,你說這次該怎麼算呢?”
“你待如何?”望着他臉上的五指紅印,銀霞心中大窘。自己重怒之下,出手可真是重啊。
“要不還是記帳吧。”公子夜一本正經地提議。
“好,我定當還你。”銀霞肅然應下。
“那上次欠的呢?應該不算是還過了吧。”公子夜笑嘻嘻地問道。
銀霞臉色一下子黑了,冒芽不久的同情立時枯萎。哪有人剛說完自己的悲慘身世,轉頭就嬉皮笑臉地向人討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