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公子夜所指,銀霞在天色將暗之時,登上南面的山峰。
臨近峰頂,兩扇緊閉着的朱漆大門呈現眼前。但見朱門之上有一塊燙金黑匾,上書四個大字:菊南山莊。四名莊丁分列朱門兩旁,個個腰懸佩劍站得筆直,遠遠望去,如同四根門柱。
銀霞上前,向莊丁報上綺羅香坊主名號,聲稱來參選舞姬。莊丁似是習以爲常,並未多加盤問,便引她進府。
她跟隨莊丁一路深入府中。這菊南山莊乍看起來並不如何雄偉,誰知府內佔地卻是極大。此時天色已晚,沿途燈火盞盞,飛檐曲廊、亭臺樓閣,盡在朦朧之中。
想起一路之上不知吃了多少閉門羹,此番進門卻如此順利,銀霞不由心生感慨:只要你掌握了正確的方法,這豪門大院也並非想象中那般難進。想至此,她對與公子夜的這筆買賣忽增信心。
約莫走了盞茶之久,她來至一座喧囂的小院前。莊丁指點她去排隊,便自離開。
銀霞排在隊尾向前方看去,只見院外已有二、三十名女子在排隊等候,各個都是精心妝扮,服飾講究。
她不由暗感慶幸,幸好聽從公子夜的建議,換裝打扮了一番。看來還真如他所言,這溫家的舞姬也不是那麼好當的。不過,她曾聽說,舞姬在中原並非是一個光彩的職業。爲何來者如此衆多?不會和她一樣,也有那想做那一本萬利買賣之人吧?
許是她探頭查看的動靜過大,排在她身前的少女回過頭來,憂鬱地看了她一眼,“這位姐姐,你也在擔心選不上嗎?”少女身材不高,長着一張可愛的圓臉,卻畫着濃豔妝彩,一時倒難辨年紀。
不過她既然叫自己姐姐,銀霞便向她問出心中困惑,“爲何會有這麼多人來當舞姬?”
“你不會連這都不知道吧?”圓臉少女眼露驚詫,嘰嘰喳喳地說了起來,“此次溫老爺的五十大壽非比尋常。來賓裡不僅有四方鄉紳,還有文人墨客與江湖豪傑,甚至不少達官顯貴也會參加。因此溫家特意從京都請來著名舞師徐子瞻。這位徐大師專門爲壽宴編排了福壽滿堂舞。此舞需百名舞姬同演,溫府便是因此才廣招舞姬的。”
銀霞剛剛方從公子夜處得知溫府招收舞姬之事,以前壓根就沒聽說過什麼徐大師。爲了不失面子,她強硬地點頭,“這事我當然知道!不過來的人也太多了些吧?”
圓臉少女長嘆一聲,眼神越發憂鬱,“本來麼,想要招齊百名舞姬並非易事,但忽有消息從溫府傳出:說是賀壽結束後,徐大師將從這百人之中挑選中意弟子,帶回京城的滿樓春雨清歌坊着重培養。想那滿樓春雨清歌坊乃是京城最華貴的歌舞坊,聽說僅入場看一場歌舞就需上百兩銀子。對舞姬來說,那裡是最最頂尖的表演場所。而對毫無身份背景的女子來說,若能進入舞坊便可結識京城貴人,可謂一步登天。是以徐大師選徒的消息一經傳出,四方八鎮的女子全都趕來了。”
銀霞“哦”了一聲,反而放下心來。京城舞坊選弟子什麼的無關緊要,只要不是自己生意上的競爭對手就好。
“姐姐你怎麼一點兒都不擔心?”見她如此神態,圓臉少女不禁奇怪。
“擔心什麼?”
“擔心選不上啊。”圓臉少女一雙靈動漆黑的眼中閃着深深的憂慮,“現在每天都有上百人前來參選,剛纔府裡已傳出話來,說是過了今晚便不再招收舞姬了。”
銀霞微微一笑並不在意,不知是不是公子夜的自信感染了她,選不上什麼的,她根本就沒有想過。
圓臉少女歪頭看她,繼續說道:“我還聽說啊,之所以會有這麼多人前來,還因另一個內幕消息。據說溫老爺要借大壽之機,爲他家的四公子選妻。”
“這我知道!”銀霞點了點頭,臉上笑意加深。看來公子夜的消息倒挺準確,連此內幕消息都能得知。
“莫非姐姐是爲了溫四公子而來?”圓臉少女眨眨眼睛,若有所悟,“說起那溫四公子,真乃是人中龍鳳,不僅相貌脫俗,武學更盡得溫老爺真傳。聽說劍道前輩風際道長見他舞劍之後,曾爲其賦詩一首。其中‘芝蘭瓊屑不爲香,素光流螢逐劍飛’一句被廣爲流傳。此句不僅稱讚溫四公子的劍法美輪美奐,亦指其相貌身姿風華絕代,令人傾倒。據說數位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小姐,至今仍在爲他朝思暮想、茶飯不思呢……”
銀霞聽得眉頭一皺,正要開口否認,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冷笑。
“我勸你們就不要癡心妄想了!”說話間,一名少女自二人身後,款款行來。
她約莫十六七歲,杏臉桃腮,纖眉櫻脣,嬌小玲瓏的身體被包裹於一套華麗的舞服之中,精緻秀美得如同一個會走動的娟人娃娃。
中原女子果然與衆不同。銀霞一怔,不禁憶起公子夜曾吟詠的宋玉詞賦。
“娟人娃娃”打量了銀霞一眼,目光中卻流露出鄙夷之色,“蠻族女子竟然也來參選。長得雖有幾分姿色,但溫四公子是絕對不會看上你的。我奉勸你,還是快快回去,不要在此自討沒趣。”
“你的那位溫四公子,我纔沒有放在眼裡!”銀霞眼中的驚豔立時化作憤惱。
“記住你說過的話。”“娟人娃娃”眉梢高挑,鼻子一擡,高傲地從她面前走過。
她越過排隊的衆女,徑自走到小院門前。只見她取出一個物件向門衛展示,門衛略問了幾句,便恭敬地請她進入。
銀霞不解且怒地向圓臉少女問道:“大家都在排隊,憑何她可以直接進去?”
“你沒看見麼,她有擔保呀。”圓臉少女眼中滿是羨慕。
“擔保?”
“是呀。如果有溫家認可的商鋪作擔保,就可不必經過初試,直接入選徐大師的舞場。不過得到溫家認可的商鋪少之又少,那些商鋪愛惜羽毛,不會隨便爲人做保。”
“你所說的擔保,是不是這種?”銀霞取出“異月如夢”。
“這不是綺羅香坊的初香瓶嘛!”圓臉少女眼中一亮,捧住她的手看了又看,“哎呀,還是坊主宮綺羅親手製作的。這在市面上根本買不到,姐姐你是怎麼得到的?”
“你只要告訴我,此物可否用做擔保?”銀霞語氣不免有些生硬。她本就對溫府大爲不滿,經那“娟人娃娃”一激,如今怒火直指溫四公子。
什麼“芝蘭瓊屑不爲香,素光流螢逐劍飛”。她暗暗摸向腰間長鞭,不過是些花架子劍術,怎可能及得上我的銀電!
“當然可以,有了這個就不用經過初試,直接入選了!”圓臉少女一臉羨慕地扯了扯她的衣袖,紅着臉小聲央求,“姐姐,你能帶我一起通過初試嗎?就說咱倆是一起的。”
“自是可以。”銀霞想都沒想一口應下。這名少女挺招人喜歡,何況此事對她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謝謝姐姐!”圓臉少女大喜,“我叫鄭明秀。你呢?”
二人互通姓名之後,鄭明秀迫不及待地拉她奔向院門。
銀霞將香瓶交給門衛驗過,二人也被請進院中。院內,有丫環前來領路,將二人帶到正房門外。
“娟人娃娃”正從房內走出,見二人到此,不由面露驚訝。不過她很快恢復了高傲,目不斜視地從二人面前走過。
哼,鷹翔於天,虎嘯於林,當不必自降身份,與雀鹿相爭。銀霞心中叨唸着蕭引教導過的話,也將頭一扭,驕傲地不去理她。
正房內,燈火通明。一張寬大的書桌後,坐着一位二十七八歲的精幹女子。她邊執筆書寫,邊以命令的口吻吩咐着身旁的丫環。但見丫環們被她支使得四下奔走,卻迅而不亂。
“三總管,這兩位是綺羅香坊薦來的舞姬。”領路的丫環在屋外稟道。
“讓她們進來!”那女子頭也不擡。
這位就是公子夜所說的溫慧總管吧?想不到竟這般年輕。銀霞暗道,與鄭明秀進屋站定。
溫慧目含審視地盯着二人看了一會兒,問道:“信物呢,拿上來。”
銀霞將那瓶“異月如夢”呈上。
溫慧接過瓶子沒有立刻打開,而是仔細查看瓶底,然後打開瓶蓋,以掌做扇地輕嗅。一番驗定過後,她目光略顯柔和,示意銀霞取回瓶子,並問道:“你二人因何要來溫家當舞姬?”
銀霞一愣,正尋思着該如何作答,鄭明秀搶先開口:“我想當徐大師的弟子!”
溫慧不置可否,對銀霞問道:“你也是如此嗎?”
銀霞遲疑了一下,說道:“我爲銀子而來。”她對做賊之事仍是耿耿於懷,索性就這樣模棱兩可地說出來,總好過憋在心裡。成與不成,但憑天意。
“僅是爲此?”溫慧有些訝然。
“當然,還有什麼比銀子更爲重要!”銀霞重重地點了下頭。反正她把該說的話都講出來了,也算不得撒謊。
溫慧心中卻是另一番想法:來溫家做舞姬者,不是想成爲徐大師的弟子出人頭地,就是爲了接近四少爺。不論來者爲了名聲還是爲了名份,都是爲名而來。這姑娘直言爲銀子而來還真是少見。她舉止從容、不忸怩作態,說話時眼神清澈,以溫慧閱人無數的眼光可以看出,她說的都是真心話。這位姑娘身上有種平常女子難得一見的率真與坦誠,她倒頗爲欣賞。
不過能當上徐大師的弟子或是四少夫人,銀錢自是少不了,此女的目標也不外乎如此吧?溫慧自覺瞭然。只要不是別有用心,欲圖對溫家不利,她就不會多管,何況還有綺羅香坊的擔保。
想到這裡,她將二人登記在冊,和顏悅色道:“我代表溫家歡迎兩位姑娘的到來。請記住,明早卯時,徐大師將在東校場親自選人。”
說完,她揮了揮手。自有丫環上前,引領二人去往客房安歇。
二人同住一間雙人客房。鄭明秀拉着銀霞的手又笑又跳,止不住地道謝。溫家的初試竟這樣輕易地通過了!
瞧她那股激動不已的開心勁,銀霞忍不住問道:“你就這麼想當徐大師的弟子?”
“那是當然!徐大師可是京城著名的舞師,如果能成爲他的弟子就可以去京城見世面了。而且就算不能被徐大師選上,只要能當上溫家的舞姬,也有十兩銀子的禮錢呢!”
十兩銀子!
銀霞眼中似有一條仇恨的火線被驀地點燃:僅僅一名舞姬的禮錢就有十兩銀子,這溫家還真是有錢。天意難違,看來這次的貢銀就着落在溫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