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芍芊對銀霞玩味地一笑,“可否需要我們避開?”
“不必。”銀霞傲然開口,“我要問的話沒有什麼見不得人。”
蕭芍芊招來蕭引,“這次你可要把事情講明,不可再有任何曲解。”
蕭引肅容道:“是,屬下明白。”
蕭芍芊與公子夜退到一旁。
銀霞緩緩走到蕭引面前,一字一頓地問道:“茶樓之上,你爲何要那般待我?”
蕭引目光復雜地看着她,開口說道:“因爲我當時正在公幹,不能與你做過多的糾纏。而且我已經找到真正的公主,理當與錯誤的過往一刀兩斷。”
“你的意思是,她纔是你真正的公主?”銀霞心中一痛,咬牙迎上他的目光。
“是。”蕭引微一遲疑,又道,“當年我父兄都曾待奉過樑王。樑王仁政,罷將兵權,休兵農耕,我父兄深感得遇明主。其後唐兵圍困京都,我父兄與諸將引十幾萬大軍來援,可嘆晚了三日。兵到之時,唯見空空戰船沿江而下,樑王已出城降唐。後來聽說,那李淵老兒在受降之時竟擺出一副勝者嘴臉,聲色俱厲地訓斥樑王。樑王不卑不亢地點破其虛僞,他言道:‘隋失其鹿,英雄競逐,銑無天命,故至於此。亦猶田橫南面,非負漢朝。若以爲罪,甘從鼎鑊。’如此坦蕩胸懷,實是無人能及。李淵無言,將樑王斬殺於長安東市。後來樑王諸將大多降唐,我與父兄不願降之,故而避走西域,最後活着到達西域者只我一人。如今既知公主尚在,我身負父兄遺願,自當追隨於她。”
銀霞沉默不語,心中五味雜陳。那些曾以爲的深情凝望,只不過是在透過自己看着他真正的公主吧?……可惜,她並不是他真正的公主。原來他一直默默注視的並不是她。
沉默了一會兒,蕭引低聲地說道:“你父王待我很好,但……就當你我不曾相識吧。”
不曾相識嗎?銀霞心中似掀起濤天巨浪。當年他救她性命,傳她武藝,她欲行師禮,他卻不肯,只自謙爲侍衛。現在想來,他當初一則是爲了隱姓埋名,二則是爲了便於脫身。十幾年的相處,曾經以爲會一直持續到永遠。如今方知,無人能夠永遠陪在你的身邊。
“公主問完了嗎?”見二人一直無語,蕭芍芊遠遠地出語相詢。
銀霞從千思萬緒中回過神來,衝她微微點頭。話已到此,再多說又有何意義。可是真的能如他所言,就當作從不曾相識嗎?
蕭芍芊緩步走到她的面前,肅然道:“那麼我也想問公主一個問題。”
“你問吧。”銀霞壓下胸中諸多情緒。
“我想請問公主的是,族人與個人私事間,公主會優先考慮哪件事?”
銀霞心中一凜,毫不猶豫地答道:“族人。”
“好!果然有公主的氣度,不枉我與你合作。”蕭芍芊點頭讚道,“正如三公子所言,如今我有財力,公主手中有兵,若你我雙方聯手……”
銀霞不客氣地打斷:“高昌已無征戰之力。”
“高昌的實力我還是知道的。”蕭芍芊淡淡一笑,“我的條件很簡單,我出重金,且不打出高昌旗號,只當作是傭兵相借。這樣的條件不知公主能否應允?”
銀霞心下思慮,目露躊躇。如此條件確實對高昌大爲有利,若是賽爾庫在此,必會答應她吧。只是跟她合作真的好嗎?
蕭芍芊看出她的猶豫,微笑着說道:“公主不必急於答覆,事關重大,不如與族人商議之後再做決定。”
銀霞略一遲疑,慎重地點頭。
雙方言畢,蕭引將銀霞與公子夜送回到馬車之中。
銀霞心中有事,一路黯然無語。蕭引再次打開車門之時,車子已載着二人回至觀輝城街頭。
銀霞正要低頭離去,蕭引突然出聲喚住她。
銀霞回頭。
蕭引目光銳利地掃了一眼公子夜,對她說道:“中原比不得西域,此間人大多狡詐,你生性純良,萬萬不可輕信他人。”
公子夜聞言冷笑,“就算狡詐,也總比相信一個曾經背叛過她的人好。”
蕭引瞳孔微縮,指着公子夜對銀霞直言道:“此人身份複雜,我勸你最好不要與他扯上關係。”
“與本公子扯上關係有何不妥?”公子夜挑眉輕笑,“至少本公子不會做出絕情到令女子傷心之事。”
蕭引猛地擡頭,沉冷的眸光直射過去。
公子夜一邊嘴角微翹,眯起的雙眼之中掛着冷冷的嘲諷。
二人對視,目光如刀劍相交。
片刻之後,蕭引霍地轉身離去。
公子夜將頭輕昂,眼神中閃過一絲得意。一轉臉看到銀霞發暗的臉色,他的臉也跟着灰暗下去。沒有再多說一句,他默默地跟在她的身邊,陪她緩緩沿街行走。
此刻,夕陽將沉,天空飄起層層烏雲,顯得愈發昏暗陰沉。
銀霞迎着最後的落日漫無目的地行走,剛纔強忍住的心痛翻江倒海般涌來。
多少次同他一起看過日出日落,曾經以爲這便是永遠,到如今已成爲一去不復返的回憶。
雖然從不曾對他說起,但正因如此,那份被深深埋入心底的情感纔會一次又一次地在醞釀中發酵。
以前的她,還曾抱有虛幻的希望。而今日,他卻給她難以修復的深深一刀。他把話講得極爲清楚,要和錯誤的過往一刀兩斷,而這錯誤的過往正包含有錯誤的她。
心痛得似已麻木,無邊無際的苦澀彷彿要將她吞噬。其實她早該明白,以她和他的身份,無論從哪方面來講,都不可能擁有未來。
潮涼的風吹過,天空中零零星星地飄下幾串雨絲。銀霞閉目擡頭,迎向那些細小的冰涼。
人生永遠無法停留在最美好的一刻,就像這天空,會展露出晴朗美好的一刻,卻不知何時突然轉變。
……很多事情直到現在才幡然醒悟,那些虛幻的希望不過是自以爲是的幼稚與天真。誰又能陪誰到永遠。
身邊傳來一聲長嘆,她被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這一次,銀霞沒有推開他。內心不可抑制的溼冷,就連夏日的熱浪也無法驅除。哪怕是虛幻,也想汲取一絲溫暖。
懷中的女子在輕輕顫抖,公子夜的心頭忽然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憐惜。收起利爪,這隻張牙舞爪的獸兒不過是一隻受傷的小貓。
“既然如此,我就如他所說,當作從不曾相識。”輕雨飄進了銀霞的眼中,閃爍之間帶出盈盈水光。
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她的聲音極輕卻異常堅定,“就算只有我一人,也要讓全族過上幸福的日子!”
公子夜漆黑的眼眸倏地一亮,嘴角不由輕輕翹起。哎呀,還是輕看了她。就算是在這種時候,她也沒能忘記自己的責任呢。戈壁上長大的她又怎會是隻小貓?明明是堅韌不屈、永不言敗的豹子纔對。假以時日,也許會成爲一隻真正的豹王吧。蕭引呀蕭引,也許我該感謝你纔是。
“我在這裡,你怎會是一人?”他的臉上現出極溫柔的神情,語氣卻是淡淡的,“關於蕭芍芊的提議,你有何打算?”
“蕭引以前的話,並沒有說錯。”銀霞抺了下臉,從他的懷中掙脫出來,“高昌需要休養生息,不能再起兵亂。雖然仍存有些許兵力,但也只能作爲護族安家之用,不可輕挑戰端。”隨着話語,心中的苦澀又一次涌起。如今他已另有明主,所以不會再爲族人的安危着想。
公子夜眉梢輕挑,眼中飄過一抺讚許,“如此說來,你是不打算接受她的提議了?”
“如果她僅僅是想重金僱傭幾名武士,條件優厚的話,也不是不可以答應。”銀霞想了想,慎重地說道,“但以蕭芍芊的身份而言,所圖恐非善事。父王前車之鑑尚在,有些事情絕對不可參與。即使再多的銀兩,也換不回全族人的平安。”
公子夜凝望着她,目光越發深邃,“如果你接受她的提議,此次應急的銀兩當可馬上得到。如此一來,你就不必再跟我去做你最討厭的小偷了。”
“我當然會跟你同去。”銀霞冷冷地橫他一眼,“這是我承諾過你的事情,你當我是不守信用的騙子麼?不管有沒有得到銀子,我都會跟你同去。”
“好!”公子夜展顏一笑,眼中水波盪漾,“那就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把所需之物備齊。”斂起笑容,他的眼中閃動起難以言喻的堅定:該終了的事情總要終了。他也該認真起來了。
日已沉淪,無論發生過何事,這一日終將逝去。
黑夜降臨,屬於他的時刻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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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真眼中的樑王蕭銑
年少時,他家境貧寒,酷愛讀書,爲人孝順,是一名標準的好少年。
青年時,他當上羅川令,寬仁大度,名聲在外,是一位年青有爲的好青年。
當隋末戰亂,起義軍首領董景珍找上他,推舉他爲首領,他欣然答允,表現出不凡的氣度。
然而董景珍只是想借他後梁宣帝王曾孫的名望,讓他當個傀儡。他看穿了私心,卻不說破,隱忍不發。待到董景珍數戰不利,他才提議,江南本是樑朝故國,如能恢復樑國名號,必能引羣雄歸附。董景珍依允,蕭銑順勢自稱樑公,高舉樑國旗號。在他的名氣之下,江南各州縣紛紛歸降,兵力更是達到四十餘萬。
當樑朝恢復舊制,蕭銑發現諸將蠻橫嗜殺,便下令他們罷兵,讓他們回去務農。可惜很多將領不願被剝奪兵權,紛紛造反。蕭銑只好將之一一誅殺。
樑國由此衰弱,唐/軍抓住機會,一鼓作氣包圍了樑都江陵。此時江陵城中只有數千人的衛兵,多數士兵已被蕭銑遣回田裡。聽說都城被困,被放歸田園的將士連忙前來支援。可是樑國國土遼闊,根本趕不及救援。
大軍圍城,蕭銑對臣下說:“上天不保祐樑國,數次亡國,如果我們死守江陵,待唐/軍破城,必會傷害城中百姓,怎能因我一人而傷及百姓呢?趁現在兩軍還沒有交戰,我開城投降,也許能免除兵亂,保全百姓。各位即使沒有我,也不必擔心沒有君主。”
主意已定,蕭銑下達命令,守城將士痛哭不止。祭拜過祖廟後,蕭銑降唐。他說:“應該受死的只有我蕭銑一人而已,百姓無罪,請不要殺掠。”
蕭銑被押送長安,被李淵斬殺,時年三十九歲。
數日之後,江南十幾萬救兵紛紛趕來,但蕭銑已然投降,諸將也只能降唐。
伊真眼中的樑王蕭銑,有天生帝王的氣魄,有仁愛百姓之心胸,奈何沒有帝王心術。在大局未定之時過早地誅殺大將,解散兵士。而後又因書生意氣,不肯屈全。
但,也正是這股書生意氣,能以一人之命,解全城百姓之厄,令人不禁熱血澎湃,爲之扼腕長嘆。
歷史向來由勝者書寫,但敗者之中又何嘗沒有真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