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的一聲輕響,肉體被利刃貫穿,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快速彌散。
走在前面的官兵驚覺回頭,只見咫尺外的同伴正凸起一雙死灰色的眼睛,緩緩倒地。
他毛骨悚然,正要高呼,卻發現自己突然發不出聲來。一柄精緻的短刀迅如閃電地割開他的喉嚨。
又有幾聲沉悶的低響,是肉體接連倒地的聲音。
路小花雙手用力地捂住耳朵,縮起肩膀,將頭深深地埋在胸前,但那可怕的聲響仍如雷鳴般,不斷鑽入耳中。
“你怎麼怕成這樣!”一隻寒涼有力的手抓住她的手臂,將她從灌木叢裡拖出。
“求求你,不要再殺人了!”路小花不敢擡眼,抱頭抖作一團。
“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去殺我的人。必須教會這些官兵什麼是害怕!”頭頂上方傳來尚天華咬牙切齒的聲音,語調中的陰冷令人不寒而慄。
路小花茫然恐懼地瞟了他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
“一定非殺人不可嗎?”她自知無力地低語。陽光被他擋住,他的影子彷彿重逾萬鈞,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江湖本就如此,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尚天華低咳了幾聲,冷洌地說道,“你最好趕緊習慣,別忘記你已經入教,一遇到事就嚇成這樣,實是丟人。”這女子前幾天看起來還挺膽大的,現在卻如此害怕,真是看走眼了。
幾滴暗絳色的水滴隨着他的咳音濺落到地上,路小花目光僵直地擡起頭。
尚天華不在意地抹去脣邊的血絲,努力壓抑着咳嗽。他的雙脣泛起詭異的青紫,本是秀美的臉上此時卻如索命無常般慘白。
他倚着長槊費力地喘息,目中卻迸發出鋒銳的寒光,“鼠魔亂解除餘毒的時間未到,現在只有我一人內力仍在,我絕對不會再讓我的人平白犧牲了。”
路小花呼吸一滯,胸中的沉重忽然發出脆弱的一響,如山崩般斷裂。
晨霧散去,金輝漸現,卻仍有什麼東西氤氳了她的雙眼。這就是他特有的方式,爲了保護身邊的人,不惜雙手沾滿血腥……
壓下驚慌,路小花顫抖地伸手扶他,卻被他一掌推開。
“有人來了!你就躲在這裡,別礙手礙腳。”尚天華警覺地擡頭,把路小花重新塞回樹叢。
話音剛落,一道淺灰色的人影穿越過樹林,飛掠而來。
來人身法輕盈,穿梭於落葉滿地的林間,卻幾乎沒有發出聲響。
尚天華暗自調勻呼吸,昂首相迎,目光中卻多出一份凜然:來人輕功一流,顯是修爲不弱。
那人來至近前飄身站定,卻是一位面目端正的中年人。
他目光肅然地盯着尚天華,忽然發出一聲嘆息,“尚公子你大好身手,爲何殺人成狂?”
尚天華眼睛微眯,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來人,沉聲問道:“閣下又是何人?”
“河南道暗察使白浩晨。”來人坦然答道。
他打量着尚天華,目光中滿是痛惜,“尚公子你本是名門之後,爲何要做匪盜行徑?”
尚天華卻目光一寒,警然說道:“你就是那日欲圖探查貨車之人?”
白浩晨點了下頭,肅容道:“我且問你,皇上待你不薄,你爲何掛印辭官,卻去做下那些傷天害理之事?”
“皇上待我不薄?”尚天華薄脣譏諷地勾起,“你可知我是何人之子?”
凝望着冷笑中的他,白浩晨眉頭皺起,“你是左武衛大將軍秦瓊的義子。皇上是個極念舊情之人,無論你父生前還是死後,都待他恩賞有加。皇恩之大,他人難比,又有何讓你嗔怪之處?”
“有何讓我嗔怪之處?”尚天華重複了一句,突然厲聲大笑。
半晌,他頓住,冷然道:“你可知我的親生父親是何許人?”
白浩晨盯他細看,心中倏然一動,“是誰?”
尚天華將長槊在地上重重一頓,陰冷地開口:“給你提個醒,你可識得此槊?”
白浩晨凝目看去,思量着道:“此槊是金釘棗陽槊……”說到這裡,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聲音逐漸弱了下去。
“不錯,此槊長一丈八尺,重一百二十斤,槊頭形如棗,金釘遍佈其上,正是金釘棗陽槊!”尚天華淡冷地說着,目中閃動起森寒的光芒,“此槊乃是我父當年的兵器。我父與我義父是結義兄弟,我家與李家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
與秦瓊是結義兄弟,與李家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白浩晨猛然擡頭,大驚道:“莫非你是單通之子?”
“正是!”尚天華目光陡然亮起,緊握着金釘棗陽槊又是重重一頓,傲然說道,“我本姓單,我父親便是當年九省五路綠林英雄的總瓢把子,人稱赤發靈官單雄信!”
白浩晨一下子沉默下來,雖然當時他年歲還小,但赤發靈官單雄信的名字卻是如雷貫耳。
當年,隋煬帝楊廣急功近利,用民如家畜,致使民怨沸騰,怨聲載道。單雄信與其兄單雄忠廣交豪傑密謀反隋,受到天下英雄敬仰,並稱二賢。
時值羣雄四起,天下紛爭。嶄露頭角的李淵因被人伏擊,把策馬而來的單雄忠誤當成強盜,發箭將之射死,從此與單家結下不解之仇。
單雄信與衆位結義兄弟加入瓦崗寨,挑起反隋大旗。後起義失敗,寨主李密請降於在長安即帝位的李淵,瓦崗舊部亦紛紛投唐。單雄信卻因家仇,拒不降唐,率部投奔兵據洛陽的鄭王王世充。不料洛陽卻最終被李世民領兵攻破,王世充向李世民稱臣。單雄信單騎突圍,血戰被擒。李世民勸降不成,反遭其破口大罵,無奈之下將之斬於洛陽渚上。
有人評價單雄信不識天下大勢,執迷不悟,冥頑不化,白浩晨卻覺此人俠肝義膽,英雄勇武,寧死不改其志,乃是一位忠義雙全的英雄人物。
思及此,一股蒼涼之情涌上心頭,他擡首細細端詳着尚天華,和顏道:“聽說單二爺長得高大威猛,你並不像他。”
尚天華見他態度緩和,便也緩和了口氣,“當年李氏怕我報仇,派人追殺,必要將我單家斬草除根,若非我義父暗中相救,我早已死於非命。我身負重傷,自幼孱弱多病,故此長得不像父親。”
“原來如此。”白浩晨緩緩點頭,暗自感慨。這位單雄信單二爺在當時的綠林是首屈一指的英雄人物,他仗義疏財,義薄雲天,曾數次救過落難中的秦瓊,難怪秦瓊會不顧皇命偷偷救下他的兒子。但這些恩怨往事涉及皇家,卻不是他能置喙的。
他想了想,道:“那麼四年前你武場奪魁,是因爲秦公的緣故?”
“是的。”尚天華眼中劃過一抹黯然,“當年義父病危,彌留之際,勸我不記前嫌,開功建業。所以我去武場奪魁,只是爲了完成他的心願。如今他已不在,我身爲單家之後,豈能不顧家仇,爲李氏效命。”
白浩晨點了點頭,忽然沉眉道:“就算你想報仇,卻爲何要去搶劫貢銀?你暗中收服江湖門派爲你所用,難道意圖謀反?”
尚天華目中星芒閃爍,冷哼一聲,“原來你早已暗中查探過我。”
白浩晨目光轉厲,神色嚴峻地說道:“你父當年起兵反隋,乃是爲了救民於水火,是謂義軍。但如今天下大定,百姓安康,你現在的所作所爲,實是有負他的初衷。”
“我的作爲有何不妥?”尚天華冷下臉來,“兩年前,候君集奉旨討伐高昌,令高昌傾亡。他不僅私派官員,更將收繳上來的金銀據爲己有。上樑不正下樑歪,他屬下士卒競相尤效,四處掠奪。候君集怕其不端行爲被揭露,反而聽之任之。高昌早已被他們一夥人掏空,現李世民卻又令其朝貢。我將貢銀劫回,正是爲了解救高昌百姓!”
竟有此事?白浩晨聽後眉頭緊鎖,沉吟不語。
尚天華察言觀色,緩聲說道:“白大人,我看你也是個明辨是非之人,何必定要爲李家效命?別人暫且不說,便說這近在眼前的齊王李佑。他的手下狂傲自大,所爲皆是小人行徑,觀其下便可知其上,這樣的人你怎可聽命於他?”
白浩晨板起面孔,肅然道:“我並不歸齊王所管,齊王之事也由不得你我議論。”
話雖如此,他心中卻暗自嘆氣:尚天華之事本是由他負責。誰知他持了兵部密令前去調兵,卻被齊王壓下,說是此事全權交由他來處理。齊王此言一出,其他府衙便不敢再管此事。他知齊王是想邀功爭寵,然而時間緊迫,亦無它法可想,只得交由齊王處理。不料齊王爭功不成,反折損了衆多兵士,更惹得與尚天華翻臉。此時他若不能將尚天華擒下,以尚天華的性格,逃脫之後必會向齊王報復,此地恐怕難有寧日。
尚天華仔細觀察着他的臉色,繼續說道:“白大人,你通曉歷史,必然知道,想那前朝也不過是二代人短短三十餘載的基業。縱然李世民治國有方,但觀其子皆難成材,難保他亡後基業不保,你又何必一味的愚忠。”
白浩晨擡眉淡淡說道:“皇家事自有皇家人去管,卻輪不到你來妄議。我身爲人臣,當要做好份內之事。”
“好一個‘當要做好份內之事’!”尚天華不禁感嘆,“若天下官員皆如你這般,不貪不爭,做好自己份內之事,則政通人和、民康物阜,指日可待。只可惜,爲官不貪者少之又少,不爭者更如鳳毛麟角,似那候君集與齊王者卻遍地都是。”
“尚公子多慮了。”白浩晨輕淡一笑,“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當今聖上知人善任、從諫如流,你之所見,不過是管中窺豹。”
“君子和而不同。”尚天華回笑了一下,“我已將事情據實相告,白大人通情達理,想必不會與我爲敵吧?”
白浩晨卻緩緩搖頭,誠摯說道:“尚公子我敬你是忠義之後,確實不想與你爲敵。然家有家規,國有國法,殺官劫銀乃是重罪,縱有它情,也請你與我一同回去受審。”
尚天華目光驟然冷下,陰狠說道,“想要我跟你回去,也要看看你有沒有這份本事!”
白浩晨卻仍是緩緩地搖了搖頭,“尚公子你氣血虛浮,體力不支。依我看,你現在便是站着也甚是辛苦,此時,你應當靜心調養纔是。”
“你如何知曉?”尚天華目中閃過一分訝然。他自認並未露出過多破綻。
白浩晨眼角掃過林中的官兵屍體,嘆息地說道:“以你的性格,若是能戰,恐怕就不會與我講這麼許多話了。”
尚天華眼中殺意驟起,傲然道:“我能不能戰,你儘可過來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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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真有話要說:
尚天華及其與秦瓊相關的故事均是伊真虛構。秦瓊最重情義,江湖聲名赫赫,就算不能違抗皇命救下結義兄弟,但偷偷救下結義兄弟之子,應該並不爲過吧。
史載:
639年,李世民下詔令高昌國王上朝面聖,高昌國王託病不去。同年冬天,候君集奉旨掛帥,討伐高昌。
640年,高昌國王因恐懼唐軍,憂鬱而亡,其子即位。
候君集領大軍攻破高昌都城,並押解高昌王及高昌士族回朝。他雖有將才,卻貪金好財,治下不嚴,一路之上將收繳上來的金銀財寶據爲己有。後李世民接到舉報,將候君集等人投入大牢,嚴加審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