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若杏目微啓,爲深沉的天幕染上了一絲明媚。
山林間,慕子云與莫小雨共乘一騎,任馬而行。二人行了一夜,此時已是人困馬乏。
轉過一座山口,眼前豁然開朗,一望無際的原野就這樣突然展露出來。
慕子云一掃疲態,遙指前方,歡快地說道:“此地已是齊州郊外,過了那座小橋,就快到我家的莊子了。”
他的聲音裡揚溢着濃濃的自豪,莫小雨不由隨之精神一振,睜大眼睛去尋找他說的那座小橋。
此時已到秋末冬初,廣袤的土地上綠意即將褪盡,星星點點,盤布流連。一條小徑縱穿而過,肆意舒展,通向遠方。
“駕!”慕子云突然吆喝一聲,沿着小徑,飛奔起來。
漸漸的,小徑變成一條修葺平整的大道,兩旁的土地也被切割成形如棋盤的麥田。此時麥田已被收割乾淨,袒露出赤褐色的胸膛,間或有金色麥秸堆成的小山,宛如美麗的佩飾。
遠遠的,嬉鬧之聲隨微風零星飄來。一羣孩子在寬闊的田野上奔跳,或爬上麥秸,或在地上翻滾追逐。
越過小橋之後,慕子云緩馬而行,“噠噠噠”地從田野上經過,隨即引來孩子們的雀躍歡呼:
“大哥回來啦!”“來跟我們比試比試吧!”“我們現在可厲害了!”
聽他們這麼一說,莫小雨這才發現,不管是追逐奔跑,還是爬上麥秸,孩子們全是成對出現,原來他們是在進行比試嗎?
慕子云衝孩子們揮揮手,微笑道:“你們再去多加練習,大哥還有正事要辦。”
他手臂半擡,態度和藹,儼然一副成熟穩重的樣子,孩子們對他投去的目光充滿敬佩。
莫小雨眨巴着眼睛看他:這樣的他,實在很難和那個動不動就撒嬌耍賴的人聯繫到一起。
慕子云也對她眨巴下眼睛,悄聲道:“奇怪麼?別看咱仨結義時我排在最末,在這裡,我的年紀可是最大的呢。”
天空藍得像最純淨的寶石,孩子們的歡笑一直追逐在馬後。莫小雨回頭看着馬後的孩子們,不由也展開了笑容:“他們是你什麼人?”
慕子云脣角勾起,眼神極其柔和:“他們全部都是我的家人。”
莫小雨微怔:“全部都是?那可真不少呀!”
“雖然不是血親,但對我來說,他們全部都是我的家人。”慕子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緩而重地問:“你能明白嗎?”
“嗯,我明白。”莫小雨將目光移向遠方,眼中映射出朝陽的輝光:“我從小生活的地方,同這裡很像,也是一大羣孩子一起長大。大部分的孩子是戰亂後的孤兒,大家全都無家可歸。雖然也有爭吵,甚至拔劍相向,可是我們從來不會感到孤獨。在那裡,你可以肆無忌憚地大哭,因爲知道定會得到安慰。雖然做了錯事會受到斥責,不過總會有人幫你把麻煩解決。有的人,明明面對面的時候覺得難以相處,可當他不在的時候,才發現他的重要。這,就是你所說的家人吧?”
“是的。”慕子云同樣望向遠方,目光深沉而堅定:“就算會爭吵,就算會被訓斥,就算會覺得難以相處,可是隻要一想起他們,心中便會溫溫熱熱,有了滿滿的勇氣。這個村莊是戰亂過後我的父輩們一點點辛苦建成的。腳下的這條大路也有我和兄弟們一起灑下的汗水。戰亂,對於父輩們來說,彷彿就在不久之前,總是念念不忘地掛在嘴邊。可是對於我來說,那是上一代的事,現在的我只想和家人們一起好好地過日子。”
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心間也似有股暖流在緩緩流動。莫小雨想起他說過的話,不禁輕輕嘆道:“真好……”
曾經以爲只有像大哥那樣有宏偉目標的人,才值得尊敬。可是像小云這樣,和家人一起好好地過日子,也很好啊。
“所以無論是誰,如果有人想要挑起戰亂,破壞我們現在的安寧,我必會盡全部努力阻止。”慕子云烏黑的雙瞳落到莫小雨身上,問道。“小雨,你會支持我嗎?”
莫小雨忙不迭地點頭:“當然了,小云。我當然會支持你啊!”
慕子云燦然一笑:“別忘記你說的話哦!”
來到莊子門口,慕子云一躍下馬。他扶下莫小雨後,又幫她從馬鞍上取下包裹。
莊門以樣式簡潔厚重的鐵門製成,看起來很是普通。莫小雨擡頭觀看,門上懸着一塊木匾,刻有三個工整大字:吉祥莊。
慕子云將繮繩拋給迎出來莊丁,問道:“二叔呢?”
莊丁笑着答道:“二老爺今天沒有出去,正在後院歇息。”
慕子云點點頭,對另一名莊丁道:“告訴馮嬸,貴客來了。問問她北院那間上房準備得怎麼樣了?”
莊丁恭敬稱是,飛跑着奔進院中
轉過身,慕子云接過包裹,微笑着邀請莫小雨入院。
莫小雨隨他進入院中,不由好奇張望。
莊門不大,裡面的院落卻極爲寬闊,佈局帶着北方特有的豪邁。中間一條青磚大道,左右各有兩排齊整的瓦房,四周以堅固的灰色石磚高高圍起。院中沒有種植任何花草,只有幾株高大的樹木廖作點綴。院中建築也沒有任何裝飾,一色的烏頂灰磚,簡潔實用,沉厚肅穆。
時辰尚早,院中人卻都已起身,正安靜有序地做着各自的事情。
雖然無人相詢,莫小雨卻仍能感覺到探究的目光似不經意般掃來,紛紛集中到她的身上。衆目睽睽之下,她不敢再四處亂看,老老實實地低頭行走。
邁進內院大門,轉過影壁,“大哥,抱抱!”隨着一個奶聲奶氣的叫聲,蹣跚跑來一個粉妝玉砌的女娃,年約三四歲,衝着慕子云張開肉乎乎的雙臂。
慕子云腳步略頓,和顏悅色道:“糖豆乖,大哥還有重要的事情去做,等會再陪你玩,好嗎?”
娃娃不依,一把抱住慕子云的大腿,咯咯笑着坐在他的鞋上,隨着他的腳步,一停一走。
慕子云無奈,只得彎腰將她抱起。
娃娃從慕子云的懷中探出頭,轉着烏溜溜的眼睛望着莫小雨。
好可愛的娃娃!莫小雨想了想,翻出一顆自己做的山楂化食丸給她。
娃娃撲到慕子云懷裡,用稚嫩的聲音神氣地說道:“別人的東西我纔不要!”
莫小雨一臉尷尬,慢慢地收回手。
慕子云笑着從她手中接過山楂丸,對娃娃誇道:“糖豆真乖!不過這位小雨哥哥呢,不是別人,是大哥新認的二哥。他給的東西可以吃哦。”
莫小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過想想也是,自己一身男裝,讓人叫姐姐更加奇怪。
糖豆就着慕子云的手,伸出小舌頭舔了舔,一下子歡笑開來。
慕子云將山楂丸放到她的手心,道:“來,跟小雨哥哥打個招呼。”
糖豆對莫小雨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小二哥好!”
慕子云糾正道:“不是小二哥,是小雨哥哥。”
糖豆板起小臉學道:“小雨哥哥好!”
好有趣!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莫小雨忍不住在她粉嫩嫩的小臉上捏了捏。
這時,從內院走來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
跟慕子云打過招呼後,她故作生氣地對糖豆道:“我說這一轉頭的功夫你跑哪兒去了?大少爺還有正事,你不要總粘着他。”說着,將糖豆像扯膏藥一樣從慕子云身上扯下來。放到地上,她輕拍打了下糖豆的屁股,道:“去,一邊玩去。”
“好好吃哦!”糖豆舉着山楂丸,邁着小短腿,咯咯笑着跑走了。
婦人轉過頭,笑眯眯地打量着莫小雨,道:“這位就是少爺請來的貴客吧?洗澡水已經準備妥當,請跟我來吧。”
莫小雨猶豫地看着慕子云:可是,不是應該先去見二叔,把小花的事說一下嗎?
見她不肯移步,慕子云對她笑了笑,道:“放心吧,救你朋友的事我會同二叔講的。這些天你也夠累的了,先休息一下。我去見二叔,有什麼要用的儘管跟馮嬸說。”說罷,衝她擺擺手,徑自走了。
馮嬸客氣地上前引路,莫小雨只得隨她而去。
來到客房,莫小雨放下包裹,首先看到屋子中央那個半人來高的木桶。看着那從桶內嫋嫋升起的蒸霧,她頓覺身上粘膩難耐。
馮嬸告之桌上有點心可以墊飢,爲她關好門窗後,便識趣地退了出去。
門一關上,莫小雨迫不及待地除去衣衫,邁入桶中。抱膝坐下,將全身都縮泡在熱水之中,水溫暖適,燙熨全身,她不禁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連日的疲勞迸發,令她微微閤眼,昏昏欲睡。
不知過了很久,脖子上的項鍊滑了一下,碰到桶壁,發出輕響,她清醒過來。水已涼,她依依不捨地邁出木桶,拭淨身子,打開包裹,換上乾淨的內衣,習慣地穿回男裝。
飢火忽起,她瞟到桌上有一盤豆包,便坐下倒了杯熱茶,大口地吃了起來。
正吃得香甜,門突然被人大力撞開,一羣人如風一般地衝了進來。
莫小雨吃了一驚,鼓起的腮幫里正塞了滿口的豆包。
這羣人一共八位,大都三十出頭,爲首大漢年紀最大,四十剛過模樣,身材高大,相貌卻斯文秀氣,氣質沉穩。
乍看之下這羣人個子高矮不一、容貌形形色/色,仔細瞧來卻又覺相似:體態強健,精氣內斂,可以看出個個都是精壯幹練之士。
衝進屋後,爲首之人並不說話,在桌前站定,用無比犀利的眼神,對着莫小雨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來。隨他而來的人全都一言不發,在他身後筆直站立,虎視眈眈地注視着莫小雨。
屋子裡站了這樣的一羣人,頓時顯得擁擠起來。一呼一吸間壓抑難言,空氣中似乎瀰漫着狼一般的血腥。
在江湖上摸爬滾打過的人就會知道,那是鐵血肅殺的氣勢,只有從屍山血海中衝殺出來的人才會帶有的威壓。可惜莫小雨的江湖經驗比常人多不了幾分,不僅如此,她的反應比常人還要慢上許多,所以只是瞪圓了眼睛,與那羣人大眼瞪小眼地幹看。
對視良久,爲首大漢“撲通”一聲雙膝跪倒,熱淚盈框地叫道:
“呂清拜見少主!”
他這一跪,身後之人立時全都跪倒,齊聲吼道:
“拜見少主!”
衆人聲音震天,只是不知爲何有好幾人的聲音中竟帶了哽咽。
長睫緩眨,莫小雨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費力地將豆包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