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沙彌漫着天地。
北方的夏季,炎熱而且乾枯。
幽雲關,昔日聖龍帝國三大名關之一的咽喉要津,如今城頭上卻分外刺眼的樹立着呼蘭的大旗。
突然,飛揚的塵土,猶如一條巨大的黑龍,自幽雲關南面席捲而來,地面也傳來了震動的巨響。
這個狀況,着實讓幽雲關的守將緊張起來,戰鬥的號角開始嗚咽長鳴,勇敢的戰士繃緊了弓弦,密集的人頭浮現在箭垛的四周,亢奮的戰馬也已經馱着主人匯合在了門口,整個城池迅速變成了一座戰鬥的機器。
不過在呼蘭將士緊張的注視下,看到的卻是一幕啼笑皆非的景象:
塵土的元兇,確實是一支龐大的隊伍,然而隊伍的主力,卻並非久經沙場的軍旅,而是成千上萬頭嗷嗷直叫的牛羊,同時衣甲鮮明的騎士,反倒客串成了牧人。
緊張頓時變成了鬆弛,警報也隨即解除,取而代之的則是謾罵和嘲笑,並在謾罵和嘲笑中,習慣了被投降的聖龍官員殷勤進貢的呼蘭人,開始帶着傲慢和自豪,還有幾分憧憬,想象着即將開始的盛宴。
“秦將軍,你我就這樣進去嗎?”
越行越近的隊伍中,王守祥聲音有些顫抖的詢問,不過他倒不是害怕也不是緊張,而是激動和亢奮。
作爲幽燕一帶名門望族王家的嫡系子弟,王守祥四十多年來的人生一直都相當順利,由於背靠幽燕世家這棵大樹,又有自身家族在當地根深蒂固的勢力扶持,十八歲便出任隨軍長史,二十一歲任刺史,三十歲轉任盧龍太守,數十年來雖然適逢亂世,自身又半點都不懂行軍佈陣,也從來沒有上過沙場,但是在這兵荒馬亂、烽煙四起的歲月中,卻照樣做着鎮守一方的軍政長官,吟詩頌詞,遊山玩水,悠哉遊哉,好一派名士風範,即便是如今呼蘭人殺了進來,精明幹練的呼蘭大國師也同樣爲了籠絡王家這樣的當地名門,非但沒有刀兵相向,反而禮敬有加,保留了他的官位和財產,成爲了幫助呼蘭管理所征服土地的官員。
然而,就在今天,王守祥強烈的意識到,幾十年來風平浪靜的生活便要終結,這將是一場他有生以來前所未有的豪賭,是第一次,也將是最後一次。
帶着上萬頭牛羊來奪取幽雲關——聖龍帝國東北的咽喉鎖要、呼蘭大軍和草原密切聯繫的緊要樞紐,這是他以往想都沒有想過,而且如果有誰提及一定會被他大聲而且無情的恥笑爲瘋狂愚蠢的舉動,如今竟然由他親自來進行了。
所有的一切,都源於一個女人。
男人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女人則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
連妃的話至今還在他的耳朵盤旋。
這是多麼離經叛道的話,就如同說話的人一樣背離了這個世界的綱常。
然而,自從一年前,當這個女人猶如小貓一般摔倒在自命風流的中年公子的馬旁,用那楚楚可憐又充滿着野性叛逆的目光注視着馬上的盧龍太守時,王守祥便知道自己註定了將拜倒於這樣一個女人的石榴裙下,是如此的甘願,甚至根本沒有想到要自拔。
一年,春夏秋冬四季,三百六五天日夜,王守祥便如同青春的少年一般,掉入了愛情的羅網,芙蓉帳內拋卻了公案文書,舉案齊眉間無畏風流傳言,那個美麗又帶着一些刁蠻的女人,便成爲了他的全部。
因此,當女人想他提出幫助風雨奪取幽雲關的時候,儘管王守祥明白了眼前的女人實際上便是傳說中爪牙遍佈天下、足以毀人國滅人族千里殺人不留行跡、不擇手段爲風雨排斥異己的恐怖組織血衣衛的成員,儘管王守詳情出這樣的冒險將對他自己和家族意味着什麼,但是他還是答應了,只爲了女人在他猶豫的那一刻,眼神中閃現出的一絲輕蔑。
王守祥有些自嘲的想象,如果死去的父親發現那一絲輕蔑的眼神,居然實現了他老人家數十年來的耳提面命所無法達到的目的——讓自己開始決心奮發有爲,是否會從墳墓中氣得活過來?
但是不管怎麼說,女人的要求得到了滿足。
先後爲幽燕世家和呼蘭帝國擔任着盧龍太守的王守祥,利用自己的權勢和家族的力量,不僅成功的掩護着秘密潛入的風雨軍,而且如今更是拒絕了風雨軍大將秋裡讓自己留在後方安全地帶的勸說,親自披掛上陣,開始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的征戰。
奪下幽雲關,讓她知道,他王守祥,也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七尺男兒!
這樣的渴望,是如此的強烈,竟然驅散了他心中的恐懼,竟然令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讓腰間的寶劍暢飲到甘泉般的鮮血。
相對於沙場菜鳥王守祥的躁動,扮作侍衛跟隨在王守祥身後的秦紀則顯得十分沉着。
乘張仲堅敗北之際半路掩殺,乘勢攻入幽雲關——這是風雨的計謀,在年輕宰相的全盤籌劃中,所謂的談判和讓張仲堅突圍,都只是爲了一個目標,幽雲關。
以犒軍祝捷爲名,混入幽雲關奪占城門,接應主力攻城——這是秋裡的方案,在聽聞風雨意外敗北之後,秋風軍的統領迅即制定了應對的方案。
前者浩大,天下山河,數十萬兵馬的對戰,盡數在帝國宰相天才般的算計之中;後者霸氣,遇挫愈勇,隨機應變,緊緊抓住機會大膽而且無畏。
身爲軍人,秦紀爲自己在這樣的將帥麾下效力而自豪。
同時,他也爲自己能夠參與到這樣一場足以名垂千古的戰役中來而興奮。
但是,內心怒濤般的波動,完全沒有顯露在昔日軒轅軍校學生軍指揮使,後來由於在對燕家軍的作戰中出色的騎戰表現而被調入清一色騎兵的秋風軍任都尉的秦紀臉上。
他只是猶如標槍一般的端坐於戰馬之上,雙目緊緊的注視着城門。
幽雲關的城門。
曾經讓無數人流血喪命也無法攻破的城門,如今正在緩緩的啓動。
城門的絞索發出“嘎吱”的聲響,城門也在徐徐的上升。
每一分鐘,都猶如一年那般的漫長。
所有的人都屏氣凝神。
所有的人都明白,這場冒險然而絕對華麗的偷襲,成敗的關鍵便在於這一刻。
同樣在關注着幽雲關的,是遠在十里之外的秋裡。
爲了避免幽雲關守將的懷疑,扮作盧龍太守部下的風雨軍主力,在十里之外紮營,正緊張的等待着幽雲關上空升起的代表行動成功的響箭。
和以往作爲風雨的一員部將征戰南北不同,也異於昔日涼夏決戰時的千軍萬馬的運籌帷幄,這種畢全功於一役的賭博,勝與敗大相徑庭的結局,顯然更讓武將們爲之心神悸動,可能失敗的恐懼和成功之後巨大的成就,交相在內心掙扎起伏,以至於此刻的秋裡,全然沒有發覺自己的謀士費全,正不以爲然並且憂心忡忡的望着自己。
“上策折返涼州,整合宰相舊部,據西北秦川退而稱王進則爭霸;中策馳援涼公,萬馬千軍中奮勇救主,博取千秋忠義美名;下策佔據幽雲,冒巨險而得虛名,留下的是君臣猜忌、人言可畏的無窮隱患!”
費全此刻想到的,卻是之前自己在聽聞風雨兵敗後向秋裡獻上的策略。
可惜,秋裡固執的廢棄了理智可行的上策和中策,偏偏採納了一個費全認爲最不應該採取的下策。
“今日之戰,無論成敗,秋帥皆危矣!”
費全無限感嘆,並且痛惜。
君以國士之禮待我,我自以國士報之!
自從涼夏大戰時他的建議平生頭一回被採納、他的才能終於得到肯定之後,他便決心以自己的一生來輔佐眼前這個沒有因爲他相貌的醜陋而心存偏見和鄙視的年輕人。
所以,在費全看來,秋裡的人生起伏,便等於是自己的人生浮沉。
他不得不爲秋裡的固執和堅持而感到無奈。
“好,成功了!”
身旁秋風軍主帥的一聲斷喝,中止了謀士的思緒。
擡眼望去,卻見一朵燦爛的火花,在清脆的聲響中,正冉冉升於上空,綻放出了美麗,同時卻也揭開了戰鬥的序幕。
“殺!”
沉默中的爆發,是如此的驚天動地。
在秋風軍統帥一馬當先的帶動下,成千上萬名戰士,跨上了戰馬,揮舞起刀槍,呼嘯着,衝向了視線之外的名關。
他們在平原上盡情的馳騁,極力的催促着坐騎加速。
他們清楚,每一分鐘的流逝,都將是戰友生命和鮮血的付出。
事實上,秦紀帶領的先鋒,此刻也確實在城門口陷入了白熱化的戰鬥。
開門並不費勁。
頗有些諷刺的意味,王守祥大人平日的官風名氣此刻顯然起到了十分正面的作用,驕傲自大的呼蘭守將根本就沒有料到在他看來完全是紈絝子弟的盧龍太守,竟然會有如此的膽量和魄力,更沒有料到在大國師前線告捷、聖龍人潰不成軍的情況下,竟然還有這樣一支精銳的兵馬冒着這樣巨大的風險,前來挑戰這座名關。
因此,當城門開啓之後,呼蘭人更爲關注的是即將成爲他們財富的牛羊們的數量和質量,幾乎就把隨同客串牧人的送禮者當作了空氣。
這樣的待遇,倒是正中偷襲者的下懷,以至於當最終戰鬥無法遮掩的爆發時,聖龍人完全佔據了有利的地形和戰鬥的主動權——
城門口的險要在瞬間便落入了偷襲者的手中,而成羣的牛羊卻在無序的涌入城堡的街道,有效的阻撓了警覺過來的呼蘭人的馳援。
於是,當秦紀下令放出響箭的時候,他清楚的知道這一場戰鬥己方至少贏了一半。
無情的揮劍斬殺,面對着猙獰兇悍的呼蘭人,秦紀的腦海中映射出的,全是當日和父親一起被呼蘭人俘虜之後充當奴隸的屈辱——
帶刺皮鞭無情的擊落在的背上,留下的是一道又一道鮮紅的血痕,帶走的是一塊又一塊血肉,痛徹心扉的叫聲卻完全阻塞在已經嘶啞的喉間;而比皮鞭更爲傷痛,比勞役更加折磨的,卻是精神的摧殘,每一聲獰笑,每一次衝擊,都深深的烙印在了被逼成爲臠童的少年內心,成爲了永遠無法泯滅的印記。
“殺,殺,殺!”
復仇的燃燒着旺盛的殺戮意念,佔據了秦紀的頭腦,麻木的揮動着手中的利劍,任憑自己和敵人的鮮血沾染腳下的土地和身上的衣衫,肆意的享受着這樣瘋狂的戰鬥所帶來的快意和美妙,以至於讓他幾乎忘記了一件最爲重要的事情。
“秦將軍,秦將軍,我們是不是該放火了?”
幸好,一道帶着畏懼和猶疑的怯生生的聲音,恰如其時的將年輕的都尉拉回到了現實和理智中來。
王守祥自己也不知道竟然會在無意中立下如此的功勞。
雖然年紀比秦紀足足大上一倍,但是初上戰場的菜鳥,在目睹了血腥和死亡之後,早就將之前的豪情壯志拋卻到了九霄雲外,他強烈的厭惡這樣殘酷的殺戮,他對於包括秦紀在內的敵我雙方戰士失去理智的瘋狂感到了害怕,他由衷的懷念起以往搖着薄薄的摺扇吟誦詩詞的瀟灑和從容,懷念起青樓歌舞、左擁右抱的快樂和放縱。
如果不是知道呼蘭人的兇殘,如果不是僅有的理智讓他知道一旦戰敗自己是無論如何也逃不過來去有若閃電的呼蘭騎兵的追擊,也許這一刻,對於生命的格外珍惜,便真的會讓他全然打消了美人鼓動起來的陽剛和銳氣,選擇了現實的逃跑。
而如今,總算還有一絲理智讓他明白只有戰鬥到底方纔能夠有一條生路,於是便只好在對於生死前途的巨大忐忑中承受着地獄般的煎熬,默默祈禱着秋裡的主力快點趕到並且獲取戰爭的勝利。
不過,也正是這種極度的恐懼和強烈的求生,反倒讓他牢牢記住了秋裡的囑咐。
而經過王守祥的提醒,秦紀這才如夢初醒,無暇反省自己怎會出現如此的失常,風雨軍的年輕都尉便毫不猶豫點點頭,在他的一聲號令之下,幾名手持火把的戰士,便將細微的火種傳遞給了牛羊。
不多時,雞飛狗跳,萬畜齊鳴。
火種在早就暗自綁着易燃物的牲畜中間有如瘟疫一般蔓延。
蔓延的火焰被瘋狂了的牛羊,帶入了要塞。
一片火海隔離了城堡和城門,也連帶着衝散了準備反擊奪回要害的呼蘭將士。
剩下的戰鬥便十分輕鬆。
壓力大爲減輕的秦紀,成功的在秋裡趕到之前守住了城門。
緊接着,精銳的騎兵,順着牛羊們前行的道路開始了全線掃蕩。
戰鬥變成了單方面的屠殺。
有組織的進攻面對着散亂的頑抗,主動而且有序的掃蕩面對着混亂而且被動的堅守,依舊勇敢的呼蘭人,此刻的表現只是單純的證明着自己的勇猛和榮譽。
措手不及的他們,先是因爲輕敵和驕傲,而失去了城門,繼而又在牛羊的火海衝擊下,失去了穩住陣形施行反擊的機會,如今便唯有接受着戰爭無情而且殘忍的懲罰,丟失的不僅是幽雲關這樣的戰略要地,還有他們自己的生命,以及他們的帝國好不容易獲取的勝利,乃至原本十分有利的戰略格局。
“哈哈,能夠奪取這樣的名關,實在是身爲將帥最大的榮耀!”
目睹此情此景,儘管戰鬥依舊在要塞的每一個角落中激烈的進行,但是縱馬高處俯視即將屬於自己的城池,秋裡卻已經躊躇滿志的提前接受了戰鬥的結局。
這,的確是每一個軍人都無法抗拒的誘惑。
以少勝多,以弱擊強,巧妙的用兵獲取不可能的勝利,算計中的冒險博得輝煌的大捷,如此戰果留給後人的將不再是枯燥的歷史和乏味的事件,而是已經變成了絢麗的藝術,戰爭的絢麗藝術。
“若宰相無法突圍,或者中原無法阻擊呼蘭人,這座名關的奪取恐怕將毫無意義!”
可惜,哪裡都有不識時務者。
儘管知道此時此刻說這樣的話,實在有些不合時宜,也絕對不會讓秋裡歡喜,但是費全還是忍不住如此嘲諷,在他看來秋裡如今的勝利,只不過是爲他日後更添了一重危險。
“哈哈,我相信風雨!”
在秋裡毫不以爲意的大笑中,費全愣了一愣,一時之間無法明瞭秋裡的這番話,是專指眼下的戰局,還是有着更爲廣闊的意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