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拂塵的道長慈眉善目,道骨仙風,和藹可親的笑容讓人產生了一種親切的感覺,好像父親一般的慈祥。
紫衫的少女有若出水的芙蓉,那麼的清純,那麼的高貴,一塵不染,寶相莊嚴,令人自慚形穢,有着一種頂禮膜拜的衝動,絕不敢半點的輕褻,只覺得能夠這般遠遠的相望,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儒衫的青年,不怒而威,言行舉止之間說不出的從容與鎮定,隱隱然所散發出的強大自信,彷彿天下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阻擋他前進的步伐;雙眸之中更是閃爍着智慧的光芒,好像看透了人生的百態,又似乎透射着逼人的光芒,傲視着天地之間的倫理綱常、道德文章。
突然間……
持着拂塵的長者在狂笑中蒼老,原本的精神矍鑠變成了頹廢不堪,一頭烏髮也在轉眼間化作了三千銀絲。
高貴的少女則漸漸遠去,在陽光之下身影愈來愈淡,逐漸的化作了無形,彷彿越出了五行,跳開了三界,和這個齷齪的塵世永遠的隔離,唯有那一縷淡淡的清香絲有若無的留存在空間。
威嚴的青年,眼神中透着失望和不屑的目光,彷彿在看待着一個無用的廢物,然後昂着驕傲的頭顱拂袖而去,步履之間依舊是那麼從容和自信,讓人毫不懷疑無論是天地鬼神,還是人間勁旅,都絕對無法阻擋他的前行,只是那眼神、那不屑,讓人的心中頓時莫名的產生惆悵,產生空虛,產生悔恨,產生自卑。
四周到處都是鬼哭狼嚎,到處都是人影憧動,一張張被扭曲的臉上呈現着猙獰的笑容,以最肆無忌彈的方式進行着最爲淋漓盡致的嘲笑。
……
“啊,不要!”
夜霧渾身大汗的驚叫而起,首先映入眼簾的卻是那個夢中的青年。
“定涼侯殿下!”
夜霧用力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身在夢幻之中,還是迴歸到了現實的大千世界。
“你的傷很重,這段時日就安心將養吧!”
風雨親切地說道。
對於這個自己一時心血來潮讓魏廖收留在血衣衛的崆峒派小道士,他總是有着某種奇怪的感覺,可能是當初這個小道士儘管處在絕對的劣勢和弱小之中,卻依然表現出的那種無畏、反抗和不屈的眼神,讓風雨無端的回想到自己突然面對當初曉蘭和當時遠比自己優秀的林玉寒在一起時的心情吧。
不管怎麼說,他非常高興原本以爲在執行“漢月”計劃時已經陣亡的夜霧居然還活着,因爲哈爾裡克汗匆匆忙忙的撤退,所以遺留在了玉門關的地牢之中。
“多謝風侯關心!”
夜霧有些哽咽,他很清楚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小人物,還從來沒有人這麼關心過自己,更何況眼前的對象竟然是名動天下、手握百萬大軍的聖龍帝國西北定涼侯風雨。
回首往事,即便是以前師父收留養育了他,也只是一時的興之所至,很快就把這個沉默寡言的小道士忘得一乾二淨了,那些師兄弟們更是毫無顧忌的欺凌着無依無靠的自己,作爲平時的玩樂。
雖然並不清楚位高權重的定涼侯爲什麼會收留自己,但是這份關心和給予自己機會的恩惠,卻讓夜霧感激不盡。
在夜霧的敘述中,在呼蘭帝國血雨腥風的那一幕很快就展現在了風雨的眼前。
那絕對是一場最爲殘酷的戰鬥。
生與死只有一線之隔,沒有任何的慈悲可言。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接受了任務的死士,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根據事先精密的安排埋伏在了預定的位置,當目標人物出現的那一刻,也就是發動襲擊的那一瞬間。
刀光在夜幕中揮舞,彷彿是要和月色增輝;鮮血在暗夜中揮灑,流逝着曾經活躍的性命,沒有任何膽怯或者後退的餘地,不成功的代價便是永遠別離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即便是成功也將面臨着最爲慘烈的追殺。
沒有姓名,甚至無法印證自己在人世間的痕跡,一旦喪命就徹底消失在這個紅塵世界,再也沒有任何人會來惦念。所有的生命在這裡是如此的卑微,死亡在這裡是如此的尋常,唯有強者才能夠衝破生天。
死士們忘我的衝向目標,在目標之前則滿是全副武裝的護衛,而在戰鬥打響的那一瞬間,更意味着無數的援兵隨時都會趕到。
機會只有一次,成功就掌握在那一瞬間。
時間就是成功的保證,就是生命的護佑。
所以,儘管這是一場衆寡懸殊的較量,但是死士們毫不在意,即便彷彿是螳臂擋車一般的不自量力,卻依舊前仆後繼的勇往直前,用鮮血和生命儘量的利用突襲的這一刻優勢,用鮮血和生命來爭取時間的效率。
突襲——刺殺——撤退!
三部曲的演繹在生命和鮮血中完成,儘管有絕大多數人只能夠走完第一步和第二步,更有不少人在第三步中喪命。
夜霧是幸運的,因爲他刺殺成功了,更因爲他在被追殺中遇到了袁紫煙。
那個紫衫的仙子,雖然只是在崆峒山上的驚鴻一瞥,但是卻已經無可救藥的深鐫在青衫少年的心田,永遠永遠……
因此,在紫衫少女出現的那一刻,少年想到的決不是自己的性命安危,而是一種見到夢中仙子的絕大滿足。
少女擊退了追兵,救了少年的性命,然後翩然離去,就彷彿在崆峒山上一般,剎那的相逢,永久的背離,天差地遠的身份和地位,註定了兩人只能是擦身而過,然後爲了各自的生活而奔波。
少年絲毫沒有僥倖撿回性命的喜悅,有的只是因爲仙子離去的悵然若失,迷糊中再次遇見了呼蘭的遊騎,在身受重傷的情況下被抓到了玉門關。對大國師有着根深蒂固偏見的哈爾裡克汗認定少年是張仲堅的部下,因此在嚴刑拷打之下準備送到呼蘭城用來成爲盟友們對付這個呼蘭權臣的工具,卻因爲風雨的突襲而再次倖免。
風雨靜靜的聽着少年的陳述,他很高興少年能夠死裡逃生,當然在話語中也謹慎的求證了少年是否背叛成爲反間。
除此之外,讓定涼侯更感興趣的是天池劍宗的袁紫煙竟然會出現在了呼蘭帝國的大草原上,讓他頗爲好奇天池劍宗和“西門”之間的這場爭鬥,究竟會以怎樣的形式展開,然後又以怎樣的形式終結。
而袁紫煙讓夜霧傳給風雨的話,也讓聖龍年輕的名將感到大惑不解——
“小心朋友的背叛!”
果然是一句讓人觸目驚心的話語啊!
風雨苦笑着喃喃自語道。
的確,在千百年的人類歷史上,再也沒有什麼比被朋友從背後捅刀子來得更爲殘酷、更爲血腥的了。
因此,在表面上風平浪靜的宮廷權謀中,到處都是離間和反間,到處都是陰謀和詭計,身處高位者不勝其寒,即便是親如兄弟、子女、父母、妻妾,也都必須保持着懷疑的心態,惶惶不可終日。
多少不敗的名將,偉大的君王,沒有敗在刀光劍影的沙場,卻因爲宮廷的權謀,因爲婦人、親族和小人的嫉妒,而含恨九泉。
只是,這位袁仙子的話未免也簡潔得太過分了。
風雨當然清楚,在自己這兩年飛速崛起的過程中,到處都充滿着殺伐和權謀,不僅是要提防諸侯豪雄的虎視眈眈,同樣也要小心平衡內部的權力杯葛。
在這樣的情況下,外面的盟友,麾下的戰將,得力的部下,隨時都有可能成爲致命的背叛者,昌化兵變就是一個血淋淋、活生生的例子,而且這樣的例子永遠不可能終結,自己的寶座總是處在無數野心家的窺視下。
也正因爲如此,如此語焉不詳的話,根本讓人無處着手,談何提防,以至於風雨考慮了良久,最終決定放下。儘管身居高位就已經註定了要在爾虞我詐中度過,但是如果老是戰戰兢兢的生活,那麼人生未免也太無趣了。
想通這一點的風雨,心中非常坦然,人生就是一場大賭局,只要在生命的終點能夠毫無愧色的大聲說一句:“今生我已盡力”,那麼就足以無悔!
※※※
當風雨從夜霧的房間步出之時,夜色已經轉濃,拓拔山崎的三萬大軍也已經趕到,不過同樣趕到的還有僅僅是一步之差的翰魯調來的三萬兵馬。
形勢非常危急!
“前方和後方都有強大的敵人,我們已經沒有任何的退路,玉門關或者是我們榮譽的豐碑,或者是我們葬身的墓場!”
“同樣是三萬人馬,名不見經傳的昌化城在二十萬燕家軍的圍困之下堅守了七天,終於等到了援軍的到來。而現在我們正處身於和倫玉關、幽雲關齊名的玉門關之內,對付的也只有八萬敵軍,身爲英勇的風雨軍戰士,我們絕無半點理由守不住這座天下名關!”
風雨和秋裡的演講同樣非常簡潔,但是卻同樣非常有力。
在這番話的帶動之下,所有的戰士都熱血沸騰。軍隊絕對是視榮譽高於一切的團體,爲了證明自己的能力和勇敢,爲了不讓友軍比下去,從統領到都尉、校尉,然後是千夫長、百夫長、十夫長、伍長,乃至最普通的士兵,每一個人都深深的明白,自己別無選擇,唯有與名關共存亡。
戰鬥很快就展開。
感覺到自身處境危險的翰魯部首先發動了進攻,期望乘着風雨軍剛剛接管這座名關的機會,一鼓作氣的奪下玉門關,打通後路。
而原本就地駐紮的韓讓,在聽到玉門關東面戰鼓陣陣之後,也立刻察覺到友軍的攻擊,因此迅速調集了兵馬也同樣投入到戰鬥中來,兩面夾擊風雨軍。
一時間,廝殺聲響徹了雲霄,飛砂走石、風捲殘雲,皎潔的月光也被人間的血腥所震撼,黯然的後退,躲到了厚厚的雲層中間,不忍目睹修羅一般的殘殺。
悲鳴的戰馬,依舊在戰場上徘徊,鞍上的勇士卻早就跌落塵埃,爲這慘烈的屠場平添了一具白骨。
受傷的士兵忍不住傷痛的呻吟,但是在草草包紮之後,卻又義無反顧的投入戰鬥,和情同手足的戰友並肩,哪怕鮮血浸透了戰袍,也在所不惜。
呼蘭的健兒,在爲了逃出生天而奮戰;聖龍的戰士,則爲了榮譽和家園而效命。同樣簡樸的青年,同樣樸實的百姓,如今卻披上了鎧甲,手執着刀槍,在聳立的名關之下,展開了生與死的絞殺。
民族與民族之間的爭鬥,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殺伐,早就背離了正常的秩序與道德,留下的只是仇恨與血腥。
在這裡,殺人者是英雄,掠地者是豪傑,民族的生存必須排除其他外來的一切威脅,國家的發展允許採取任何的手段。
仁義道德在民族和國家的生存與發展面前,顯得如此的卑微與可笑,婦人之仁只能夠給自己的同胞帶來無窮的災難和禍害。只有勇敢的戰士,卑鄙的政客,冷酷的統帥,才能夠承擔起復興國家與民族的重任,才能夠帶來輝煌的勝利,驕傲的榮譽,開闊的疆土,高貴的地位,還有四方的朝拜。
因此,在這樣血與火的戰場上,不存在半點的退縮和忍讓,不存在半點的仁慈和心軟,雙方的統帥精密計算的只是時間和空間,調度部署的也僅僅是一串數字。
每一個戰士猶如是戰爭機器上的零件,出於對主帥的信任、對榮譽的追求、對財富的渴望,紛紛忠心無悔的履行着自己的責任。
程越風就身處其中。作爲一名十夫長,沉默寡言的他在將星雲集的風雨軍絕對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角色,在部下的眼中也僅僅算是一個能夠身先士卒的勇敢的上司,不過這樣的軍官在一向視榮譽甚於生命的風雨軍中,隨便就有一大把,因此看上去絕對沒有任何的特殊之處。
事實上,程越風自己也很滿意現在的生活,儘管作爲一名前聖龍帝國千夫長的兒子,他那個因爲爲人老實不善拍馬迎奉,得罪上司而被罷官回家的父親,始終將光耀門庭的希望寄託在自己兒子的身上,但是自小受到過分嚴厲管教而變得不會說話甚至有些自閉的程越風,絲毫都沒有成爲名將的打算,僅僅是因爲聽聞定涼侯風雨愛才賢明,並且風雨軍敢於和入侵家園的呼蘭帝國開戰,所以一心想爲被呼蘭強盜殘殺的表妹報仇的年輕人,在熱血衝動之下投入了風雨帳,在幾次浴血奮戰之後成爲了一名基層指揮員。
在這樣的軍隊之中,訓練、戰鬥、行軍、宿營,規律而嚴格的生活,賞罰分明、上下有序的關係,恰好適應他有些古板的性格。
“放箭!”
這樣的命令已經不知道下達了多少回,犀利的箭矢破空而出,射向了疾馳中敵方,在被火光映紅的夜晚,留下的是淡淡的軌跡。
早就已經過了看見屍體就要嘔吐,殺了人之後內心發慌的階段了。殘酷的戰鬥讓年輕的戰士開始變得麻木,即便是戰友的陣亡,也很難激發他心中的波瀾。
戰鬥伊始的那種保衛家園或者追求榮譽的衝動和熱血,也早已經在連續作戰的高強度負荷下冷卻,唯一的意志便是生存。
手腳逾越了頭腦的指令,完全因循着訓練的慣性,機械的搭箭、拉弓、張弦、放射,甚至不需要瞄準,方正城樓之下密密麻麻的都是目標。
不能不佩服玉門關的堅固和險峻,戰鬥從黑夜變成了白晝,又從白晝走向黃昏,然後再是漆黑,循而復始已經不知道多少回合,城樓下的屍體已經堆積如山,但是城池卻依舊在硝煙中巋然不動。
然而,戰士的體能已經消耗到了極點。
呼蘭人彷彿發了瘋似的猛攻,用自己的生命來填補城牆的高度,毫不停歇的發動着進攻。血肉之軀在不眠不休的激戰中逐漸衰竭,唯有用意志來勉強。
戰鬥已經變成純粹的絞殺,一個個年輕的生命瞬間變成了悽慘的屍骨,永遠的消逝在人間,倖存者則繼續連續而機械的拼殺,勝負的關鍵完全取決於戰士們的堅持和意志,即便是風雨、秋裡這樣的名將,在這樣的情況下也只能夠成爲奮勇殺敵、激勵作戰的鬥士,縱有滿腹的計謀和神算,也毫無用場。
“拔刀,肉搏!”
程越風斷喝了一聲,由於上司的陣亡,根據風雨軍的軍規,他已經在戰場上自動晉升爲所在部隊的百夫長,只是新上任的百夫長名實難符,麾下的士兵連帶傷員只有四十七人了。而此時,經過連續的激戰,城牆的一處防守點終於出現了破綻,被呼蘭人冒着巨石和箭雨的衝殺了上來。
沒有華麗的詞藻,沒有激盪的號角,甚至交戰雙方都已經沒有力氣發出喊叫,但是刀槍金屬的撞擊聲,戰士喉間的“呵呵”聲,還有火焰燃燒的“吱吱”聲,依舊在戰場上回響,血肉模糊的身軀,拼盡着自己最後的能量,履行着軍人的職責。
“媽的,這些呼蘭人不要命了嗎?”
在終於擊退了呼蘭人的這次突破,彌補了防線的漏洞之後,一個大個子的士兵坐在地上大喘着氣,惡狠狠的說道。
“少廢話,不想當孬種的話就起來戰鬥!”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只有一名軍官冷冷的喝了一聲,讓那名士兵頓時被刺激的跳了起來,但是隨即就默不作聲的拿起了武器,和戰友們繼續着戰鬥。
呼蘭人的進攻並沒有因此而出現絲毫的停滯,戰爭依舊在慘烈的進行着,這幫草原的健兒意識到了自己別無選擇,因此做出了困獸猶鬥的兇狠。
然而風雨軍同樣也別無選擇。
“這裡或者是我們榮譽的豐碑,或者是我們葬身的墓場!”
風雨的這句話充分揭示了現實的殘酷。
風雨軍的戰士,沒有抱怨,沒有膽怯,更沒有吵鬧,紛紛忠實的履行着自己的職責,從上到下所有的官兵共同營造了軍隊死戰不屈的氛圍,同時也被這樣的氛圍所自我感動,團結在統帥的周圍,迎接着這場慘烈的考驗。
失守這段防線的將領在戰鬥中抱着一個呼蘭的軍官跳下了城樓,用自己的生命和行動來挽回失去的榮譽。
程越風的百人隊此時只剩下了二十三人,但是還沒有來得及休息一下,就被迫投入到了新的戰鬥中去。
而戰鬥,卻似乎沒有半點停歇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