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湖泊,自然萬物,果然都有其靈性所在,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之間,並無必死之路、四絕之地!”
偏離官道的僻靜樹林中,傳來了雖然低沉但是卻爽朗的評論:
“所謂的關隘城池,所謂的天塹險要,不過是扼守要津,或者防止大隊車馬通行,或者作爲商賈四方集散;所謂的天塹險要,也僅僅是但是若真要披荊斬棘、翻山越嶺,普天之下,又有什麼能夠完全阻擋住開拓者的步伐?”
年輕的帝國宰相,在經歷瞭如此的慘敗,並且失散了幾乎所有的部屬、軍隊甚至親人之後,卻遠沒有人們想象中那般頹廢、沮喪和情緒低落,相反,此刻的涼國公,正藉助着昏暗的月光,精神矍鑠的注視着一卷書冊,雙目迸發出的是一如既往的堅強和豁達。
“宰相洪福齊天,此次脫離危厄,便是天意!”
身旁的金岑眼見風雨心情不錯,不失時機的奉承。
運氣的確不錯!
由於風雨的昏迷,風雨軍的將領們在被呼蘭人追上合圍之後,下意識的選擇了固守而非第一時間分散突圍,從而失去了最爲有利的脫離呼蘭追兵的機會;也就在這樣令人絕望的時刻,一個名叫程越風的近衛軍軍官,卻獻上了一套關於聖龍帝國山川地形的十分詳盡的書卷,其中更有關於沼澤探路的秘訣,讓原本便決心在沼澤中尋出一條出路的風雨喜出望外,最終順利脫困。
“此次脫險,越風當居首功!”
因此,面對金岑有些喜極忘形的讚譽,風雨只是微微一笑,將目光轉向了聞言有些侷促的近衛軍軍官身上。
程越風滿臉通紅。
作爲聖龍帝國前千夫長的兒子,程越風迄今爲止的成就倒也不算辱沒家風,追隨帝國宰相左右的近衛軍百夫長,這樣的官銜,無論從哪一個方面含金量都遠甚於僅僅是隸屬於聖龍一般軍隊的父親。
就這一點來說,程越風應該算是幸運的,投身行伍的這些年來,一直都在風雨、秋裡這樣的名將麾下馳騁,這絕對是軍人的榮幸。他目睹了風雨軍的崛起,參與了慘烈的玉門關攻防戰,旁觀了風雨和張仲堅這樣的戰略宗師高深莫測的會談,更是經歷了幾乎讓自己喪命的涼城保衛戰。
不過,像現在這樣,近距離的接觸到風雨這個帝國最爲傳奇的人物,並且親耳聽到心目中的英雄對自己的褒獎,程越風還是生平第一次。
在受寵若驚之餘,質樸的年輕軍官卻還是有些忐忑。
嚴格來說,自己算是貪天之功吧!
程越風有些不安的想道。他的腦海裡浮現出的是一個滿身酒氣,鼻子也因爲酒精過度而紅透了的老頭。
正是這個程越風在涼城保衛戰之後因爲受傷修養的期間認識的老頭,送給了自己這套如今建下奇功的書卷。
“此乃王霸之資,可恨老夫已經命不久矣,就交給你小子吧,日後若有機會或可助你飛黃騰達,若是沒有機會,就權作你我莫逆一場的紀念也可!”
因爲飲酒過度而處於彌留之際,這個據說曾經當過縣令,又被禮聘爲軒轅軍校講師,號稱“醉石公”的老人,便將自己一生的心血,交付給了有緣成爲病友的程越風,然後就飄然逝去,有若浮萍一般煙消雲散,除了程越風之外,竟然連一個送葬的親友都沒有,倒也算是乾淨利落。
“神州之大,藏龍臥虎,這醉石公便是其中的翹楚,可惜風雨無緣結識!不過此書囊括了天下的地形水利、氣候植栽及礦藏,還附有各名山大川、重要關卡的地圖,確是曠世傑作,日後定當千古留傳!”
彷彿洞悉年輕軍官的想法,風雨謂然而嘆。
“如此,還請主公爲此書賜名!”
程越風聽了,心中大喜,趕緊說道,畢竟如果有風雨這樣的強權人物這套書,那麼醉石公生前希望將此書留傳下來的心願也就不難實現了。
“那就叫神州博覽吧!”
風雨沉吟片刻,斷然道:
“金岑,待此次回去,一定要讓有司對這套書進行整理,日後凡我聖龍疆域但有擴展,也當加入其中!不過……不過此書對於將帥們的助益太大,倘若不慎落入奸人手中,必將後患無窮,所以,在近期內絕對不容這本書的內容流傳出去!”
“是!”
金岑略有些激動的應道。
風雨值此危難之際,卻依舊雄心勃勃的言行,讓隨軍長史頓時放下心來,並且預感到了光明的前途。
“的,的,的……”
正在此時,遠處傳來了馬蹄疾馳的聲響,着實讓樹林中一行十數人緊張了起來。
“主公,大喜!雁門關依舊未失,秋帥已經拿下了幽雲關!”
幸好,來人乃是歐仁。
受命打探軍情的近衛軍統領,跌跌撞撞的奔了過來,滿臉喜悅的稟告道。
“太好了,只要我等依託雁門關作爲屏障,定能確保中原不失,屆時各地勤王大軍源源而來,以聖龍博大的物力,決非呼蘭苦寒之地所能比擬!”
隨軍長史金岑的話,道出了隨行將士們的想法。
“雁門關?恐怕此刻太晚了!”
風雨嘴角微微牽動,泛出了苦澀。
和部下們的樂觀不同,風雨明白,在如今張仲堅局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雁門關這樣的兵家必爭之地,帝都聖京乃至中原的東面門戶,是絕對不可能疏漏在呼蘭鐵騎的視野之外的,尤其是由於南下河北三關之後尚需面對在齊魯根深蒂固的公孫世家,一旦突破便能夠直接放馬中原的雁門關,便顯得更爲要緊。
“主公,或許……或許,呼蘭人經此之戰後,也已經精疲力竭,又因爲秋帥奪取了幽雲關,唯恐後路切斷,所以暫時不會繼續南下……”
眼見風雨的臉上並沒有半點喜悅,這些年一直追隨左右的金岑,隨即領悟到了箇中的一些緣由,便出言安慰道,畢竟在今年年初的時候,天子率軍北伐幽燕失敗之後,呼蘭人也曾經出現過止馬聖龍河的舉動,這多少讓人有一種歷史將重複的感覺。
“是嗎?”
風雨苦笑。
今非昔比,風雨比誰都清楚,當日張仲堅暫時中止南下,完全是因爲眼見戰敗了燕南天的自己率軍大局東進,並且贊同實行憲政來換取神州的團結,在事實和聲勢上都形成了一股國家危難、上下同心的氣氛,令呼蘭大軍絕無獲勝的把握,方纔不得不以退爲進,來坐山觀虎鬥,靜待中原局勢的變故。
而現在,中原各路聯軍在此次大敗之後紛紛星散,風雨軍主力也分散四處,中原一片空虛,且天子遠在江南鞭長莫及,自己又因爲兵敗,無論力量還是聲望都嚴重受挫,偌大神州人心浮動,因此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入侵中原的時機了。
至於秋裡奪取了幽雲關,如果僅僅是單一的事件,就軍事的角度而言,的確是一枚逼迫張仲堅撤退的重棋,問題是從一開始自己和張仲堅的這場對局,便從來就沒有完全局囿於戰場,自己原先部署的各路伏筆,也遠不只奪取幽雲關一樁而已。
更麻煩的是,原本是要徹底致張仲堅於死地並且分裂和削弱呼蘭帝國的羅網,如今已經出現了致命的漏洞,大意之下的慘敗,不僅將自己逼到了絕境,那個如今大獲全勝春風得意的對手,此刻的處境恐怕也並不比自己有多少的輕鬆。
也許,風雨和張仲堅,聖龍和呼蘭的命運,便將在接下來的大戰中分曉。
隱隱的,風雨彷彿聽到了歷史車輪沉重的“嘎吱”聲。
“不,不去雁門關,我們直接從這裡返回聖京!”
想到這裡,風雨突然振奮了一下精神,以不容抗拒的語氣下令道。
手指,卻重重的落在了書卷上偏離雁門關的一處山嶺。
“幽雲關!幽雲關真的被聖龍人拿下了?大國師的後路被切斷了?”
正當中原戰火塗炭之際,遠在草原呼蘭帝國宮廷之內,一個年輕的君王,一場激動的向自己的部下詢問,由於心情過度的震盪,以至於臉上浮現了病態的潮紅。
“不錯,幽雲關被奪了!這便是陛下的機會!”
皇帝的座下,畢恭畢敬站立着的,是一個年已五旬的老人,只是常年征戰的磨練,讓老人紅光滿面異常健壯,身體竟然比二十多歲的主君還有活力充沛。
“不過……不過,大國師畢竟已經擊敗了風雨!”
年輕的君王卻反而彌散着頹廢和悲觀。
“那又怎樣?風雨還沒有死!聖龍帝國幅員遼闊子民衆多,他們也不會就此屈服!大國師的戰爭,最終必然會像哥舒行文那樣失敗,而陛下,上蒼卻將機會留給了您,讓您成爲真正的名至實歸的霸主!還有什麼好猶豫的?陛下,您乃是草原的雄主,大漠的可汗,怎能容忍區區一個聖龍人指手畫腳、處處束縛,這是草原的羞辱,更是大漠的悲哀!”
這是一場十分慷慨並且蠱惑人心的遊說。
遊說者是塔塔庫爾,先大可汗麾下的金帳武士,先後擔任過千夫長、萬夫長、都元帥,最終官拜中書省平章的草原大貴族。
和那些性情暴烈、動輒酗酒鬧事的同僚不一樣,面對張仲堅咄咄逼人的聲勢和一手遮天的權力,塔塔庫爾的選擇是迴避。
雖然這個舉動,被同爲草原大貴族的夥伴嗤之以鼻,並譏諷爲懦夫,但是名譽受損的收穫,卻是那些恥笑者如今多半身首異處並且家破人亡,而他塔塔庫爾卻依舊好好的活着,即便強大如大國師,也無法輕易加罪。
凡成大事者,無不能夠忍辱負重!
一直以來,塔塔庫爾便是這樣激勵自己的。
而他所要忍辱負重完成的大事,便是對付張仲堅,和所有草原大貴族一樣,他絕對無法容忍一個聖龍人來主宰草原帝國的一切——就這點而言,風雨的預料並沒,內部的不安定,是張仲堅也同樣存在而且更爲致命的罩門。
因此,當風雨軍的密使找到他並且轉達了風雨的一個對付張仲堅的建議時,雖然明知道這是一筆和魔鬼的交易,但是草原人固有的驕傲讓他還是忍不住吞下這個誘惑。
“可是……可是,大國師乃是父汗留給朕的肱股大臣,爲呼蘭建下了汗馬功勞,這些年來也是鞠躬盡瘁、克盡職守……”
讓塔塔庫爾失望的是,他眼前的那位草原至尊,卻絲毫沒有遺傳到先大可汗那種英明神武、果絕幹練的血脈,唯唯諾諾中反倒像一個徹頭徹尾的聖龍人。
也許,這便是大國師能夠放心的統率兵馬遠征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失望中,大不敬的想象不自禁的浮現腦海,這讓塔塔庫爾趕緊定了定神,驅散走了這個與目前的事情毫無關係的無聊念頭,轉而祭出了王牌:
“陛下,難道您當真要讓您身邊的親人和忠臣們,一個個像哈爾裡克汗那樣,被張仲堅殺害,而您卻束手無策嗎?”
平心而論,舉哈爾裡克汗的例子,並非塔塔庫爾所樂意。
因爲如果和張仲堅易地而處,他也絕對毫不猶豫的要剷除這個手握重兵卻將玉門關這樣的戰略要地拱手送人,只是數十萬大軍被聖龍人俘獲的草原敗類。
不過,如果遊說的對象是眼前的大可汗,也許這個無恥而且卑微的懦夫,更能夠打動年輕可汗的心。
因爲,雖然當初爲了換回那數十萬草原健兒,張仲堅被迫答應的條件中便有將哈爾裡克汗授首——這也許是草原人最願意答應的一個條件,但絕對是呼蘭大可汗所不願意的,或者準確的說是呼蘭大可汗寵愛的可敦所不願意的,因此這個原本應該早就砍掉腦袋的傢伙,在李代桃僵、移花接木的把戲中,繼續多活了很多天,也繼續在西域作威作福了很多天。
這件事情,曾經讓那些自大的草原貴族們暗地裡嘲笑呼蘭大國師的精明不過爾耳,更高興一代名將風雨居然也會被呼蘭人狠狠的玩弄,然而如今看來,真正該被嘲笑的卻應該是這些嘲笑者——
呼蘭大國師並沒有被糊弄,他只是隱忍不發,直到西面的叛亂被平息,朝中的局面完全穩定之後,神速的襲擊將那個原本早就該死的傢伙擒拿了下來,並且帶到了他的庇護者大可汗的身邊,以無可挑剔的理由當着大可汗的面斬殺,收到的效果便是進一步削弱了大可汗的權威,同時又對其他草原大貴族起到了非常有效的警示和威懾作用。
至於風雨,顯然也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麼愚蠢。
不,應該更爲可怕。
從他委託密使帶給自己的信函中所陳述的內容看,塔塔庫爾清晰的感覺到,風雨其實早就預見到了這樣的情形,並且默默的等待着這樣的事情發生,然而便是最大限度的利用這件事情,來分裂呼蘭帝國的內部。
不管這樣的猜測是否起到了作用,塔塔庫爾知道的現實卻是,呼蘭大可汗果然因爲這樣的言詞而憤怒了,或者說因爲想象中張仲堅可能對付自己的恐懼,竟然壓過了現實中張仲堅權勢一手遮天的恐懼,竟做出了很少如此果斷的決定——對付呼蘭大國師,重新獲取呼蘭大可汗對於草原和大漠的絕對支配權。
也許,這是沒有了五十萬忠於大國師的軍隊,方纔激發的膽量吧?
想到了風雨密函中的論述,塔塔庫爾說不出究竟是喜是悲。
他只知道,風雨的蠱惑成功的讓他開始了一場沒有退路的戰鬥——帶走了幾乎呼蘭帝國一半以上精銳之師的張仲堅,給了自己一個權力真空的機會,同時也是一場可能國破家亡、身敗名裂的危機。
“的確沒有退路了!”
塔塔庫爾不知道的是,自己在宮廷和大可汗的這番會談,僅僅是三天之後,便傳入了他所要對付的對象耳中。
這時,張仲堅剛剛攻破了風雨軍的營壘,由此獲悉的好消息是拿下了風雨軍主母李中慧和風雨軍名將風天華,而壞消息則是風雨逃脫,以及幽雲關失陷。
“義父,孩兒願率三萬兵馬回朝平叛!”
韓讓第一時間主動請纓。
他深深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風雨顯然重擊了張仲堅的命門。
如今,最好的應對之策,便是在不影響繼續南征的情況下,迅速撲滅後院的火焰。
“平叛?平誰的叛?”
張仲堅冷笑着搖頭:
“看來我還真是低估了塔塔庫爾這個老匹夫!如今,天子被這個老匹夫挾持,回師兵馬太少無濟於事,太多則必然是草原健兒手足相殘,且正中風雨緩兵之計!”
“那義父你……”
眼見張仲堅斷然否決了自己的建議,韓讓不由有些擔憂。
“既然如此,那麼我們就索性攻克雁門關,就地引糧,先席捲中原,再掃平江南,打倒一切的敵人之後方纔勒馬而歸吧!”
此刻,張仲堅全然洞悉了風雨的謀略——那位年輕的帝國宰相,顯然根本就沒有打算在幽燕要了自己的性命,而是打算擒放之間,即乘勝收復幽燕失地,又再次利用呼蘭帝國權力結構的這個致命罩門,導演一處自相殘殺的鬧劇,從而徹底分裂北方的草原強國。
好大的胃口,就怕你風雨沒有這麼大的肚子!別忘了,數十萬呼蘭大軍便是數十萬虎狼勁旅,失去了北方的雄關要塞,肥沃富庶而且昇平的中原,又豈能阻擋?
豁然開朗之後,聽聞這個噩耗,呼蘭大國師倒沒有如適才獲悉幽雲關被奪時那樣驚慌,相反他更加堅定了自從獲悉幽雲關被奪之後做出的飲馬中原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