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巍靠在監牢的一角,雙手抱着雙膝,倦成一團。
透過柵欄,看着走廊上的油燈,豆大的燈光昏暗搖晃,把監牢照得如同鬼蜮一般。
旁邊一位國子監的監生,湊過來喃喃地問道:“予德公怎麼還沒回來?”
“會不會被奸黨們活活打死了?”
倦在另一角的一位儒生突然冒出來一句,像寒風一樣吹過所有人的心頭。
這麼久還沒回來,肯定是遭了毒手!
聽說奸黨手段毒辣,尤其是錦衣衛、東廠,有幾十種酷刑,你想都想象不到的酷刑,慘絕人寰,予德公肯定是被這些奸黨活活折磨死了。
樑巍心中如同刀絞一般。
在他的心裡,餘昌德如同一座泰山。
文采卓絕,品行高潔,待人和氣,尤其是國子監的許多學子,與他談笑風生,恍如親人一般。
不過餘昌德對他有些嚴苛,時不時指出他的文章有各種毛病,要他好生更正過來。更是關懷備至地邀請他去參加文會,有大才參加的文會。
在文會上,你可以把自己的文章拿出來,這些科試前輩們會欣然指點,讓你頗有長進。可是樑巍去了兩次就去不起了。
那樣的文會,費用是要由受指點的學子們一起湊錢。難不成還要那些前輩們,一邊指點你文章,一邊供你吃喝,那有這麼好的事情。那些人只是你的前輩,不是你親爹。
可是不管怎麼算,文會的費用都太高了,家境一般的樑巍去不起了。
但是他感念餘昌德,給他指出了一條明路,在學業上幫助他不少。
這樣好的先生前輩,不能被奸賊所害啊!
樑巍猛地站起來,撲到柵門前,拼命地晃動着木柵杆,“快把予德公放回來!你們這些奸賊,快把予德公放回來!”
有二三十位國子監學子一躍而起,衝到柵門前,晃動着木柵門,齊聲大喊道:“放回予德公!”
聲音洪亮無比,在監牢地迴盪,嗡嗡作響。
喊了一刻鐘,監牢大門沒有任何動靜,彷彿監牢外沒有任何人。
國子監學子們喉嚨都喊嘶啞了。
監牢裡的水是定期發放,一天三次,只有那麼多。現在大家一頓嘶吼,喊得冒煙了,卻沒有一滴水潤潤喉嚨。
他們癱坐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地喘着氣,就像一條條缺水的魚。
旁邊有人幸災樂禍地說道:“叫你們不要亂喊,不要亂喊,你們喊再大聲,外面的人都懶得管你。
現在喉嚨喊幹了,沒水了?呵呵,那邊木桶裡有滿滿一桶水,趕緊去喝一口潤潤喉嚨,就是味道衝,騷得冒火!”
“嘎嘎,幾十個人的過夜陳尿,當然騷氣撲鼻啊!”
樑巍狠狠地看了他們一眼。
爲什麼這世上有這樣的人呢?別人落難他鼓掌,別人掉井裡他吐口水,正邪不分,好壞不理。
隔壁監牢裡有一位大鬍子的犯人,看着樑巍青蔥的臉上滿是憤慨,似乎想起年輕時的自己,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小子,不要衝動。這監牢如同人間地獄,自己先顧好自己。再說了,不要輕易對別人掏心掏肺,這世上最難分辨得就是人,是人是鬼,很難分得清!”
樑巍嗤之以鼻,“哼,我又不是小孩,好壞不分。我就是要做一位像予德公這樣的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呵呵,正人君子!”
大鬍子閉上眼睛,不再理樑巍。
樑巍覺得沒趣,也不再言語。
整個監牢很快在夜色徹底沉寂。
第二天一早,發放早飯和飲水時,樑巍發現,餘昌德還沒放回來。問牢子衙役,也說不知道。
過了四天,外面下了鵝毛大雪,天氣一天冷過一天。晚上睡覺,大家都縮在乾草堆了,或者緊緊地靠在一起。
這天上午,幾十名衙役進來,開始提人。
最先被提出來的是那二十幾位官員,出去後也沒再回來。
有消息開始傳開,說朝野上下激憤於予德公被捕,奔走相告,一起上疏營救。朝中奸臣礙於羣情洶涌,迫於無奈,只好放了予德公。
自己這些無名小輩,也會被釋放,而且還會因爲這次正義行動,名聲倍增!
樑巍感到很興奮,又覺得有些不信。
他心裡隱隱覺得,沒有這麼簡單。
樑巍跟十來位國子監學子們,被提到順天府偏堂,在那裡一位按察僉事坐在公案後面,點了衆人名字,然後說道:“你們這十二人,在午門前聚衆滋事,按律監禁十五天。
現在期滿,可以走了!”
放了我們?
這就放了我們?
其餘學子們欣喜萬分,有的還說:“我就說是清流們搭救我們。”
樑巍搖了搖頭,搭救我們還被定罪判監禁十五天。
他上前一步,鼓起勇氣問道:“僉事老爺,請問予德公怎麼了?”
“他?”按察僉事搖了搖頭,臉上滿是譏諷,“他攤上大事了。”
怎麼!
奸黨還是不肯放過予德公嗎?
“予德公怎麼了?”
“他啊,徇私舞弊,幫人冒充秀才,考取舉人。還拿着國子監監生資格,到處出售,一個名額五十到一百兩銀子,足足賣了三四百個出去。
嘿嘿,你們這位司業,膽子可真大。秀才、舉人、國子監生,都能拿來賣錢。”
“不可能!”樑巍大聲說道,“肯定是有人誣陷他!”
“呵呵,誣陷他?真要是誣陷他,貪污、謀逆、大不敬,甚至誣陷他寫反詩,都比這個強吧。誰費心巴拉地捏造這麼個罪名去誣陷他?
他的心腹管事,他的門生弟子,還有你們國子監的十幾位博士助教,全都招了。他們上下聯手,一起賺錢。人證物證皆在,他自己都招了,你們還替他叫什麼屈。
我說國子監學子一茬不如一茬,原來根子在這裡。
好了,本老爺還有一堆的案子要審,不跟你們在這裡燉蘑菇了!全部給我轟出去,帶下一批人犯!”
樑巍回到住所,洗澡換了身衣服,急匆匆趕到國子監,他想問個明白。
剛到門口,發現這裡已經被警巡局、鎮撫局和警衛軍的人圍住。
四百多學子耷拉着腦袋,被警衛軍押解出來,旁邊還有數十輛架子車,上面堆滿了那些學子的行李。
樑巍一驚,忙問身邊的人:“怎麼回事?”
“你還不知道?這些人是走了餘昌德或其他人的門路,花錢買進來的。現在餘昌德案發了,這些人全部被清退。”
“我就說了,這四百多學子,沒一個正經讀書的,整天泡在青樓妓館裡,還美名其曰參加文會。呵呵。現在好了,蒼蠅狗屎全被翻出來了。”
有一個學子湊過來,神神秘秘說道:“餘昌德還涉及勾連他的親家、同鄉和門生,上下聯手,幫人徇私舞弊,以假冒、夾卷、泄題等方式幫人考上縣學生員、秀才和舉人,據悉查證有廩生一百五十七名,秀才五十一人,舉人八位,遍及四府十二縣。
真是前所未聞,喪心病狂啊。事發後,餘昌德那些同窗好友,翰華清流們都與其割席絕交,紛紛指責唾罵他!”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樑巍聽着這些議論,臉色紅一陣青一陣,羞愧、絕望充斥着他的心,他感覺二十多年的三觀完全崩塌了。
他悄悄來到國子監某一處,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聲引來一位中年文人,清瘦峻刻,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夾棉衫袍,身後跟着一位二十多歲的男子。
“你在這裡哭什麼?這個大個人,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中年文人走到樑巍跟前,彎腰好奇地問道。
“你不是國子監的人,不懂。”樑巍看了他一眼答道。
“我怎麼就不懂了?”中年文人看樑巍停止哭泣,好奇問道,“非得國子監的人不成嗎?”
他看着樑巍拉扯着衣袖,準備搽拭眼淚鼻涕,一把拉住。
“你衣服這麼新,用我的衣袖搽拭。”
啊?
樑巍愣愣地看着他。
“我這身衣衫穿了個把月,再不洗就重得穿不住了,你用它搽拭,免得搞髒了你新換的衣衫。不過我這衣袖就是太硬,有點刮臉。”
這位先生的思維好奇特啊。
但他還是不好意思拿這位中年文人的衣袖去搽拭,只好用手胡亂抹了一把。
中年文人再問原因時,樑巍肯說了。
巴拉巴拉,說他以前如何崇拜餘昌德,結果就是個假道學,現在偶像塌房,他這個鐵粉心碎了。
中年文人呵呵一笑:“這些所謂大儒,陽爲道學,陰爲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真正的治學在於知行合一,想到了去做,或者還沒想到,先堅持去做,做到了也就想到了。
那有像他們的,什麼屁事還沒做,先說在前面,一頓吹噓,把自己吹成大儒。這樣的人,別有用心!”
說完,他拍了拍樑巍的肩膀,“小子,不要自暴自棄,爲什麼一定要有人做你的榜樣?你完全可以做自己的榜樣啊。
天下無一人不生知,無一物不生知,亦無一刻不生知。只需清淨本源,人皆可以爲聖。”
樑巍眼睛瞪圓了,好一會才彎腰拱手,顫聲恭敬問道:“敢問先生大名。”
“在下李贄李卓吾,奉令旨來接管國子監。這位是我的同鄉和學生,李廷機李爾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