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尷尬也要行禮。
黃光升和鄒應龍跪倒在地高呼行禮。
朱翊鈞左手胡亂揮了幾下,嘴裡嗚嗚,口齒不清地說道:“起身,起身!”
他順手接過祁言遞過來的茶杯,喝了兩口茶,把滿嘴的點心渣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喘了幾口氣,這才能清晰地說話。
“上午料理政事後,在北海園子裡陪母后說話。然後排着隊見了一堆的人,聊了一下午的話,聊得忘記吃午膳,肚子餓了,趁着空隙吃些點心,墊墊肚子。”
朱翊鈞解釋道,“讓黃先生和鄒先生見笑了。”
黃光升和鄒應龍對視一眼,連忙說道:“殿下勤政如斯,是大明之福,是萬民之福。”
從先皇開始,這祖孫三代都是奇葩!
先皇亂政,亂到羣臣抓狂。
皇上怠政,怠到羣臣意冷。
太子勤政,勤到羣臣頭痛。
祁言揮揮手,幾位內侍端着盛着溫水的銅盆、捧着毛巾等物魚貫走進來。
“兩位先生先坐。”
朱翊鈞說了一句,轉身走過去,拿起毛巾放在溫水了,洗了幾把臉,擰乾把臉搽了搽。
又拿起茶碗漱了漱口,爽爽利利地走到上首座椅上坐下。
“今日請兩位先生來,主要是討論兩件事,一是調整刑部和大理院職權。”
改革嘛,都是邊改邊總結,然後不斷地調整。
自己腦海的那一套,再深思熟慮,現實中一施行,很多問題就出來了。
比如自己想司法獨立,這個思路沒錯。
司法其實也是一種權力的監督和制衡。司法獨立沒問題,但問題是要以大理寺爲主線,重新建立一套司法機制,完全不現實。
還不如依託成熟的刑部—按察使司體系進行完善,大理寺作爲上訴法院,最後一道堤壩。
刑部可以身兼司法、檢察、法院的職責,本來在現在這個年代,三種職責是很難分得清的。
老百姓不需要司法職責分得多麼的清晰,他們需要的是一個能講理講法的司法機構,需要一個有怨可訴、有冤可申的地方。
抓住這一點就好了,其它的都是花裡胡哨的玩意。
黃光升和鄒應龍靜靜地聽着。
“各地提法按察使司繼續行使審刑名、平訟獄、雪冤抑的司法職權,以及提點本地刑獄之事。刑部專設審案廳,專事複覈地方刑事案件。
州縣普通刑事案件,按察使司爲終審,刑部覈准批覆。死刑必須由按察使司判定,刑部複覈,發大理寺最終覈准。
此外,各地刑事案件,不服按察使司審判、刑部覈准者,可上訴至大理寺,或各地巡撫督察室、都察院分巡組發現案件有出入者,亦可上訴大理寺,由大理寺重新審理,以爲終審.”
黃光升和鄒應龍聽明白了,地方司法還是那一套。
發生刑事案件了,警巡局出警,破案拿人,先由縣檢法官審理,完成卷宗,交給專事民刑案件審理的縣丞複審,證據案卷覈查無誤,依律裁判。
沿用了前宋鞫讞分司的前例,連檢法官都是沿襲前宋。
鞫讞分司就是將審與判二者分離,由不同官員分別執掌。
前宋各州府設司理院,由司理參軍(鞫司)負責審訊及調查事實等,司法參軍(讞司)依據事實檢法用條,最後由知州、知府親自決斷。
自古審案包括勘查、破案、拿人、審理等一套流程。
現在太子是破案、初審分成一部分,交給警巡局和檢法官,複審和依法裁判交給縣丞、按察僉事。
但是中樞這一層做了大變動。
按照太子的說法,刑部又變回各地按察使司的業務上級,有權對各地按察司司法審判、刑獄管理等工作進行檢查監督。
大理院負責上訴案件以及不定期抽查刑部和各地按察司審判的案件,不過它的審判具有最高權威,什麼案子到它這裡都是終審。
行吧,你是太子,怎麼說我們怎麼做。
經過兩年,朱翊鈞這位秉政太子做得名副其實。
“此外,刑部、大理寺合力編撰新的大明律令。”
黃光升和鄒應龍對視一眼,不敢置信地問道:“殿下,那《大明律》呢?”
“《大明律》修撰於洪武年間,距今兩百多年,裡面許多條款,形同虛設,毫無意義。該改的必須要改。”
我就知道,我們一說祖制,你就把裹皮實草搬出來。
好吧,你想怎麼改就怎麼改吧。
“殿下,還請垂示。”
“《大明律》分吏、戶、禮、刑、兵、工六律,孤覺得過於混亂,不合時宜了,得改。也按六部律來,首要一;律爲《憲律》,以爲大明律全律總領綱要,
第二律爲《國律》,國制機構,以及吏律的官吏選任、職責、違法亂紀定義和懲罰等內容。
第三律爲《民律》,即爲官庶軍民日常倫理、互相往來等基本守則,揚忠孝信義之善,懲罰相應之惡。
第四律爲《刑律》,殺人放火、作奸犯科,謀逆叛國等一切犯罪的定義和懲罰。
第五律爲《商律》,而今大明工商大興,如何規範,也是重中之重,以此律爲章。
第六律爲《範律》,即如何行使以上諸律法,比如如何依照《民律》或《商律》,提請民事案件,又比如檢法官如何審定刑事案件,如何交由縣丞複審裁定。
規範程序,糾察枉法。”
又是一串的新名詞,我們都已經習慣了。
黃光升和鄒應龍默默地記在心裡,朱翊鈞繼續說道:“此外,《大明律》裡有些不合時宜的條款,比如‘大臣專擅選官’、‘文官封公侯’、‘交結朋黨紊亂朝政’、‘交結近侍官員’、‘擅爲更改變亂成法’等等,全部刪除!”
“全都要改?”
黃光升顫聲問道。
朱翊鈞轉頭看過來,黃光升接觸到他的目光,腦海裡不由自主地響起一聲銅罄聲。
“臣遵令旨。”
在朱翊鈞看來,這些由老祖宗朱元璋特意制定、前朝歷代都沒有的條款,屬於脫了褲子放屁。
知道你想強化君權,鉗制羣臣,但是這些條款有哪一條能真正地施行?
還有這條“擅爲更改變亂成法”,我不把它改掉,等着清流們扛着《大明律》來跟我打擂臺?
哪有一部律法一制定就公開說道,我不準任何人改動,千秋萬代就這樣了,違令者斬!
孔老夫子的經義到現在都被改得面目全非,你比孔聖人還牛筆?
一部律法,經歷兩百年還在用,還不準改?
朱翊鈞想想就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我褲衩子半年就要換一條新的呢!
朱太祖想着用固化一切來讓他打下來的江山永固,怎麼可能!
與時俱進、吐故納新,大明這艘大船才能繼續前行。
跟黃光升、鄒應龍聊了兩個小時,結束談話,兩人離去。
朱翊鈞站起身來,向上使勁地伸展雙手,舒舒服服伸了懶腰,全身關節喀喀響,坐太久了,身子都僵了。
“祁言,什麼時候了?”
“殿下,下午五點半了。”
朱翊鈞緩緩走出勤政堂,在平臺上轉着圈,聽到北邊隱約傳來絲竹和唱曲的聲音,心頭一動。
這西苑幾處戲臺,臺子我出錢搭的,戲班子我出錢請的,吃喝拉撒我出錢包乾,到現在我還沒看過戲是怎麼唱的,想想就虧!
天字一號冤大頭!
不行,我得看看。
我嘩嘩地花出的銀子,到底唱了個什麼,我得聽個響啊。
“祁言,陪孤去北邊轉轉。”
祁言愣了一下,“殿下,去聽戲?”
“轉轉,看看孤這麼多銀子花出去,值不值。”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