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在通州驛站的海瑞一行人就遇到了這羣被免官吏鬧事。
聽到外面喧鬧不休的鼓譟聲,張道就叫機敏老道的方致遠去打探消息。
過了一刻鐘,方致遠回來了。
“出什麼事?”海瑞陰沉着臉問道。
通州城離京師不遠,四五百官吏在這裡鼓譟鬧事,傳出去影響太大了。
尤其是通州是運河要津,這裡放個屁,沒多久就能順着運河傳到大江南北,而且還能串了味。
“都是六部諸寺,以及翰林院、國史館等衙門隆慶三年年期考成不合格者,選擇支工的人,在驛站鼓譟鬧事。”
海瑞喃喃地說道:“年期考成不合格支工者?玄妙觀不鬧,跑到通州鬧?”
張居正從去年推行的考成法,分半年一考和一年一考。半年期不合格已經罷黜了一百多官吏。
轉到萬曆元年,爲了應對二月初一的早朝,張居正臨時停職了四百多名官吏的職位。早朝危機過後,王遴一黨遭到毀滅性打擊,王世貞一黨連同高拱、葛守禮等人也被斥貶。
但張居正繼續主持隆慶三年年期考成,直接評定六百多位京官不合格,從九品到正四品的都有,全部被免職。
這等於是捅了馬蜂窩,當時這些官吏在某些人的帶領下,前往內閣請願申述,結果連承天門都進不去。
這些被免職的官吏又去南華門叩闕請願。
朱翊鈞理都不理他們。
張居正卻惱火了,直接請旨,讓錦衣衛調來一營警衛軍,把這些免職官吏抓到城外玄妙觀,然後親自到玄妙觀談判。
也說不上什麼談判,張居正直接丟給這些官吏三個選擇。
一是支邊,去王一鶚或曹邦輔麾下掛職正從九品小吏,歷練一年,評定合格,可重新安排官職。
不合格就直接趕回原籍吃老米飯。
二是支工。
去灤州或太原,聽從安排進工廠,具體職位不詳,由工廠負責人具體安排。
官階沒有,但薪水從優。歷練兩年,評定合格,也可重新安排官職。
三嘛,就是滾回原籍去吃老米飯。
且只給他們十天時間,考慮好了就去吏部報到,過期就按第三種情況處置。
十天期限到了,六百多位只有四十多位願意支邊,七十多位心灰意冷,甘願回原籍。
還有近五百名願意去支工。
灤州和太原好歹離京師不遠,而且去工廠裡幹活,領的薪水還不錯,摸魚混個兩年又是一條好漢。
這些人先被安置來通州,再分批由灤州和太原的工廠派人領過去。
方致遠說着打聽來的消息:“老爺,灤州和太原的工廠來人。這些被免職的官吏還以爲是去工廠當個管事掌櫃的,不想被點明瞭,沒有那麼好事,去了先考試,看成績來。
可能從學徒從頭幹起,也可能當品質員,又或者是文員會計,反正不一定。薪水也是按照崗位來發,有多有少。
這些被免官吏當時就炸了窩,大罵工廠的人。工廠的管事也不慣着他們。
要去就去,不去滾蛋。大明工廠從不養閒人。
還說要不是吏部和張元輔再三跟少府監溝通,楊公公發了話,灤州和太原各家工廠纔不要這些廢物。”
王師丘聽到這裡,知道鬧得這麼兇的原委,“這一句廢物,可把這些被免官吏氣壞了吧。”
“王哥說得沒錯。這些被免官吏肺都氣炸了。說自己寒窗十幾年,苦讀聖賢書,連闖科試才考得功名,居然被粗鄙管事罵廢物,氣得圍着那幾位管事打。”
王師丘連忙問道:“打上了沒有?”
“打上個屁。那幾個管事看到勢頭不對,翻牆就跑了。這些孫子,手腳挺利索的,看樣子以前沒少幹翻牆闖院的事。”
趙寬問道:“那些被免官吏還在鬧?”
“還在鬧,嚷嚷着要回京師,要去承天門叩闕,有幾個氣得雙眼冒火的嚷嚷着,要是皇上不出來說句公道話,就一頭碰死在承天門。”
舒友良在旁邊咋舌:“嘖嘖,現在這麼神勇了?真要是有點骨氣,出京前就碰死在承天門了,現在才說這話,晚了點。
出來容易,想回去就難了。”
“舒哥神機妙算,我聽驛吏說,前兩日就有錦衣衛警衛軍的軍校來打過招呼,有什麼異動,馬上報信,附近駐紮的一營警衛軍立馬就到。
驛吏早就派人報信去了,想必很快就到了。”
大家聽着這裡,對這近五百名被免官吏的下場已經預見。
皇上和張居正,這對師生可不是善人啊。
舒友良轉頭看着一直默不作聲的海瑞,輕聲問道:“老爺,張元輔的手段,過於狠辣了吧,真是一點餘地都不留。”
海瑞心裡十分矛盾。
他宦海浮沉多年,深知那些庸官滑吏對百姓的危害性,也恨不得行霹靂手段把這些奸猾官吏全部剷除,一澄朝綱。
可是張居正的手段,確實過於暴虐了,會在士林中造成極大影響。
天下儒生,會視他爲死敵。
一旦改革失敗,或者皇上放棄了他,下場就是萬劫不復。
海瑞緩緩說道:“張叔大需要留什麼餘地?自從他答應皇上,出任內閣總理一職後,他就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
不是闢出一條新路來,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舒友良一驚,“老爺,不會這樣蠍虎吧。”
海瑞看了他一眼,“歷朝歷代,哪位改革者不是賭上身家性命,甚至賭上子孫後代,奮力一搏。
高肅卿不敢搏,所以他黯然離京,還被無名之輩奚落羞辱,死在路上,無聲無息。
雖然皇上念在先皇情面上,下詔贈戶部尚書官階,按禮厚葬。
可是用不了多久,沒人會記得嘉靖朝裕王府的那位擎天柱石,叱吒嘉靖、隆慶兩朝閣老和戶部尚書,高新鄭,高大鬍子。大家能記住的,可能就是他做的那麼兩三件事。
‘事如芳草春長在,人似浮雲影不留。’唉,‘世間誰是百年人。’”
衆人寂靜無聲。
停了一會,舒友良又問道:“張元輔抱了殉道之心嗎?”
海瑞緊閉着眼睛,像是竭力不讓自己的淚水流出來。過了一會,他再次睜開眼睛,雙目赤紅,他站起身來,伸手推開窗戶。
只見一輪上弦月掛在天幕上,彎彎的如同一把白玉吳鉤,能斬斷時空的羈絆,卻斬不斷人世間的哀怨和惆悵。
“友良啊,殉道二字,從你嘴裡輕飄飄說出來,要親行它,卻是重如泰山,壓得喘不過氣起來。”
舒友良突然問道:“老爺,當年你買好棺材,寫好奏章,準備以死進諫世宗皇帝時,是不是也抱了殉道的念頭?”
海瑞轉頭看着舒友良。
衆人也看着他,黝黑的臉如岩石,不大的眼睛清澈通透,卻深不見底。
海瑞仰頭看着明月,喃喃地念道:“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風霜何事偏傷物,天地無情亦愛人。
大明,大明!
老夫和太嶽,都是爲了心中這輪明月。”
衆人看着他削痩的背影,雙眼都有些溼潤。
海瑞轉過頭來,看着舒友良等人:“治國理政,整肅綱紀,老夫不如張太嶽。起衰振隳、力挽狂瀾老夫更不如他。
老夫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舒友良搖了搖頭:“老爺的臭脾氣,滿天下都知道。對於那些儒生士林來說,你就是個臭糞缸,犯不着跟你一般計較。
可是張元輔做的事,刀刀在刮廟堂那些袞袞諸公的血肉,萬一不堪設想啊!”
海瑞笑着說道:“狗才!有你這麼說自家老爺的嗎?”
舒友良嘿嘿一笑:“老爺,我性子直,說話難聽,卻是直來直去.”
正說着,數百警衛軍衝了進來,迅速包圍了那五百名被免官吏。剛纔還喧鬧沸騰的院子,一下子安靜了。
舒友良笑嘻嘻說道:“這雄雞大的膽子,剛纔還上躥下跳,又蹦又跳,嚷嚷着要去承天門碰死。
這會怎麼個個都老實的跟鵪鶉一般。”
海瑞瞪了他一眼,“少說風涼話。”
京城,吏部尚書方逢時匆匆進到張府,僕人打着燈籠,照着路,引到書房裡。
“元輔,通州驛站之事,你怎麼處置的?”方逢時一進門就問道。
“金湖來了,”張居正從書案上擡起頭,滿是血絲的眼睛眯着看了幾秒鐘,纔看清楚是方逢時,連忙出聲招呼。
“請坐。這麼晚,就不給你上茶了,來人,給方天官上一碗銀耳湯。”
“元輔,你快說,你到處怎麼處置的?”方逢時心急如焚地問道。
“老夫跟錦衣衛宋都使通報,請他調通州驛站附近的那營警衛軍去彈壓。”
“彈壓?”方逢時雙眼瞪得鼓鼓的,怎麼也不敢相信,“你居然叫警衛軍去彈壓?”
“金湖,不彈壓,那怎麼樣?難道還客客氣氣地請他們回來,官復原職嗎?”
“太嶽,何必把事情做得這麼絕呢?”
“話不要說絕,但事一定要做絕。”
方逢時差點跳起來,“誰說的,簡直就是.”
“皇上說的。”
方逢時連忙把下面的話趕緊嚥到肚子裡去了。
“皇上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那會皇上才十歲,老夫在西苑西安門書堂裡爲皇上解惑答疑。有一天讀《史記》,讀到楚漢爭霸,聊起劉邦和項羽。爲何一位能成爲漢高祖,一位只能自刎烏江邊。
皇上說,劉邦是話不會說絕,但事一定會做絕。項羽卻不同,動不動把話說絕,臨到做事卻處處手下留情。”
方逢時嚥了咽口水,不知道如何答話。
張居正繼續說道:“金湖啊,考成法就是得罪百官的條例,而且還是往死裡得罪。一旦施行,我等就沒有回頭路可走。
皇上曾經對我說過,改革不是請客吃飯,你好我好,客客氣氣就能糊弄過的。改革是要砸許多人的飯碗,是要斷許多人的財路,是生死之敵。
這些人是不會跟我們講情理,也不會跟我們說什麼凡事留有三分餘地。
金湖,你是吏部尚書,我是內閣總理,考成法目的是什麼,我倆最清楚,立限考事、以事責人。對於現在官場官吏來說,等於要他們小命。
開頭不行霹靂手段,不讓他們懷畏懼之心,後面的事情更不好做。”
方逢時也慢慢恢復了平靜,緩緩說道:“五百京官,聲勢不小。我擔心有心人會趁機”
正說着,突然門外有人急報。
“老爺,錦衣衛來人,說有急事稟告。”
“快傳。”
很快,一位錦衣衛軍校被帶到書房門口。
“卑職是錦衣衛鎮撫司京畿局副尉,奉命向張元輔稟告一件事。”
張居正心生不好的念頭:“什麼事?”
“黃昏時分,五百被免官吏在通州驛站鼓譟鬧事,附近的警衛軍奉命去彈壓,突然有人在院中縱火,引發驚慌,衆人踩踏,死傷不詳。
我們錦衣衛宋都使已經趕了過去,特意叫卑職向張元輔稟告一聲。”
“什麼!”
張居正猛地站起來,臉色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