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藥師的家鄉蘇州吳縣,在太湖邊上,有一座西洞庭山,又名西山。
西山的縹渺峰爲太湖七十二峰之首,海拔三百三十六米。
水月禪院,便位於縹渺峰下。
傳說宋真宗祥符年間,從浩瀚太湖中漂來數百根巨木,齊涌至縹渺峰山下。船工取上觀察,但見每根巨木上都刻有二字:“水月”。
船工認爲是神木,便全部送往禪院建造大殿。此事頗爲神奇,所以監院僧永照遂將院名改爲“水月禪院”。
而據宋范成大《吳郡志》記載,水月禪寺建於梁武帝大同四年(公元538年)。
南朝梁武帝時期,西山大興寺院,有三庵十八寺之景。其中便有水月寺,時與法華寺、包山寺齊名,爲江南名剎
相傳爲觀音菩薩三十一相中之“水月觀音”造像發源地。
後取名“明月禪院”,至宋祥符間,宋真宗詔賜改名“水月禪院”,並賜御書金匾。元末毀於兵火。
大明宣德八年(公元1433年),住持妙潭重建,復爲吳中名剎。
水月禪院後院一處別院,依山傍水,風景秀麗。其中一處閣樓,可遠眺太湖風景,波煙淼淼,水天一色。
閣樓裡圍坐着十幾人,正在飲酒作樂。
周圍杯盞四落,酒水、瓜果、菜餚灑滿了桌案。
隔壁有樂手撥奏絲竹,還有歌妓在唱着三吳流行的小曲,聲音纏綿魅惑。
十幾人最顯眼的是一位僧人,他身穿一身絹絲僧袍,頂着一個油光瓦亮的光頭。拿着酒杯,東搖西晃,放浪形骸。
他正是徐璠,徐階的長子,現在釋門法號德慎。此前在寒山院出家,現在轉來了水月禪院。
“魯卿兄,而今我江南士子,慘遭重擊,你難道坐視不管?”
旁邊一位文人,藉着酒勁,拉着徐璠的衣袖,憤然地問道。
徐璠哈哈一笑,“請叫我德慎大和尚!這世上沒有徐璠徐魯卿,只有唸經頌佛的德慎和尚!”
另一位文人不客氣地說道:“雲巖兄,你出自名門,才高八大,身負東南士林衆望,爲何自暴自棄呢!”
徐璠呵呵一笑,往身邊一人懷裡一躺,大叫道:“餵我酒,快餵我酒!”
此時,一人匆匆闖了進來,正是徐琨,徐璠的二弟。
他走進來,掃了一眼,看到兄長徐璠,高僧德慎躺在身邊一人的懷裡,那人正用酒盞往他嘴裡喂酒。
只看了一眼,徐琨眼睛看直了。
徐璠身邊之人,也是位僧人,不過二十歲左右,眉眼如畫,肌膚如雪,長得居然比徐琨的美妾還要豔麗三分。
再看徐璠與此人的親暱之態,徐琨嫉妒了。
好大哥,你這高僧日子,過得好生自在啊。
“兄長,弟有事尋你。”徐琨走到徐璠跟前說道。
徐璠聞聲轉過頭來,看到了徐琨,臉色微微一變。
“有要事?”
“嗯,家中之事。”
徐璠心裡有數,搖搖晃晃起來,行了個佛禮,“諸位,貧僧暫且去去就來。你們可不要欺負我的妙光。”
說罷,他彎腰伸手,在身邊那位僧人臉上抹了一把。
妙光僧人臉嗖地紅了,豔如桃李,更加嫵媚,看得徐琨喉結不停地上下抖動。
徐璠帶着徐琨七轉八轉,轉到一處偏僻的房間裡。
“兄長,你這修佛的日子好生快活啊。你修得什麼佛,歡喜佛嗎?”
徐璠瞪了徐琨一眼,一屁股坐下來,叉開兩腿,不耐煩地說道:“有話就說。老頭子又有什麼幺蛾子?”
徐琨說道:“老爺聽說你最近跟不三不四的人,往來密切,所以叫我來看看。”
“不三不四的人?我就是不三不四的人,我往來的人當然都是不三不四的。你看吧,睜大眼睛使勁地看看,到底哪個是不三不四?”
徐琨被徐璠的話堵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自己兄長被父親逼得出家爲僧後,性情大變,肆意妄爲,乖僻邪謬。
好啊,你越是這樣,越難還俗回府,我這徐府下一代當家人的身份,越發地穩當!
徐琨不生氣,一點都不生氣,心裡還生起無比地痛快暢意。
大哥,你繼續這樣浪蕩吧,徐家就交給我來守護吧。
“兄長,老爺也是爲你好。而今蔡國熙出任江蘇右參議,他是徐家老仇家,朝中又有高拱撐腰,肯定會對我們徐家下手。
你孤身在外,老爺和我,擔心你啊。”
徐璠發出咯咯的狂笑聲,“擔心我什麼?擔心我惹出禍事來,牽連你們了?
放心,我現在是出家人,放下世俗一切,斬斷了紅塵恩情。就算惹出禍事,也牽連不到你們。”
徐琨依然很耐心地勸解着大哥:“兄長,一筆寫不出一個徐字來,我們打斷骨頭還連着筋,你出家,出得了嗎?
要不是每月家裡給水月禪院供奉,你能過得這麼快活?
要不是你是徐相長子,那麼多人會對你阿諛奉承,圍着你轉?
大哥,你說你出家,放下世俗一切,斬斷了紅塵,都是空話。真要是斬斷了,大哥,你應該青燈古佛,暮鼓晨鐘,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坐在地上的徐璠擡起頭,惡狠狠地看着自己的二弟,很想在這張笑眯眯的臉上打上一拳。
可是徐璠說得沒錯,自己雖然出家,可徐府還是自己逍遙快活的根源。只要放出風,前首輔徐公與長子斷絕關係,自己明天就會被換上粗布僧衣,素粥清湯度日,過上真正出家的清苦日子。
徐璠遲疑了一會,最後說道:“你回去告訴老爺,我心裡有數。”
徐琨笑了,帶着勝利的得意。
他左右看了看,輕聲地問道:“那兩個寫手,都料理乾淨了嗎?”
徐璠看了他一眼,“放心,我替家裡辦這種事,比你辦得多,絕對乾乾淨淨的,一點手尾都查不出來。”
徐璠知道,家裡要大費周章,通過自己這個出家人去辦這件事,就是想着萬一出事,好拋出自己,壁虎斷尾,保住徐府滿門富貴。
自己的父親老爺,一直都是這樣寡恩薄義。
徐琨滿意地點點頭,這也是他來找徐璠的主要目的。現在三大禁書案鬧得沸沸揚揚,錦衣衛跟瘋了一般,在四處查辦。
還有暗地裡的東廠、商業調查科,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查到了什麼。
父親也有些心虛。這要是被抓到把柄,皇上千里長的大砍刀,肯定會毫不猶豫從京師砍到華亭來。
徐琨拱了拱手,“兄長,忠言逆耳利於行,還請你以後多多思量,少做忤逆之事。”
“忤逆之事?老爺叫我弒君謀反,我也要順着去嗎?”
徐琨被徐璠的話堵得無話可說,他剛纔還和藹可親的臉色,驟然變了,“大哥,請務必記住了,你姓徐,享用徐家的榮華富貴半生,可千萬不要忘記了。”
徐琨離開水月禪院,來到另一處太湖別院,杏月樓。
這裡的景色絕佳,比水月禪院更勝一籌。
徐琨急着趕來與一幫“志同道合”的好友相聚,商議大事。
“子佩,你來得正好,我們籌謀成立復興社,你當爲首腦!”
今日這些人包了杏月樓的一處院子,徐琨一走進來,衆人就急吼吼地說道。
“復興社?”
“對,復儒家之聖,興名教之盛。而今異端邪說橫行,名教備受打擊,尤其是元美公等江南名士大儒,被逐出朝堂,這是赤裸裸對吾等的羞辱!
現在廟堂上全是奸賊佞臣,我們要奮發直起,聚得人心,振奮士氣,復興聖教!”
“好!”
衆人大聲叫好!
氣氛都烘托到這個地步,一向愛出風頭的徐琨當仁不讓,慨然答應擔當復興社社首之職。
他當即拿出徐府預備當家人的氣勢來,安排這位爲文字管事,那位爲庶務管事,這位財務管事,那位爲外聯管事。
又叫來店家,擺上四桌席面,普天同慶。
吃吃喝喝中,一位好友湊到徐琨跟前,故作神秘地說道。
“子佩,知道嗎?京師出大事了。”
徐琨不在意地反問一句:“還能有什麼大事?”
“高拱死了!”
“高拱死了?”徐琨右手一哆嗦,酒杯差點掉到地面,“他怎麼死的?”
“他被斥貶回鄉,十天前到臨清驛站時,突然暴斃而死。有人說,他壞事做得太多,冤魂索命。也有人說,他得罪了皇上,在京城礙於先皇的面子,不好收拾他,等他離了京,皇上就派天兵天將要了他的命。”
“無稽之談!”
“什麼無稽之談?皇上登極那天,滿天的神仙都下凡了,六御天帝、三清天尊都到場了,京城百萬軍民官庶,都親眼所見,能做得了假?”
徐琨還是不信:“無知百姓,粗鄙愚鈍,能知道什麼?”
“皇極殿前參加朝會的文武百官都看得真真的。我的叔叔當時就在那裡,寫回來的書信白紙黑字,沒有半分作假。”
“無非是江湖藝人掩人耳目的把戲而已。要是我在,當場就能揭穿它。”徐琨還是不信,不過他更關心高拱的死。
“高拱十天前橫死,怎麼報紙一個字都不提?”
“高拱怎麼死的,還沒有定論,誰敢出聲胡亂說啊。
我的一位同窗好友,那天路過臨清正巧遇到。昨日他回到蘇州,悄悄告訴了我這個消息。現在我也只敢告訴子佩兄你一人,其餘人一個字都不敢說。”
徐琨眉頭皺得更緊,強打精神,強顏歡笑,陪着衆人歡宴了一場。離開杏月樓,當晚僱了一艘快船,直奔華亭,天亮時趕到了徐府。
徐階剛起牀洗漱完,坐在花廳裡準備吃早餐,徐琨匆匆跑進來。
“兒子給老爺請安。”
“什麼事?慌慌張張的!”
“老爺,出大事了,京裡。”
徐階長長的眉毛輕輕一動,揮揮手,示意下人們都離開,花廳裡只剩下他和徐琨兩人。
“老爺,高拱死了。”
徐琨把他在蘇州得到的消息,詳細跟徐階說了一遍。
徐階猛地站了起來,背抄着手,在花廳裡來回地踱步。
“高肅卿怎麼能死呢!他一死,這事情就麻煩了。”
徐琨跟在徐階身後,聽到這句話,連忙問道:“老爺,三禁書的事?”
徐階沒有出聲,但臉上的神情卻是默認。
徐琨連忙說道:“老爺,大哥那邊把手尾都清理乾淨了。”
徐階搖了搖頭,臉色凝重地說道:“高拱因爲三禁書被斥貶出京。要是他安然回到新鄭,這件案子查個一年半載,等風聲過去,不了了之。
可是高拱死了,那皇上就必須把這件案子查個水落石出,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老二啊,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我們皇上查不明白的!”
徐琨看到徐階目光閃爍,透着狠辣的光,心裡一凜。
爹,你不會要把大哥殺了滅口吧?
那我接班人的位置,就坐穩了?
正想着美事,有管事匆匆走了進來。
“老爺,揚州急信。”
徐階連忙接過來,拆開看完後,臉色更加難看。
“老爺,怎麼了?”徐琨小心地問道。
“蔡國熙前日在揚州官衙裡上吊自縊。”
徐琨嚇得臉色發白。
“自縊,老爺,這蔡國熙怎麼這個時候自縊?”
“怎麼,你還得叫人家挑個黃道吉日?”徐階瞥了他一眼,“要出大事啊。你先出去,容老夫好好想一想。”
“是!”
徐琨連忙退出花廳,臨出門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看到父親徐階坐在椅子上,孤單的身影,顯得格外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