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眼睛輕輕一眯,瞥了徐養正一眼,端起茶杯,沒有出聲。
王一鶚哈哈一笑,毫不避諱地答道:“少湖公有門人四百,不才就是其中一位。”
海瑞笑了,“少湖公有門生四百位,果真是桃李滿天下啊。據說翹首者爲張叔大,子薦,是不是?”
王一鶚笑得更加開心:“沒錯,吾等少湖公門生,確實一致認爲張叔大得了恩師的真傳,當爲衣鉢傳人。”
徐養生心中啞然。
一位名滿天下的剛直孤臣,領着一位高黨之人,以及徐公門生,清查兩淮鹽政,而主導這一切的卻是身在西苑的太子殿下。
一個兩淮鹽政,把朝堂上最重要的三股勢力全捲了進去。
更有意思的是這三股勢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難道這就是朝堂上玄妙之處?
徐養生在地方任職多年,還多是在雲貴嶺南等偏遠地方做官。後來稍微好點,被召回到南京。
可是南京的官都是聽上去位高權重,實際上遠離朝堂和大明權力中樞。
只有被高拱調到了京城戶部,徐養正在朝堂上親眼目睹了一番,這才明白些玄妙之處。
喝了幾口茶,徐養正又問道:“剛峰公,這趟差事,你是掌纛,伱說這次我們該怎麼入手?”
海瑞擡起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兩淮鹽政,積弊根本在於腐敗猖獗,鹽課累歲逋負,私鹽盛行。”
徐養生點點頭,附和道:“剛峰公所言極是,理職的運司姑息逢迎,監督的御史因循不理,進而導致官鹽不足,私鹽盛行。”
海瑞捋着鬍鬚,緩緩地反問一句:“蒙泉公,你覺得當如何?”
“剛峰公,清釐鹽政弊端,一般做法是往來提舉、督查各鹽場的鹽政,查盤清理,禁革奸弊.竈丁有缺,督令有司僉補。
山場草蕩踏勘不許佔據,倉敖、鍋盤損壞措置物料修理,竈丁艱窘設法賬濟。而興利除弊,改善鹽法的根本在於釐奸革弊,恤竈通商。”
海瑞點點頭,開口道:“老夫出京前,蒙太子殿下召對,授臣以巡查兩淮鹽政之目標要務,必須盡心竭力使鹽法興舉,奸弊革除,商賈疏通,邊儲給足。”
徐養生默不作聲,暗自琢磨着,太子殿下這十六字方針,真正含義是什麼?
海瑞轉頭看向王一鶚問道:“子薦,你的刀,準備好了嗎?”
“剛峰公,已經準備妥當。
漕督撫標營三千五百兵額,被學生淘換了一大半。奸刁懶滑者,一律被遣散,從兩淮衛所中選拔了三千餘兵額,從戚元敬新軍營裡借了數十位士官軍官,好生操練。
殺倭寇,戰北虜,尚且沒那個膽,但是除鹽梟、殺家丁,還是能勝任的。”
“那就好!”海瑞一拍桌子,慨然應道,“煙花三月下揚州。老夫看,這揚州,現在對於我們三人來說,是龍潭虎穴。
巡鹽之路,少不得刀光劍影。財帛動人心,數以百萬兩銀子計的財富,那些人不會輕易舍了去,說不定要拼個家破人亡啊。”
王一鶚呵呵一笑,“人爲財死鳥爲食亡。”
徐養生深知此次揚州巡鹽之路,兇險重重,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海瑞和王一鶚會是這樣的態度。
說不放在心上,他倆完全把這次巡鹽當成一次戰事來對待;說放在心上,他倆卻輕描淡寫,以爲砍幾顆腦袋就可能成事。
揚州城,十幾人人聚坐在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花廳裡。
他們有肥頭大耳,有紅光滿面,有儒雅斯文,各個身穿綾羅綢緞,配玉圍貂,富貴逼人。
這十幾位,都是揚州城的鉅富,兩淮鹽商中排名最前面的十幾位。
他們可以說是富可敵國,名下產業不止兩淮,好幾位還控制着長蘆和兩浙的產鹽。
此時,這十幾人臉色陰沉,目光各異地看着坐在上首的一位緋袍官員,兩淮都轉運鹽使瞿文綬。
時值入冬,瞿文綬時不時用手巾搽拭着額頭上的汗珠。
“諸位,這次朝廷派下來巡鹽的主官,是海瑞。他是什麼人,相信大家都知道。
還有一併來的徐養正,在南京戶部做過侍郎,以前有人跟他打過交道,知道他精明能幹,不是個好糊弄的人。不知爲何投到高新鄭門下,成了高氏走狗。
上次高新鄭派出二十四位門生下來巡鹽,被大家聯手給遮掩過去,吃了個大暗虧。高新鄭睚眥必報,徐養正這次來,肯定是來者不善。
總之,這一次兩淮巡鹽,圖窮匕見,來勢洶洶,大家可要好好想想,該怎麼應對過去?”
瞿文綬目光在十幾位鹽商臉上緩緩掃過,他話裡的意思明白無誤。
海瑞是什麼人,大家都知道。
要是被他挖出什麼牛黃狗寶,大家都得死,一塊死!
大家趕緊發動能力,把身後的關係網都動員起來,想方設法阻擋海瑞清查鹽政。誰也別想偷奸耍滑,大家都是綁在一塊的,誰也別想獨善其身!
十幾位鹽商都是人精,聽明白了瞿文綬話裡的意思,只是他們心思各異。
有的背景深厚,消息靈通,深知這一次巡鹽是太子、徐閣老、高戶部三方達成一致,各取所需。
朝堂最強大的三股勢力聯手,怎麼抵擋?
這些人心生怯意,在盤算着退路。
有的背景深厚,但是消息不靈通。
他們以爲這次巡鹽跟以往的無數次一樣,都是走個過場,上面撈政績,撈銀子,熱鬧過後,一切照舊。
無非就是丟幾個卒子出去,再舍點錢財就是了。
有的背景深厚和消息靈通都一般,但是人很聰明,從蛛絲馬跡中察覺到不對。這幾位現在心裡想的是,我在十幾位鹽商中是弱勢羣體,會不會被拋出去當替罪羊?
等了半刻鐘,瞿文綬還是沒有聽到一位鹽商開口說話,氣得半死。
真的是大難臨頭各自飛!
可是自己這個位置太敏感了,一旦事變,自己第一個被滅口。
自己一旦被滅口,鹽商和他們背後的勢力就可以把黑鍋往自己頭上甩。
瞿文綬強忍着心裡的怒火,咳嗽一聲說道:“諸位,這個時候,可不是什麼沉默是金!得同舟共濟,好好想法子!說吧,有什麼說什麼!”
花廳裡還是一片寂靜。
瞿文綬氣憤地一拍桌子,大罵道:“什麼意思?打算把髒水往我頭上倒,推個乾乾淨淨是嗎?
告訴你們,老子活不成,你們也別想活!”
有個聲音陰惻惻地從鹽商中傳了出來。
“那就全都沒想活!”
“韓大頭,你什麼意思?”瞿文綬驚問道。
“這三位來巡鹽,擺明了就是要我們的命,還有什麼好說的。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亡!”
花廳又陷入一片寂靜中。
京城西苑紫光閣勤政堂裡,朱翊鈞和兩位東宮新侍講在說着話。
“荊石先生,龍塘先生,兩淮巡鹽,你們有什麼看法?”
上次張四維選定的六位東宮侍講,兩位爆出醜聞,被右僉都御史吳昌領銜,彈劾得體無完膚,全部請辭。
張四維按照朱翊鈞暗示的,重新選了六位。
到此滿朝百官心裡也有數,太子要的不是老師,他在選近臣,作爲以後即位的班底。
今天陪朱翊鈞一起讀書,討論時政的是王錫爵、葉夢熊。
葉夢熊開口答道:“殿下,臣對鹽政瞭解不多,不敢妄加建議。但是臣舉薦一人,實爲經濟能臣,殿下可以問問他的意見。”
朱翊鈞很感興趣地問道:“誰?”